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社會與人的追問

林莉?孫冬

詩人弗羅斯特認為，詩歌是通過喉嚨表達生活的一種方式。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對表達的探索。何為完整的詩歌？那便是情感找到了思想，思想找到了表達。育邦的詩歌形式和表達方式正是如此。育邦在詩意的世界里表達自己，懷舊追思，證明田園的樂趣，品味歷代詩人所稱贊的沉思之靜美，同時呈現(xiàn)通過現(xiàn)代意識感受到的人類存在的荒誕和精神性的衰弱。育邦詩歌中的美與靜，表達了詩人對人類無休止開發(fā)自然的反對，并著力反思人類中心主義。在他的詩歌中，道家和禪學的智慧讓詩人從世俗的事務中掙脫出來，以舒緩重壓下的心靈。其文本的知識分子性則讓人反思當代社會的世俗現(xiàn)實和純粹理想之間的矛盾，以及友誼的真誠和長久。育邦的詩集《伐桐》總能使讀者陷入沉思和內(nèi)省。

一、 現(xiàn)代性的反思

育邦的《伐桐》是古典性與現(xiàn)代性的完美結合。風格頗具古典性，但背后常常寓意深長，有對殘酷現(xiàn)實的觀照和對精神家園的向往。詩人經(jīng)常描寫自然風景，且服務于不同的目的：有時是主題，有時是背景，大多數(shù)時候它是人類處境的隱喻。育邦許多以自然為背景的詩，向讀者展示了美麗的自然圖景，村莊遠離喧囂的城市，一片原汁原味的土地——沒有被現(xiàn)代工業(yè)文化所污染。例如《法起寺》中“你從海上來/攜帶著滿身的塵埃/松風徐來，磬聲幽遠”;《秋天的高度》中“斑鳩落在燙金的烏桕樹上/秋天的高度不過如此——/信任一只鳥，信任一棵樹……燃燈者徹夜未眠/在孤獨、淚水與醇酒中徘徊/在山谷中重返童年”。與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工業(yè)化城市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風景蘊含著純真、美麗、自然和人文情懷。同時，在自然之美中蘊涵著詩人對人性的深刻思考，反映了人性的沖突與壓抑，以及對于精神家園的渴望。在壓抑與自由、理性與感性的兩難境地中，這種渴望直接相對著某種理性秩序。詩歌的外在面目是山、湖、森林、鄉(xiāng)村、島嶼、田野。然而，這些表象具有一定的欺騙性。他的詩暗示了更深的含義，是曖昧的，也是復雜的，正如弗羅斯特所言：“藝術為生命所做的就是清理它，剝開它，使之成形?！?/p>

我們必須穿過育邦詩歌的表面，才能真正理解它們的意義。隱喻思維是育邦詩歌中最精妙的層次，而自然世界是隱喻的源泉。他的語言就像流水，清新、樸素、通俗易懂。他的詩歌以大量的意象和隱喻傳達了深刻的意義，蘊涵著現(xiàn)代人的復雜情感?！蹲吓钌健芬辉姴皇顷P于攀登的故事，而是它所帶來的感覺。在這里，“山徑”一詞是“向上”的傳統(tǒng)比喻，而“天空”則是“理想的目的地”。詩中的“我們”“在紫蓬山的體內(nèi)飛行/越過山岡，越過麻櫟林”。然后，詩中出現(xiàn)了奇特的夢境：“那朵野玫瑰/從童年的方向走來”……讓讀者產(chǎn)生在現(xiàn)實世界和夢境之間移動的錯覺。

文明的進步導致了人類破壞性的增強，這在育邦的詩中也有所呈現(xiàn)。理想并不能永久停留，在《當桃花隕落……》一詩中，“我們”被機器的“轟鳴作響”和“桃花隕落”所干擾。“轟鳴作響”是來自現(xiàn)代文明的壓力，“桃花隕落”則是人類欲望結果的象征。人類為追求物質(zhì)的豐富而瘋狂掠奪自然資源，“轟鳴作響的收割機”沖進一望無垠的麥浪中收割，“我們”天真地以為能夠永遠擁有自然……詩人本能地批判了人類的功利主義。

