星星點燈

梅瑜

一

一早從桐城出發(fā)，到達(dá)晉云鎮(zhèn)已是下午兩點。

外婆早已在村口等候。我剛下車，她就伸手拉住我，絮絮地說著：“楠楠長高了，快成小伙子了！餓了吧？我們回家，回家！”

“外婆，我……”我沒說完，就被另一聲脆生生的“外婆”打斷了。

我扭頭大吼：“她不是你外婆！”

“小楠，不要這樣對弟弟！”媽媽在后面阻止我。

“他不是我弟弟！”我再次大吼，轉(zhuǎn)身往外婆家的方向跑去。在扭頭的瞬間，我看到那個男孩在發(fā)愣，大概被嚇著了吧。

初春的小院生機(jī)盎然，黃燦燦的迎春花像一群活潑的孩子，在枝頭鬧鬧哄哄地盛放著;紅艷艷的茶花開滿一樹，大概有上百朵;三色堇像漫天的星星，把院子的一角鋪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陽光灑落院中，微風(fēng)吹過，花香絲絲縷縷地往鼻子里鉆，夾雜著些許涼意，卻是柔軟無比。

這是我熟悉的小院啊！小時候我在這里長大，外公帶著我認(rèn)花，教我拎著水壺澆水，墻角放的那個簸箕，還是從前的模樣。

“哇，好漂亮的院子！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好看的花?！蹦莻€稚嫩的聲音又夸張地響起來。

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錘子砸了過來，剎那間把我所有的美好回憶砸得粉碎，七零八落撒滿一地。我憤怒地回過頭去，話還沒出口，外婆已經(jīng)拉住我，急急地說道：“楠楠，快去廚房幫幫外公。今晚長桌宴，外公準(zhǔn)備許久了呢！”

我強(qiáng)忍胸中翻騰的怒火，捏緊了拳頭。我告訴自己，我這么做是為了外婆，我不能讓外婆難過！如果不是為了這個，那個男孩，還有他的爸爸，我一定要把他們擋在門外！因為這里，是我的家，不是他們的，不是！

二

每年農(nóng)歷“三月三”，晉云鎮(zhèn)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云間集市”。這幾天，小鎮(zhèn)上擠滿了從天南地北趕來的游客，他們會采買新鮮的山貨和本地的特產(chǎn)，再順便游玩一番。晉云古鎮(zhèn)、石浦海灘，還有大名鼎鼎的雁棲山都讓人流連忘返。

出發(fā)前，那個男人高興地對男孩說：“我們就要去你媽媽的家鄉(xiāng)了，那里很美，真恨不得現(xiàn)在就插上翅膀飛過去！”

“又看山又看海，真是太帶勁了！”那個男孩也很興奮。接著，他不識趣地湊過來說：“哥哥，能不能給我講講晉云？我特想知道?！?/p>

我瞥了他一眼，甚至懶得給他回一句“沒空”，就扭頭走開了。

自從這個家伙跟著他的爸爸來到我和媽媽的家，我?guī)缀鯖]有跟他說過話。從前一放學(xué)我就急匆匆地回家，現(xiàn)在我能在學(xué)校留多晚就留多晚。讓我少一點時間，再少一點時間看見他們吧！以前，我覺得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很辛苦，如果有人可以給她支撐，讓她依靠，我肯定會支持。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卻怎么想都覺得別扭，更何況，那個人還帶來一個男孩。

第一次見到那個男孩，他就無比親熱地對我說：“哥哥你好，我叫夏雨?！?/p>

“嗯……”我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在飯店吃飯，席間我一聲不吭，吃了一會兒就要走。媽媽讓我再坐一會兒。

“我吃飽了，回去還要做作業(yè)?！?/p>

“你不是已經(jīng)做完作業(yè)了嗎？”

“我還要復(fù)習(xí)、預(yù)習(xí)，好多事呢！”

我的臉一定像冰川一樣冷，任誰都知道我在找借口。

媽媽看上去很無奈。

“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這次很開心，下次咱們再聚?！蹦莻€男人連忙打圓場。

他對媽媽確實很好，我能看得出來。如果因為我的原因讓他和媽媽不歡而散，我一定會自責(zé)的。但我又是那么討厭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太矛盾了！后來經(jīng)過觀察，他們并沒有因我而鬧翻，我暗暗松了口氣，卻又感到無比失落。

