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擇一程山水行走,去萬山朝圣的白竹山巔走走。白竹山屬清水朗山余脈,卻是三鄉(xiāng)(雞街、龍?zhí)?、瓦廠三個鄉(xiāng)鎮(zhèn))山水的源頭,承起轉(zhuǎn)合,養(yǎng)一方安寧、秀美的山水人間。
萬山朝圣,眾生敬畏,白竹山是座靈山??撤ハ婆d的年代,白竹山海拔低處山坡上的植被也遭到過破壞,山高林深處得以幸免,至今保留著原始森林的原貌。山中物種極盡繁富,大到年代遠古的錐屬古樹;珍貴如紅豆衫;挺拔標直的青松;暗香迷迭的樟木……修竹,龍竹彎垂、紫竹挺亭、白竹叢生、荊竹遍地……藥材,小到重樓、刺茶、百合、龍膽草、肺心草、伸筋草、接骨丹……動物如獐、麂、鹿、猴、野豬、錦雞、穿山甲……野生菌、松茸、紅菌、雞樅、牛肝菌、青頭菌、早谷菌……白竹山是一座巨大的寶庫,高大的木、凡素的草、奔跑的獸、飛行的鳥都是靈山的珍稀,也都可入藥。如今,白竹山已屬國家級保護天然林,除了采菌,草木生靈、枯葉浮土都得到了保護,而每年從白竹山采下的野生菌估計價值數(shù)百萬人民幣。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一方山水承載著一方人從生到死之間的旦、夕、禍、福、老、病。
白竹山于三鄉(xiāng)民眾,除了是物質(zhì)補給的巨大力量,更是福澤加持、心靈皈依的靈山。每年正月,民眾朝山、禮佛、踏歌、野炊。山下的彝、苗、傈僳都是堅韌的民族,他們把一年的希望、福祉在正月朝山時交托與神,求吉、避禍、求財、求學,正殿、玉皇大殿、財神殿、老君殿、文殊宮,香火繁盛。朝夕更替,歲去年來,艱辛的歲月中,夙愿總伴著苦盡甘來時得以滿足,于是,來年朝山又來還愿。如今的野炊改變成在白竹山寺里吃飯,而廟中財神和山王是食肉的,所以信眾也可以不必齋飲素食。
“白竹山頂主峰海拔2660 米,挺拔俊秀,山岳西延,兔河?xùn)|流,方圓百里。是東至大理,西通保山,南達永平,北至漾濞之交通咽喉?!蓖Π慰プ圆槐卣f,我卻鐘情于白竹山林中秀甲一方的青苔林。時光輕染,處處生苔,石上,土上,徑上,藤上,枯木、活樹上……連矮小如野壩蒿樹上都墜著青苔。路遇一片樹林,枝上垂掛著縷縷青苔,隨風飄揚。在這里,樹木成了支架,青苔才是主角,高處,矮處,前、后、左、右,青苔成林。這林下的光陰得走多慢,駐足描繪出這飄緲的人間仙境。
白竹山很靜。公路盤山往上,向高山深林穿行,塵世的喧囂拋在腦后,車窗吹進越來越冷的空氣,仿佛駛進了深秋。我們先于相約的同伴到達白竹山寺。山腳起霧山頭雨。雨不大,雨絲靜靜落入萬物,清寂潮濕。寺門緊閉,佛在修行,神在修行,廟在修行,那方黃瓦覆蓋,四個翹角的蓄水小池也在修行。山在修行,樹在修行,那片勿忘我在修行,墻腳的小石雕,樹旁站立的怪石也在修行。突然闖入這樣一片清寧的世界,為等待的焦躁感到突兀。靜坐在門檐下一小方干著的石階,溫暖而安然,仿佛一顆墮入紅塵的心,不曾匆忙過。
我們?nèi)缋销椬叫‰u一樣,成串拽著向?qū)У囊陆笱刂搅合蛏献?。一路踩著枯葉浮土,腳步深陷。天已放晴,霧沉滿遠近山凹,恢宏如云海,模糊了人間與仙境的界限。鳥鳴如洗,清越明亮,還有我們?nèi)杠S的嘰嘰喳喳。旁邊深林中松鼠的叫聲很響,振顫著靜謐。我想象它的姿勢,可能使勁蹬著后腿才足以支撐那么洪亮的聲音。我們是決對不敢往旁邊叉開的,陰暗的深林,仿佛藏著萬劫不復(fù)。