有些詩歌，詩人關注了現(xiàn)代文明中人的異化問題，是對人的境遇和未來的深刻思考，彌漫著死亡逼近的感覺和生命背后的虛無。在《特隆世界詩選·辭典》中，繁衍下來的孤寂象征著整個人類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孤立，寓意著人類在現(xiàn)代文明中的異化?！熬幾邊捑肓斯ぷ?他們打著哈欠/讓它們來來往往/卻從未把小板凳遞給其中的任一個”。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個體感受不到任何溫暖，感受到的只是孤獨。

二、 道家和禪宗的智慧

道家思想和禪宗精神是中國詩學的精髓，是真正的中國精神。在育邦的詩歌中，很多地方體現(xiàn)著道家和禪宗的智慧。

在《在掃葉樓，遙想龔賢》中，詩人寫道：“砍倒那些樹/別問我為什么/梧桐樹葉落滿一地/深陷在世界之秋/在雨水包圍下/漸自憔悴，腐爛/清涼寺的鐘聲緩緩抵達/我驚異于瞬間的存在……”。在這首詩中，詩人似乎表達了道家的主要觀念：無言和靜，一切都可以不言而定。敘述者要求砍倒那些樹，且不要問他為什么，深秋的梧桐樹葉掉落一地，寺廟的鐘聲緩緩傳來。敘述者感受到這瞬間的靜謐。意識像水一樣流過他的身體。此詩表達了一種類似于道家的思想：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在《伐桐》一詩中，充滿了新穎的詩意想象，這首詩本質(zhì)上是一首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它是反理性的，富有想象力的，頗受道家無為觀念的影響。在《夜巡》一詩中，“潔凈的水面，光在聚集/全新的事物正在生長/慢慢地，長出一座島嶼/哦，那是我們的鮮血，我們的微笑”。這首詩融入了道家“齊生死”的看法。當“我們”死去時，一切都化作灰燼，新的生命在生長，那是我們的鮮血和微笑造就的島嶼。莊子把生死等同，這首詩與《莊子·齊物論》表達的道理相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謁施耐庵墓》中，“世界在一片火光中毀滅/他在水中重建，隨物賦形”。詩人運用了水和光的意象，描寫了水和光這兩種物質(zhì)的作用，呈現(xiàn)了陰陽和合的概念。世界毀滅于火光之中，“他”重建于水中，隨物賦形，呈現(xiàn)道家觀念中兩種力量的相互轉化。

育邦吸收了禪宗的核心精神。他在《我們是永恒水果的一部分》中寫道：“我們既不屬于歷史的黑夜/也不屬于沉默的白晝/季風強勁，占據(jù)燭臺/超越存在，虛無的循環(huán)/請記住，我們僅僅歸屬于/瞬間，一次幻覺/身體花園，荊棘密布/植入的程序不可更改/我們是永恒水果的一部分/在蔑視間，品嘗憐憫與純粹/雪花貞潔，落地無聲/消融在巖石與火焰的地平線。”這首詩由六個詩節(jié)組成。“我們是永恒水果的一部分”，因為“我們”是一個比“永恒水果”更大的概念，但詩人打破了客體與主體的界限，認為外在的東西實際上是內(nèi)心的東西。詩人首先要忘記一切世俗存在，然后才能獲得領悟。當他再次觀察自然時，他獲得了一個完整的感知，“身體花園”包含在“永恒水果”里。為了表達我們自己，就必須超越自己。我們了解自我是為了忘記自我。當你忘記自我，就與萬物合而為一。《夜登春申君墓?！穭t是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寫成的，全詩是“我”的內(nèi)心獨白、自由聯(lián)想和意識流動，雖然“他（春申君）”死了，但“我”夜登他的墓冢，與“他”對話，具有神秘性和深奧性，呈現(xiàn)了一種超越生死的思想，傳達了一種自由與救贖的感覺。詩人并不像在描述生死之間的激烈爭斗，相反，他采用了佛教中的“頓悟”概念：只要再向前一步，雄辯地訴說，就可以接近天空，獲得永恒的自由。詩作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禪宗思想的有機融合。在《返鄉(xiāng)》一詩中，“我背負木劍/從世界的另一邊/乘船歸來……”。這首詩是“我”的返鄉(xiāng)之旅，前幾行描述了在海上眺望故鄉(xiāng)的景色。然后是時間和空間的轉換，轉向海的那邊，靠近星辰居住的小鎮(zhèn)，那是“我”的故鄉(xiāng)，然后“我”從糧站碼頭上岸，然后沿著木瓜樹下的一條小路前行，那是詩人的秘密小道，最后悲傷地回憶起逝去的兒時玩伴。詩人的心靈不局限于固定的時間和空間，“我”把自己的內(nèi)心與過去、未來聯(lián)系在一起，返鄉(xiāng)途中，回憶起過去，想象著未來，詩人的意識在自由流動，體現(xiàn)了禪宗“心識之無限”的思想，意識自由流動，心緒自由飛揚。

