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
北塬蓋是家鄉(xiāng)陜北延川縣十甲村的最高山,位于村子正北方向,是清平河和秀延河的分水嶺,也是我最喜歡的山。
塬—陜北獨特的地貌,是黃土高原地區(qū)因流水沖刷而形成的,呈臺狀,四周陡峭,頂上平坦。遠古時期的陜北高原實質是森林茂密野獸出沒的平整高原,后來植被被破壞,水土流失,逐漸被沖刷出了溝壑縱橫、山峁綿延的新構造,而這些山峁大都是平臺般的向四周平緩蔓延,直至深溝,稱作“塬”。延川靠近黃河沿岸地區(qū)、富縣、洛川等很多村子直接用“塬”命名,比如安家塬、李家塬、母豬塬、和尚塬,和很多陜北人居住在平地里、川道里、山崖根不同,叫塬的村子人家的窯洞直接箍在塬上,人們的居住和主要活動都在塬上,很多塬沒有水井,拉一趟水要跑去很遠的地方。
北塬蓋之所以也被稱作塬,道理是一樣的。
北塬蓋往北一條小路下去走到山腳就是賈溝溝掌,賈溝溝掌出去走到頭就是秀延河所在的永坪川重鎮(zhèn)賈家坪,我們村到賈家坪幾乎是直線,直線距離十里路,村里到北塬蓋是五里山路,北塬蓋山腳到賈家坪是五里平整的溝路。
1975年,父親因工作由關莊供銷社調動到賈家坪供銷社,父親每次回家都要經(jīng)過這座北塬蓋,是從賈家坪回家最近的一條路。
那時候周圍遠近村子時不時傳來狼和狐貍出沒的消息,父親有一次回家的時候,在賈溝遇見狼,離溝渠很近的對面半山腰上臥著一匹狼,注視著溝渠里的人,幸虧當時溝渠旁邊的地里有好幾個賈溝牧場干活兒的場工,大家齊聲吶喊,狼快速向山峁上逃去,瞬間消失,所以一個人走這么荒涼的山路和溝路,是很發(fā)怵的。
有一次,父親從賈家坪回來,手里拿一把鏢子,尖尖的鏢頭非常鋒利,閃著寒光,長長的鏢子木桿到肩膀了,這是非常實用的防身武器,就是惡狼也難以近身,再不用害怕,父親說這是他找了鐵匠鋪的師傅專門打造的。
聽慣了父親講的北塬蓋風景如何如何美,這深深地吸引了我,讓我對北塬蓋產生了無限的向往。
我第一次跟父親去賈家坪,是二年級寒假的時候。
早飯后,從我們家窯洞所在的“井溝”溝口出發(fā),雖然隆冬歲月,寒氣襲人,但第一次出遠門的我摩拳擦掌,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地飛奔出門跑在前頭,恨不得一下飛到北塬蓋,總是把父親落下很遠,害的父親三步并兩步追趕。
半個小時后,我和父親到達溝掌,坐下歇一歇攢足勁兒再上山。
溝底往上十多米,有兩顆高大的杜梨樹,盡管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樹枝上仍然掛著不少熟透了的杜梨果,一爪爪一爪爪,金燦燦的,特別誘人,野鵲子(喜鵲)、沙鴿(野鴿子)時不時飛上去停一會兒又飛走,飛走了過一會兒又飛來停上去,“喳喳喳”“咕咕咕”為寂靜的山谷增添了無限生氣。
這時候,突然兩三只圪貍(帶花紋的一種樹鼠)或者老灰(土鼠子)突然從樹上躥下,歡實地向半崖上沖去,你不由得老聲(大聲)吶喊上幾句,受到驚嚇的它們就跑得更快了,轉眼就消失了,這時候“山娃娃(回音)”還沒有消失。
開始上山,沿著羊腸小道前行,先走完一個平緩的“之字形”,突然就變成直直的陡峭的路了,一鼓作氣上得山來,氣喘吁吁累到崩潰,一下倒在地里美美地小憩一會兒。
從這里開始,路就非常好走了,坡路已經(jīng)非常平緩了,可以從容自如地行走。
寒冬臘月的陜北光禿禿的群山,視線所到之處,發(fā)現(xiàn)不了一棵樹,可能是開荒歲月為了多些土地耕種,把山上的樹都砍掉了,山地里大都在秋天種上小麥,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綠油油的麥苗了。
我常想,人們都喜歡贊美梅花,贊美它香自苦寒來,贊美它旺盛的生命力,贊美它在雪中的枝頭綻放搖曳,但是,再美麗的梅花也是短暫的,就盛開那么幾天。而默默無聞的麥苗才是最值得歌頌的,麥苗生命力旺盛遠不是梅花能比擬的,暴風雪越大,它越喜歡,你埋它三尺更好,待到來年雪化時,它更加旺盛、更加茁壯,最后結出沉甸甸的麥穗,養(yǎng)育著人們。
城里人是不認識莊稼的,記得小時候村里的老人經(jīng)常講幾十個北京知青來到我們村的時候,就把麥苗認成了韭菜。
離北塬蓋還有二三里路,遠遠的已經(jīng)能望見了。
