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蔚
元代花鳥畫上承宋代,下啟明清,有工整細致的一面,也有率意寫性的一面。元代的細筆花鳥畫相對宋代最工致的作品顯得略“粗”,筆觸更松動;但相較大多明清工筆花鳥而言,又不覺其“粗”。其細筆花鳥以精謹勁道的線條為輪廓,暈染施色,應物象形,兼得其神,繼承了宋畫院的遺風。
四川博物院收藏有幾幅元代花鳥畫,它們有的工細,有的工中帶寫;有的嚴謹細致,有的筆墨灑脫;有的為水墨,有的為設色,既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又體現(xiàn)了時代特征,呈現(xiàn)出不同個性。其中《林原雙羊圖》(圖1)就是繼承宋畫“寫真”傳統(tǒng)的作品。
從廣義上講,花鳥畫中的動物,除了禽鳥類還包括走獸類。元蒙統(tǒng)治者最熟悉的生活場景就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牧區(qū),羊成為畫家筆下常見的表現(xiàn)對象也在情理之中。宋元時期不乏以牲畜為主題的畫作,畫羊者并不鮮見。例如南宋陳居中《四羊圖》(圖2)、趙孟頫《二羊圖》(圖3)、元佚名《寒林牧羊圖》等,皆為精品;川博藏佚名《林原雙羊圖》也是一幅難得的佳作。
陳居中《四羊圖》的羊、樹木、坡石顯然帶有意筆,并非宋代花鳥中最工細的一路,趙孟《二羊圖》自題:“余嘗畫馬,未嘗畫羊。因仲信求畫,余故戲為寫生,雖不能逼近古人,頗于氣韻有得?!壁w孟頫自言“寫生”,故二羊造型準確生動,形神兼?zhèn)?,同時還富有氣韻。同樣,《林原雙羊圖》亦秉承宋花鳥中細致寫真的傳統(tǒng),并力求傳神。該畫為紈扇面,繪岸上原野平遠,溪岸有樹數(shù)株,雙羊在樹下吃草。竹與細草均用雙勾,設色時考慮到了葉的向背、彎曲。樹木古意盎然,樹干樗曲,無一直筆,樹枝為李郭一派的蟹爪枝。溪流曲折蜿蜒,遠水微漾漣漪,二羊彼此呼應,如在私語,毛色細柔,栩栩如生,設色一白一花,與深色背景對比鮮明。描繪雙羊的筆法細膩婉轉,刻畫樹木則古虬有力,柔和與蒼勁形成對比,造成強烈視覺沖擊,反襯出羊溫柔的特性。此畫無款識,僅鈐有收藏印三方,一為朱文方印“劉氏春禧所藏”,一為朱文方印“忠”,一印模糊不可辨。相對宋院體花鳥來說,元代細筆花鳥設色沒有那么明媚鮮妍、飽滿艷麗,而是更為清淡雅致,在運以匠心、不辭勞苦地層層薄施輕暈的技法背后,透露著畫家修性養(yǎng)心、不急功近利的人生態(tài)度。
總體看來,元代花鳥畫較之宋代更尚意。元代畫論家湯垕在《畫鑒》中批評了部分時人“看畫多取形似”的作法,認為“形似為末節(jié)”:“畫梅謂之寫梅,畫竹謂之寫竹,畫蘭謂之寫蘭,何哉?蓋花卉之至清,畫者當以意寫之,不在形似耳。陳去非詩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其斯之謂歟!”“觀畫之法,先觀氣韻,次觀筆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若觀山水、墨竹、梅蘭、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戲翰墨,高人勝士寄興寫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觀天真,次觀筆意,相對忘筆墨之跡,方為得之。”①
倪瓚《答張藻仲書》:“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雹?/p>
在這種有意識地擺脫物象的理論的導引下,元人花鳥中有明顯的“粗筆”傾向。其粗筆花鳥相對明清而言,總體上更為淡遠清雅,沒有明清時期某些作品那樣粗放豪率,而是粗中有細。因其承接宋代寫實主義,寫意中猶帶著宋以來的工致,只不過,對物象的處理有時要簡略些??傊B畫仍以描繪實景為主,但更為有意識地表達個性與情感,注重干濕、濃淡、皴擦、點染的節(jié)奏和趣味,抒情性更濃。
四川博物院藏這幅《殘荷蘆雁圖》(圖4)就是這種以工細為主,略帶意筆的作品。畫葦塘里殘荷幾枝,岸邊坡石上二鴻雁伸長頸項,瞪眼昂首,凝望欲鳴,饒有情趣。禽鳥筆法工細,神態(tài)生動。鈐印“三希堂精鑒璽”“石渠寶笈”“內府圖書”“皕研樓”“燧田所得唐宋元書畫”“梅庵鑒定”“梁顯廷家珍藏”,均收藏印,其中“三希堂精鑒璽”“石渠寶笈”等印筆者鑒別不真。而從收藏印位置先后看,此畫較早歸梁顯廷所有,后來為陳瑞園所藏③。