后來媽媽小心翼翼地問我：“楠楠，你愿不愿意接納夏叔叔？”

“沒意見?！蔽依淅涞鼗卮?。

沒意見，并不代表我會愉快地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平時我早出晚歸，休息日多在籃球場流連，等上了高中住了校，就徹底和他們說“拜拜”！我心里這樣打好了算盤，卻忽略了一點：作為一個“家庭”，還有共同旅行這項不可回避的活動。

三

伴著“哧啦哧啦”的熱油聲，廚房里飄出一陣陣熟悉的香味，我知道外公一定在做“炒三鮮”。

“炒三鮮”是晉云當(dāng)?shù)氐奶厣恕逊适菹嚅g的五花肉剁成末，加入蛋清、馬蹄碎和各種調(diào)味料拌勻，揉成湯圓大小，下油鍋炸后撈起，瀝干油，再和海米、黃花菜、黑木耳一起炒，最后淋入幾滴醬油，撒少許鹽，便可勾芡出鍋了。小時候我住在外婆家，不知看過多少次外公做“炒三鮮”。

“小楠，來，幫外公嘗嘗味道怎么樣。”外公舉著筷子從廚房里跑出來，圓鼓鼓的肉丸子在筷子尖微微打顫。我連忙跑上前去，張嘴就咬。“不急不急，吹幾下再吃，別燙到了！”外公的話讓我鼻子發(fā)酸。這一刻，仿佛時間沒有流逝，我還停留在小時候。

但是，我沒能在往日的思緒里沉浸太久，因為那個男孩又來了。

“外公，您好，我是夏雨。”他仰著頭看著外公，眼神里滿是羨慕。

“夏雨啊，你好，你好！”外公愣了一下，連忙說，“來來來，嘗嘗我們晉云的炸肉丸。”

外公回身進(jìn)了廚房，夾了一個丸子給他。我嘴里的丸子立刻沒了味，如果不是外公親手做的，我一定會把它吐出來。

男孩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還夸張地說著好聽的話。

“馬屁精！”我在心里罵了一句，轉(zhuǎn)身去找外婆。外婆和媽媽正站在屋檐下說話，媽媽的臉紅紅的，外婆拍著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覺得沒趣，打算去閣樓翻找從前的玩具，卻在上樓梯時碰到了那個男人。

“楠楠，你有沒有看到夏雨？這孩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在廚房?！蔽业吐暬卮穑缓髠?cè)過身往樓梯上走。

“等一下，等一下！楠楠，對面那座山就是雁棲山嗎？”他語氣急促地問道。

我在心里暗暗地嘆了口氣，說：“對，是雁棲山?！?/p>

“大名鼎鼎的雁棲山竟然就在我眼前，這晉云鎮(zhèn)真是塊風(fēng)水寶地！”

我又在心里嘆了口氣。他這是在討好我嗎？真是如此的話，我也不能太無禮了。于是，我點點頭說：“每年到了冬天，大雁就到山頂?shù)囊粋€大湖里過冬，所以得名雁棲山?！?/p>

“聽說山里風(fēng)景秀麗，還有許多天然的溶洞？”

“是的。外公說，山里有一個洞還能通往大海呢。”

“真的？”

“也許吧，誰知道呢。”

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么多？我暗暗埋怨自己，心里琢磨著怎樣快點離開。幸好外公喊我去幫忙，這場尷尬的對話才算結(jié)束。

四

夕陽的余暉還在天邊燃燒，老街上已經(jīng)人頭攢動、人聲鼎沸了。一張張方桌沿著長長的街道擺起來，一條條長凳頭尾相接連成兩排，家家戶戶都端出自家的拿手好菜放到方桌上，古老的長街頓時香氣四溢，引得人饞涎欲滴。

那個男孩特別激動，來來回回地跑著拿筷子、搬長凳，還幫外公一起端菜。原來這些事都是我做的，現(xiàn)在……我才不想跟他搶風(fēng)頭。我在院子里觀察一朵山茶花，看一只蜜蜂爬進(jìn)花蕊叢又爬出來，搖搖晃晃地飛出圍墻;我看一只蜘蛛在樹枝間結(jié)網(wǎng)，它爬來爬去，忙碌不已……