繼續(xù)前進,經(jīng)過一個高高的土坡,轉了幾個彎道,再爬一個長長的斜坡路,就置身于北塬蓋了。
這時候,一眼就能看到北塬蓋上高高豎起的井架了,相傳這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個地礦部的勘測隊經(jīng)過勘測后認為這里有礦藏,做的標志。
聽大人們講,在飛機上往下看,能看到地底下的寶藏,這只是一個傳說。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功置身于神往已久的北塬蓋山尖上了,我頭頂藍天,一圈轉著一圈環(huán)視著,放眼盡頭,連綿起伏的群山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連在一起,在光影里層巒疊嶂,氣勢磅礴。潔白的云彩就落在遠處四周的山頂上,藍色的光暈漂亮極了。山海、云海交匯在一起,煙霧繚繞,構成一幅壯闊的畫卷。
第一次領略這樣的美景,以前登頂?shù)纳?,不是被川道割裂,就是被更高的山阻擋,無法形成這樣的連環(huán)套。
我陶醉在這夢幻般的仙境中,如醉如癡,腦海中立刻產生了群山盡頭是什么的疑問,是城市嗎?是大海嗎?抑或是另一個世界?
啊,北塬蓋,你雖不奇峰險峻,但你雄渾偉岸,你用你厚重的臂膀,像秦嶺統(tǒng)領北方和南方一樣統(tǒng)領著永坪川、青平川,像秦嶺提攜著黃河和長江一樣提攜著秀延河、青平河。
這時候,父親說到他們小時候掏荒地、砍柴最遠到過這里,可想而知他們小時候勞動多么艱辛。
父親提醒該繼續(xù)行路了。
我和父親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北塬蓋,順著圪梁往下走,突然拐下去,走上一條陡得不能再陡的下山路,直直地下到賈溝的溝底。
這就是賈溝的溝掌,穿過一片開闊的壩地,再經(jīng)過一個賈溝畜牧場,直接出去就是賈家坪。
賈溝是一個村子。相傳,很久以前許多村民患一種腫脖子病,后來發(fā)現(xiàn)是村里的井水出了問題。因為賈溝是一條梢溝,井水就是樹根水,村民常年飲用樹根水就出了這樣的問題,最后村民都遷走了。
再后來,賈溝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人了,并且利用森林資源辦起了畜牧場,穿行在溝里的人經(jīng)常和成群的牛羊相遇。聽說,畜牧場工作人員依然不敢食用溝里的井水,而是到幾里外的賈家坪川道上拉水。
從此,我每年都要跟大人去一兩趟賈家坪。
第一次知道北塬蓋有蛇夢子,還是有一年夏天的伏天,我二奶奶領上我們幾個“心兒(小孩子)”去賈家坪供銷社賣藥材,她帶我們到北塬蓋北坡后面的一個山水沖刷出來的U型臺子上摘的,臺子上長了滿滿一臺子蛇夢子。蛇夢子是陜北最好吃的野果,形似現(xiàn)在的草莓,但是比草莓要小得多,長在布滿刺的藤枝上,摘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能扎破手指,所以要小心翼翼。
我奶奶是個采藥材能手,她采的藥材有洋板凳根(遠志)、柴胡根、黃蒿芽子、野酸棗、槐樹籽等好幾種,記得黃蒿芽子和野酸棗采得最多,每年都曬了滿滿一院子,晾曬干后,奶奶帶著我經(jīng)過北塬蓋去到賈家坪供銷社賣掉,滿滿一袋子藥材才能賣十來塊錢,這可是奶奶一年的藥材收入。
還有一次我們的班主任帶了我們六七個男生到賈家坪供銷社,把班上全體師生采的槐樹籽賣掉,做班費,走的也是北塬蓋。
每年寒假我一般都要去我父親工作的賈家坪住上幾天,快過年那幾天,我父親說:“說不定今天榆林你五爺、西安你四大(陜北方言:叔叔)都要回來了?!蔽移炔患按氐人麄儯凰麄儾患s而同地陸續(xù)到了,喝喝茶,暖暖身子,父親又把在苗圃工作的大爺家二大叫上,我們三代五個人一起從賈溝步行回家,一路上五爺給我們講榆林現(xiàn)在的情況,講他小時候和六爺在延川、綏德求學的經(jīng)歷,講年輕時候有幾年回村里受苦的事情。
聽長輩講外面的世界,小時候的情況,這是一種非常美好的經(jīng)歷。
初二的時候,我轉學去賈家坪中學,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去外面求學。