白竹山的種子、樹苗順著流年長成古樹,白竹山的史事逆著光陰,與樹的成長擦肩成為風煙、過往。探尋白竹山秘境,不僅去往原始森林的腹地,也走向時光深處。在向?qū)У闹敢?,才能發(fā)現(xiàn)路旁一低凹處,埋著四座矮墳。據(jù)說原白竹山寺在白竹山頂峰,又走了一小段陡坡,我們便到達舊址。一圈方正的頹墻,東西兩處缺著口,我以為曾是前后門。聽向?qū)еv解,才知道,其中一處竟是改變歷史的豁口。
巍山巍寶山寺、賓川雞足山寺、永平鐘靈山寺、白竹山寺均由尼姑主持大局。四寺的主持為四姐妹,她們各占山頭,冉煙傳信,梵音共情,佛語轉(zhuǎn)意。各自普渡一方百姓。彼時正值國共交戰(zhàn)時期,但寺中的光陰清寂安寧,烽火不擾。一個名叫張結(jié)巴的人,既不真心投共,也不誠靠國民黨,兩黨之間假意逢迎幾年后,竟拉幫結(jié)伙攻上白竹山,從寺院的后墻破洞而入,搶寺廟設(shè)匪窟。一夜之間,青燈暗淡、燭淚橫流、女尼成尸。張結(jié)巴等人還在往下一個山頭設(shè)防,抵抗共產(chǎn)黨剿匪,留下兩圈戰(zhàn)坑,三臺高地。據(jù)向?qū)еv,戰(zhàn)坑有一人多深,他們在孩童時曾在這里撿到過子彈殼。梵佛流轉(zhuǎn)的時光被踏在土匪的腳下,年年秋葉掩作塵,如今,填滿了寺院的頹墻、戰(zhàn)坑;填埋了歷史,好在山下百姓口耳相傳,我們今天才有幸從向?qū)ё炖锫牭竭@個故事。被青苔覆蓋的頹墻已不成形狀,只比周圍的浮土微微凸起。
到達目的地,看見了白竹山樹王,一株遠古的米櫧。中空,主桿呈三叉落地,可惜,一場火災(zāi)中,其中一叉成尸躺下,曾經(jīng)托舉它的根部空空立著。據(jù)向?qū)Ы榻B,樹王為民眾祈求婚姻的神樹,她蒼老裂剝的樹皮上隱約可見一對男女的名字。因為神樹護佑,山下彝族先民始有婚姻,繁衍子嗣。樹王站在山巔,站在創(chuàng)世的入口,見證人間逐漸繁榮、昌盛。
二
擇一程山水落腳,白竹山下,選一面向陽的山坡。木屋、竹籬,火塘、軒窗。守一群黃鴨慢慢變白,看新竹漸漸褪色。
春天里,辟一片新地,種上玉米、土豆、南瓜、四季豆。土豆不要長太大,可以少施肥,捂在子母灰中,每個細胞都被灰溫浸潤成新香的土豆泥,皮倒是香脆,四季豆也不耐肥,需搭杖,讓它攀爬。灑下菜籽,菜秧長好后隔開栽種,橫平豎直,一株菜苗一個坑??待堉窠Y(jié)滿芽苞兒,細細長長的稍尖漸漸彎曲下來;細碎的芽苞兒如麻雀,很多時候,也有好多麻雀停在上面,樹尖更彎了。傳說洪荒之中,僅剩的彝族男女抱著漂流的木頭被卡在半山腰,洪水褪去,無法下地,是萬千麻雀把龍竹樹尖壓彎到地上,彝族男女順著樹根爬上樹,再順著樹尖下得地。歷史走過千載,龍竹依然在春天里開始彎腰。編竹籃、編撮箕的已在年尾伐下臘竹,看新竹在春風里茁壯;看荊竹遍野;看白竹影影綽綽的筍芽兒間,或許正有剛出窩的小野豬在刨食,整片竹林像被翻犁過。春天是個悠閑的季節(jié)。
夏季的繁忙在雨水之后。飛紅流翠,似乎綠色從雨水中傾瀉而來。遠處山川,近處田地,綠意升騰,在深夏淺秋間濃到極致。
上白竹山撿菌吧。山上的野生菌一茬接一茬,磨菇、木耳最先讓人嘗到山鮮;松茸開盤就不值錢了,得帶上鋪蓋卷守著菌塘;紅菌色澤鮮艷,白亮的手電筒光照射下如瑩瑩燃著的一盞小紅燈籠。菌子是雨露的化身,不耐光陰便要老去。每到菌季,白竹山下各村老少出動,起早采摘鮮嫩的菌子,仿佛讓它開盤老去,是種罪過。牛肝菌遍野都長,算不得是種稀奇的菌,可即便普通如它,也有一種超脫凡俗的氣質(zhì)。用手觸碰過的幼菌,不會再長,焉焉幾日便回歸于自然。所有菌類中唯獨雞樅的出生需要一種菌蟻。白雞樅長在螞蟻堆上,黑雞樅喜群居,黃雞樅因獨居而壯碩肥大。長雞樅的土壤深處都有蟻穴,叫雞樅螻,戳破雞樅螻,來年就不會再長雞樅。菌季,火塘得時常燃著,鉗三顆火紅的栗炭,將洗凈的青頭菌骨朵兒支上,菌瓤水沸漲不止,外皮卻漸漸焦黃,外焦里嫩,清香爽口。草叢、落葉間的雨露打濕撿菌人的褲腿、鞋子。出趟門回來便要換一雙,太陽不及曬干,濕鞋一溜靠墻立著,撿一雙烘干的穿上,火溫一路溫暖著腳,再次踏上泥濘。