此畫雖無題款,但所表現(xiàn)的季節(jié)特征與主題非常鮮明,畫中對水墨的運用達到了非常高妙的境地,通過工筆暈染,把葉的俯仰姿態(tài)描繪得生動具象;又輔以水破墨的技法,表現(xiàn)出荷葉的殘邊與蘆葉的破損,把秋意蕭索刻畫入微,使觀者如睹宋玉《九辯》所狀之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薄叭~菸邑而無色兮,枝煩挐而交橫。顏淫溢而將罷兮,柯仿佛而萎黃?!眱裳銈榷C立,似聆聽細微聲響之情態(tài),使觀者不由聯(lián)想到“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的秋聲由遠而至(歐陽修《秋聲賦》),頓感涼寒之意撲面而來。
如果與宋人的花鳥畫相比較,就可以進一步看出它的特點。如趙佶《柳鴉蘆雁圖》(圖5),該圖分為兩段,畫蘆雁這一段據(jù)學者考證并非趙佶本人手筆,然亦宋人作品。④圖中雁為設色,顯得秾麗細膩。相比之下,《殘荷蘆雁圖》則呈現(xiàn)出清新淡雅的特點,這也是元代花鳥畫的主要特點。元代花鳥畫用色傾向于“以素為貴”,水墨之中,自有無限之色。黃公望“當逸墨撇脫,有士人家風,才多便入畫工之流矣”⑤,倪瓚“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為宗”⑥,元畫尚素色,常常去掉與情感無關的自然描摹,畫面普遍顯得清淡文雅,以適性怡情為境界,借物抒情。畫家對雁的刻畫,形象準確,既符合對象的自然形色,又顯得清雅,這種特點在上述趙孟頫《二羊圖》及陳琳的《溪鳧圖》對綠頭鴨的描繪上也可以看到。
宋代花鳥畫中時常會表現(xiàn)殘葉,大都非常細膩(圖6?圖8),而《殘荷蘆雁圖》中對殘荷的表現(xiàn)則略帶意筆。
應該注意到的是,宋人的殘荷除了非常工致的外,還出現(xiàn)了新的風格。例如題趙佶款的《池塘秋晚圖》(圖9)。對于此畫,李凱如此評價:“此圖純用水墨,除鷺鷥外,均不見勾勒之筆,亦不假色彩,畫法簡括、質樸,與北宋后期流行的工巧精麗的花鳥畫風迥然相異,而與文同、蘇軾倡導的文人畫同一種格調,是花鳥畫發(fā)展進程中一種新的體貌,為研究中國花鳥畫嬗變史中值得重視的一件作品?!雹?/p>
《殘荷蘆雁圖》總體風格與《池塘秋晚圖》相類,局部則承襲了宋畫工細的傳統(tǒng),尤其是對雁的刻畫非常用心,不僅對每一片毛,連蹼上的每一根線條的運筆都一絲不茍,同時注重傳神,其工細的程度不亞于許多宋畫。宋花鳥的主流是院體畫,以工致明麗為主要特征,如趙佶(款)《芙蓉錦雞圖軸》(圖10)、李迪《楓鷹錦雞圖軸》等;有意筆傾向的作品與較純粹的意筆畫也在不斷發(fā)展,有的畫作工中帶寫,如宋趙士雷《湘鄉(xiāng)小景圖》的水禽(圖11),馬遠《梅石溪鳧圖》水鴨胸腹部的線條,崔白《禽兔圖》中的坡石等背景刻畫;還有的已屬寫意花鳥,如趙佶《枇杷山鳥圖頁》(圖12)、梁楷《秋柳雙鴉圖頁》(圖13)、牧溪《水墨寫生圖》(圖14)等?!稓埡商J雁圖》的風格更接近《池塘秋晚圖》和《禽兔圖》一路,主體形象工細,配景有機融合了細筆與粗筆,著重表現(xiàn)物象的神韻。
元代花鳥畫對宋畫上述幾方面特點都有繼承與發(fā)展,《殘荷蘆雁圖》代表了其中一種面貌。元人對工致細膩的院體一派風格繼承得最少,最突出的成就是對梅、竹等題材的大量創(chuàng)作,在水墨寫意方面取得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
竹是元代水墨寫意花鳥畫最常見的題材。元代的花鳥畫從狀物為主發(fā)展到了以寄意抒情為主,竹在傳統(tǒng)文化中被賦予了虛心、耐寒、常青、生命力強、高雅等多種寓意,蘇軾有名句:“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保ā队跐撋G筠軒》)宋代文人畫竹的題材在元代得到了長足發(fā)展。無論是對異族統(tǒng)治者正統(tǒng)地位的認同,還是進入仕途的艱難,都讓元代的漢族知識分子內心痛苦、矛盾、苦悶、迷茫,這時候,寄興丹青無疑是一條較好的解脫之路,而以物狀意、借景抒情也成了常用的手法,具有君子比德寓義的竹自然成了最佳選項。元代繼承了五代、兩宋以來的畫竹之法,不到百年,就取得了令人囑目的成就,畫竹名手輩出,據(jù)夏文彥《圖繪寶鑒》載元代能畫竹者有名姓的就有八九十人之多,如李衎、柯九思等,而趙孟頫這樣的大名家兼善畫竹,因其多能而尚未提及,可一窺畫竹之盛況。