三、 知識分子性

育邦的詩歌還深刻體現(xiàn)了中國人文視域中的知識分子性，這種特點在其“隱士”意象的書寫與贈和詩作上得以體現(xiàn)。詩人被中國古典詩人的隱逸生活所吸引，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類似于中國隱士話語的詩歌，而且還將其付諸實踐，游歷山川，感受湖山觸發(fā)的詩人們的情懷。中國古典詩歌對友誼的表達主要通過離別詩來實現(xiàn)。育邦的離別詩充滿了他對田園生活的生動描寫、深厚情誼的熱情表達。

陶淵明是一個生活簡單的人，對大自然有敏銳的感知，從自然界的廣闊視角而言，他清楚地意識到人類的渺小，他樸素的詩風、隱逸的生活和烏托邦式的理想，在育邦的詩中有跨時空呼應。隱士鄙視權力和財富，在自然世界中自娛自樂，是追求智慧的人。在《歸去來兮》中，詩人的意識與山水融合，帶有隱逸的色彩，表達了詩人對世俗的摒棄和厭惡以及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此詩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形成了某種互文性。在《南田生活指南》中，育邦似目睹了劉基歸園田居的生活，“當山櫻花開滿山澗時/他把權柄遺棄在人群中/回到南田，棲遲故里”。還有詩人擬陶淵明而作的《停云》一詩，“青春的河流穿越碎石山谷/菊花芬芳，梧桐寂靜/被廢黜的星辰，面壁/領悟迷霧中的卷耳”。詩人以清新樸素的筆法、一種自我滿足和心寧致遠的態(tài)度，表達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享受和對普通事物的滿足。詩人能夠一次又一次地處理最常見的感受和場景，并用清晰的感情和想象的光芒來照亮它們。

離別總是以自然風光為背景的。《桃花潭》是詩人擬李白而作的詩，也與李白的《贈汪倫》形成互文性，表達了類似的情感，那就是詩人與友人間的深厚情誼。詩人在整首詩中采用了一種中國式的詩意表達方式，如彼此傾慕、靜臥時光深處、星辰閃爍、夜幕下漫步、花開花落等。詩人通過描繪風景，向我們展示了詩人寄心于李白對汪倫的認同和贊揚之情，自己卻在這世俗社會無處安放自我的矛盾存在。在《與津渡、蘇野、臧北夜游如方山》一詩中，“一人一星斗/它在深遠的夜空中/晦暗地存在/從來如是/我們逡巡，徘徊/卻認不出它”。真誠的友誼是通過風景描繪來呈現(xiàn)的，而風景又是通過很多自然意象的并置來加強。整首詩呈現(xiàn)出一種靜謐、無憂無慮的氛圍，詩人和友人漫步如方山，仿佛融入了山水之中，身心隨風隨水“漂泊”，回憶起曾經(jīng)一起看星星的場景。若干年后，詩人和友人還能夠一起游玩，觀賞星星，此種友誼誠然可貴。

（作者單位 均為南京財經(jīng)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