夜色像帷幕，徐徐地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華燈初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長街上不斷回響。站在街心朝兩邊望，綿延的長桌像神氣活現(xiàn)的長龍，馱著最精美的酒饌來招待四方賓客。

開飯了，我挨著外婆坐在長桌旁，悶頭吃著外婆夾給我的菜。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小鎮(zhèn)氣息，我真想忘了所有不快與別扭，享受這美好的時光，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

長桌宴上除了有各家擺出來的菜肴，晉云鎮(zhèn)家釀米酒更是不會少。從前家家戶戶釀了酒只是自家喝，所以簡簡單單地就叫它“米酒”?，F(xiàn)在不同了，人們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云釀。我也很喜歡這個名字，一聽就讓我想到雁棲山山頂上飄浮的云，散散淡淡，自由自在。

想著想著，我不由得看向了遠(yuǎn)處的雁棲山。山頂有一片云彩還殘留著夕陽的紅色，被風(fēng)一吹，悠然地蕩開了。

“哥哥，你吃菜??！這個糯米團(tuán)子真好吃，你嘗嘗?！蹦莻€男孩的話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看向他，他正用筷子夾著一個團(tuán)子往我這邊送。糯米團(tuán)子也是晉云鎮(zhèn)的特色——糯米粉揉成團(tuán)，中間放咸菜、筍絲、肉末，上鍋蒸熟就能吃。咸菜和筍絲都是每家每戶自制的，團(tuán)子特別軟嫩好吃，我小時候一口氣能吃三個。

我是喜歡吃，但不需要他給我夾！

“不用，你自己吃吧！”我抬手一擋，冷冷地說。他的筷子拿得本就不牢，糯米團(tuán)子一下子掉到桌子下面去了。

那小子“嗖”的一下鉆到桌子底下?lián)炫疵讏F(tuán)子。我覺得挺好笑，媽媽卻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有責(zé)備之意。

一股無名火冒了起來，我“騰”的一下站起來，說道：“我要吃自己會夾，不用他獻(xiàn)殷勤?！?/p>

“你說什么呢！弟弟沒做錯什么……”媽媽說道。

我打斷媽媽的話：“對，他做什么都是對的，我做什么都是錯的。好，那你們慢慢吃，我不打擾了?！?/p>

外婆來拉我，我甩開了她，沿著長街古老的石板路大步往前走去。喧鬧、香氣、燈光，通通被我拋在了身后。走到長街盡頭，我忍不住躲在墻角處偷偷回望，他們沒有追來。是的，沒有！他們有了夏雨，有了新的小孩子，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

他們才是一家人！

抬頭看到雁棲山，我不假思索地往山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有一條小路可以到達(dá)山上。小時候，外公常帶我去山上玩，那條小路我銘記于心。

輕車熟路地爬到了“蘆蕩崖”，我站在高高的山石上俯看晉云鎮(zhèn)。夜幕下，長街如蜿蜒的長龍。路燈閃爍，像一道光的河流。我知道，我的媽媽，我的外公外婆都在其中，而我卻不在。

我決定去找那個可以通往大海的山洞，然后沿著山洞一直朝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到大海為止。我后悔沒有帶一些吃的，不過也許溶洞里有山泉水可以喝，但愿山的那邊有野果可以果腹。我繞到蘆蕩崖的左側(cè)，找到了那個小時候外公曾指給我看的洞口。

“這個洞啊，聽說是一條龍打出來的。龍沿著山洞一路往前，最后到達(dá)了大海?！蓖夤f了無數(shù)遍的故事在我耳邊回旋。

我朝洞里扔了一塊石頭，立刻傳來一陣“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音，說明里面并不陡，應(yīng)該也沒有水。真到了要走進(jìn)去的時候，我卻有點猶豫了。要不，我先在洞口坐一會兒，想一下如果遇到特殊情況該怎么辦。我在野草間躺下來，看著漫天星斗。是不是全世界的星星都跑到了雁棲山？它們在空中無所顧忌地眨著眼睛，呼朋引伴地聚成一堆，難道也在舉辦長桌宴？它們也會點起無數(shù)燈盞為家宴增輝，為客人引路嗎？我癡癡地看著、想著，一陣涼風(fēng)吹來，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行，不能再耽擱了。瞧，他們壓根兒沒找來，也許根本沒注意到我不在了。想到這兒，一股血流直沖腦門，我一腳就踏進(jìn)了山洞。