清秋霧嵐不一定冉起于山間的水潭、溪澗,樹葉、草尖、花瓣上的露珠,甚至鳥羽、蟲翅上的夜?jié)穸伎娠h緲成霧,裊裊輕盈。進窗入戶,繾綣著一夜捂好的溫暖。玉米,土豆熟了,火塘邊的日子越發(fā)富足。獨坐或相談皆宜,伏案書寫或讀本閑書,火溫與秋涼,意境剛好。
冬日,你若恰好要走,請把小屋交托予一坡暖陽。
三
擇一程山水終老。如一路流離,頻頻失所的白竹苗族,新火山傈僳,終于擇這一程山水安身,立命,代代終老。
傈僳與苗族是兩支戰(zhàn)敗流亡,遷徒為生的民族。如驚弓之鳥,把文明藏于彩繡,家當穿掛身上,銀飾叮當,前呼后應(yīng)。較之鮮艷貴重的苗族婦女服飾,彝族婦女擁有一套最溫良賢淑的素凈長衣。當然,這種感覺與彝家婦女眸中的安然、淡定是分不開的。
整套服飾由彝族婦女自己剪裁、縫制而成。衣裳顏色多為漂藍,前襟短至臍,后襟長至膝,需與圍裙搭配穿戴。前襟從脖子處呈不規(guī)則斜下至右手腋下與后襟搭攏,有五組紐扣,紐絆與紐子都用小布條扭成,精致地盤卷在搭口兩側(cè)。圍裙多用黑布,兩角拿縫紉機用白線匝上呈三角形的四葉草圖案。首帕和系腰分別用黑布、漂藍布,均為長一丈一尺六的布匹,無任何配飾。褲子用布不是太講究,寬松舒適就好。鞋子則為千層布底方口鞋。
彝族是白竹山的原土著民族。雖然生活清貧,草頂遮雨,山生作食,但畢竟是安穩(wěn)的。他們一季季把土地盤肥,一年年把土墻加高,每一次積累,心里增了份踏實,眼中多了些安然。自古,從結(jié)婚當天,新媳婦就穿上這套服飾。首帕下的烏發(fā)越裹越亮。古有婦人放牛,一頭犄角大麂一整天與牛同吃同飲,傍晚婦人解下首帕牽其回家。系腰可做兜用,記得我們小時候,母親出遠門回來,總會從系腰布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或從豎柱飄梁的客場上搶回的兩個花粑粑。若是一張沾滿多少人手心汗的十元票,母親將它先折進系腰布,纏在腰上。離心很近,妥妥當當。圍裙則是更大的兜,摘下四季豆放里面,扒出幾個洋芋也放里面,兩角往腰間一別,還可滕出雙手扛把鋤或背一背草。連小孩出生時,接生的嬸子也把小孩從草席上撿起放進圍裙兜里,從媽媽腹中來到奶奶懷里,兩個世界,一樣的溫暖??傊?,穿上這套彝族服飾,一天天溫柔了眉眼,一年年寬厚了胸懷,一代代慈祥了面貌。
外族遷入,各民族從拒生,到互融,團結(jié)是個漫長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中溫良賢淑的彝族婦女起著決定性作用。她們的溫柔與貼切漸漸融化外族恐慌的眼神,縮短族間的距離。暢談,串門,換工,促婚……歲月驚覺,彝苗傈僳已是一家親。二零一九年漾濞核桃節(jié)民族服飾展演比賽中,這套服飾拿了一等獎。我想,這個獎既是頒給一套服飾,也是頒給彝族婦女良善賢德的精神。
奶奶講,她的奶奶就這么一身長衣穿到老。而這種長裳也似有著清代服飾的遺風。擇一程山水終老,你若選白竹這一程山水,縫這么一套素凈的長衣,過上平淡安然的日子。或許亦可循著千百年來代代彝族婦女生活的序列,驚艷了時光,溫柔了歲月。
你來與不來,一方山水都在生長著靈秀靜古;你來與不來,一方人民都在燒煮著安寧歲月。一方山水養(yǎng)著一個民族安寧、秀美的日升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