元四家之一的倪瓚亦善墨竹,且對于畫竹有一段經典論述:
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⑧
從倪瓚的實踐來看,畫中之竹的確是不可以形似求之(圖15)。
此種理論上承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觀點,充分道出其畫竹尚意的特點。四川博物院所藏元人《竹石圖軸》(圖16)也是一幅尚意的作品。
此畫表現(xiàn)內容為元代常見的枯木竹石題材,以水墨畫枯木竹枝長于坡石間,雜草叢生??葜εc竹葉動靜相生,繁茂而低垂的竹葉隨風搖曳,生動寫出了枯木枝柯交錯、竹枝婆娑多姿的形態(tài)。右下有“松雪齋”印。
國家文物局書畫鑒定小組啟功、劉九庵等鑒定意見為:“畫真,印偽。元畫,除少數(shù)竹外,均系描過?!?/p>
從畫面看,原畫破損過重,修復后的確填描痕跡較重,以致于一定程度影響了原畫的精神,筆觸顯得不夠靈動,多處失去了竹葉應有的飄逸感。但由于其底尚存,藝術價值亦不可忽視。從其筆墨風格上看,近似于趙孟《古木竹石圖》,勾石描葉,多勾而少皴,重書法筆意。
屠隆在評元畫時說:“氣運生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為高。觀其曰‘寫’而不曰‘畫’者,欲脫盡畫工院氣故耳?!痹嫺亍皩憽?,寫其神,得其趣。元畫家沿著這一方向取得了很大成就,元四家及錢舜舉、趙仲穆等名家之作“雖宋人復起,亦甘心服其天趣。然亦得宋人之家法而一變者”⑨。
綜上所述,從四川博物院所藏的幾幅元代花鳥畫可見,元花鳥在宋花鳥畫的高峰之后,繼續(xù)發(fā)展創(chuàng)新,一方面承接寫真?zhèn)鹘y(tǒng),另一方面在尚意、寫性的道路上不斷前進,在設色方面偏好素雅,畫面表現(xiàn)更清淡文雅,筆墨相對宋人顯得更率性、自由,開辟出了傳統(tǒng)花鳥畫的新天地。
注釋:①[元]湯垕《畫鑒》,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2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第902~903頁。
②[元]倪瓚《清閟閣全集》卷10,清紀昀主編《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本,1986,第1220冊。
③“皕研樓”“燧田所得唐宋元書畫”為陳瑞園收藏印。關于陳瑞園,參見袁愈高《簡記四川文物收藏大家陳瑞園先生》,《文史雜志》2017年第1期。
④中國古書畫鑒定組傅熹年、徐邦達等專家皆認為蘆雁一段非趙佶作。趙佶存世作品有學黃筌父子色彩華麗、工細與學徐熙“落墨為格”的樸拙兩種面目,細麗者如《芙蓉錦雞圖》《梅花繡眼圖頁》(故宮藏)、《臘梅雙禽圖頁》(川博藏)《臘梅山禽圖》(臺北故宮藏)等,生拙者如《枇杷山鳥圖》(故宮藏)《柳鴉圖》(上海博物館藏)等。徐邦達通過仔細比對分析筆墨風格,認為趙佶的親筆基本為樸拙一路,工麗者多為畫院畫家的作品,此觀點已為學界普遍接受。
⑤[元]黃公望《寫山水訣》,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2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第762頁。
⑥[明]莫是龍《寶顏堂訂正畫說》,元倪瓚《清閟閣全集》卷12,前引書。
⑦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繪畫全集》,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99,第2卷第1冊,圖144~145頁,圖版說明36頁。
⑧汪砢玉《珊瑚網》卷34,清紀昀主編《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本,1986,第818冊。
⑨屠隆《畫箋》,《中國書畫全書》第3冊,前引書,995頁。
(責任編輯:田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