五

我本以為這會是一次漫長而曲折的歷險，傳說中的龍洞會引我去向一個嶄新的世界。我幻想自己筋疲力盡地穿過長長的山洞，來到洞口時，迎接我的是一片蔚藍(lán)無邊的大海和剛從海上升起的一輪旭日……可事實卻令我大失所望。

山洞里非常干燥，沒走多久就到頭了。我感到掃興，同時卻也長舒了一口氣。

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囯s亂的腳步聲，媽媽的聲音率先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楠楠，你在哪里??？丁雨楠！”我跑到洞口側(cè)著耳朵聽，聽到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打定主意，如果她再叫我三聲，我就走出去?？山酉聛眄懫鸬膮s是那個男人還有那個男孩的聲音，渾厚的男聲和稚氣的童聲此起彼伏：“楠楠！”“哥哥！”一團(tuán)火不由得從我心頭躥起：他們來干什么？他們是我什么人啊！

我貼著洞壁不再動彈，想等他們走了再出去。

喊聲忽遠(yuǎn)忽近，我固執(zhí)地不去理會，直到外婆的一聲“哎呀”響起。

“媽，讓您不要來，現(xiàn)在好了……”媽媽話沒說完，已經(jīng)泣不成聲。

我知道，媽媽并不是那么容易掉眼淚的人，只有在爸爸離開我們的時候，她才哭過一次。我記得她哭得很傷心，好像全世界都碎了?，F(xiàn)在，媽媽哭得也很傷心。外婆怎么了？很嚴(yán)重嗎？

我心里著急，沖出洞口，大叫著：“外婆，我在這兒，我沒事！您沒事……”話沒說完，我腳下一滑，順著斜坡滾了下去，右腳腳踝剛好撞到一塊大石頭上。

突如其來的撞擊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看到，除了外公、外婆、媽媽、那個男人和那個男孩外，還有外婆家的鄰居也紛紛朝我跑來。

“楠楠，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里？”外婆一把抱住我，又一把放開我，上上下下檢查我有沒有受傷。

我拉著外婆，焦急地問：“外婆，您怎么了？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被一根老藤絆了一跤。你沒事吧？”

我松開外婆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了兩步，確認(rèn)自己的腳沒問題。

那個男人執(zhí)意要背我下山，我不肯：“我沒事，自己可以走。”

鄰居伯伯曾經(jīng)行過醫(yī)，他確認(rèn)我的確沒有大礙，大家才同意讓我自己走。隊伍浩浩蕩蕩地朝山下走去，我和外公外婆走在中間。外婆沒有說話，只是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很溫暖，讓我心里感到踏實。

忽然，那個男孩指著天邊說：“快看，一顆流星！”

大家都停下來看天，一個個都說快許個愿吧！我想起了小時候外公給我講的故事。他說天上的一顆星對應(yīng)著地上的一個人，一個人去世了，與他對應(yīng)的星星就會變成流星滑落。我一直沒看到屬于爸爸的星星墜落，剛才那顆會是嗎？

我呆呆地站著，外公擔(dān)心地問我：“楠楠，想什么呢？”

我回過頭去，輕聲地說：“外公，我看到爸爸的星星掉下來了。他是不是傷心了？”

外公摟住我的肩膀說：“你爸爸不是傷心，而是看到你們都好，他可以放心地離開了?！?/p>

我猛地愣住了，一下子似乎想明白了很多很多事。

外公沒有再往下說，而是指著遠(yuǎn)處的長街說：“長桌宴還在進(jìn)行，我們快點走，還趕得上吃酒釀核桃羹呢！”媽媽和夏叔叔回過頭來，問我還好嗎？我收回思緒，忙搖搖頭，說沒事。他們便一起轉(zhuǎn)過頭并肩朝前走去。

“外公，核桃羹好吃嗎？”夏雨一蹦一跳地跑過來問。

“好吃，很好吃?！蓖夤Σ[瞇地回答。

夏雨很自然地拉起了外公的手，一搖一晃。

夏雨真是個小孩，什么都不懂。我在心里想。

我抬頭望向天空，星星們的聚會還在進(jìn)行。灑滿星輝的山路，朝著古街的方向一路延伸。仿佛有無數(shù)盞提燈的光芒，照亮了我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