由于我初一兩個學期都是在外婆村太相寺中學上的,在外婆家住了整整一年,實在想念外婆和外爺,兩個月后我沒跟父親和老師打招呼就跑回太相寺外婆家了。
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我一個人是怎么從賈家坪到的太相寺,賈溝-北塬蓋-我村十甲-太相寺,走這一條路線是毋容置疑的,只是我沒有回家,怕母親看見責罵,直接去的距我村十里的鄰村太相寺外婆家。
見到外婆外爺我大哭一場,訴說在賈家坪兩個月的委屈,說什么也不打算再回賈家坪上學了。
我從小是外婆帶大的,她最疼愛我,自然什么都聽我的,我說不想回去賈家坪了,她就說不想去就不去了。
恰逢縣劇團來村里唱戲,其中秦腔《梁秋燕》《鍘美案》都是全縣人最喜愛的節(jié)目。
就這樣,我就在外婆村看了幾天戲。
有一天,我正跟著外婆看戲,好像是《三岔口》,兩個耍刀的演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誰也砍不著誰,夸張的動作和表情逗得村民們哈哈大笑。
我正看得如醉如癡,父親突然出現(xiàn)了,他說:“就知道偷跑到你外婆家了。”他也沒有責罵我,他是專門回來找我回去上學的。
盡管有一百個不情愿,我還是拗不過父親,又跟著他穿越北塬蓋返回了學校。
沒過幾個月,父親調去了禹居供銷社工作。
我繼續(xù)住在父親的原單位賈家坪供銷社,兩三個星期回一趟家,都是我一個人走北塬蓋這條路,星期六放學回家,星期天下午回學校,有時候母親和五姑兩個人送我到山上,看著我下山直至完全消失在溝里,她們才返回。我常常是一邊往山下走一邊回頭看母親和五姑,當看不到她們的時候我不由得哭,離開母親是多么的不舍。
后來父親擔心我一個小孩子走山路不安全,就把他的自行車給了我,讓我騎自行車走川路,從賈家坪向著延川方向騎行二十多里,到了馬家坪岔上來個一百多度大轉折,折到青平川公路,再騎行二十里就到家了。
從此,我告別了一個人步行北塬蓋上學的孤單。
初三時,我轉學到了永坪中學,往返學校都是騎車走寺村對面溝里—馬家溝這條近路。雖然也是要翻一架山,而且還是要人扛著自行車翻山,但是比走北塬蓋省了很多時間。
唯一的一次扛車走北塬蓋是和在永坪油礦工作的大姑和大姑父,那一次是他們回村參加了老奶奶的葬禮后,我們一起從村里去永坪,從川道轉去的話,天色就晚了,天黑前根本趕不回永坪,大姑父當機立斷扛車走北塬蓋,比走川道能省一個小時。
一路上不能騎行,推著自行車,上陡坡的時候還得扛著走,在夕陽的余輝里,行走在北塬蓋的山梁路上,這是一道怎樣的風景。
現(xiàn)在想起那時的自己還真是一個“憨憨”,當時只有十二歲,一個人走那樣的山路,完全不計后果,也不知道害怕。
可能跟從小一個人上山砍柴、鋤地有關系,我從四年級暑假開始就經(jīng)常一個人上山砍柴,幾乎爬遍了我們的窯洞所在的一條溝的兩邊山地,背著柴或擔著柴走慣了羊腸小道,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柴滾落山崖,有時候索性把柴捆從山頂滾落崖底,再去崖底重新捆扎。
最兇險的一次是初二放暑假了,我大中午從賈家坪回家,走到雜草叢生的北塬蓋圪梁路的時候,一條蛇突然從我腳邊竄過去,驚得我一下倒退幾步。
那個時候荒郊野外的,一個人也看不到,又沒有手機,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今天放暑假回家,萬一被狼吃了也沒人知道。
冬天下了雪,山上積雪形成雪山,北塬蓋上放眼四周,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茫茫的世界,潔白無瑕,童話般美麗,連綿起伏的群山像奔騰的象群,氣勢是何等的雄偉,這時候是不能走山路的,尤其積雪結成冰后,寸步難行。
后來父親的工作調到延川城里,我們舉家搬遷到城里,正式離開了村子,以后回村子看望爺爺奶奶,騎車走的也是川道公路,再也不用走北塬蓋了。
再后來父親的工作調到永坪,我們家又隨父親搬到永坪,每年回村子看望爺爺奶奶,走的也是馮家坪對面趙家溝這條公路,從此徹底告別了北塬蓋。
我已經(jīng)有三十年沒有走北塬蓋了。
哦,我年少時的北塬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