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幕英
(廣州工商學院,廣東 廣州 510850)
《盡頭的回憶》是日本作家吉本芭娜娜發(fā)表于2003年的一部短篇小說,收錄于其小說集《盡頭的回憶》中。該小說主要敘述了從小衣食無憂的女主角實美遭受了異地未婚夫高梨的長時間冷淡對待之后,當她還抱著一絲希望去找高梨時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愛上別人并即將要結婚的事實。陷入深淵般痛苦的實美在舅舅經(jīng)營的小店里遇到了西山,在他的關愛和啟迪下修復創(chuàng)傷,逐漸走出傷痛獲得重生。周閱認為,該作品是關于幸福的思考,但作品已經(jīng)開始走出“療愈”的階段,而更強調(diào)放棄追憶,感受當下的幸福。[1]
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日韓合拍電影《盡頭的回憶》2018年在韓國上映,并在2018年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放映。日文版于2019年2月在日本上映。該電影由崔賢英導演,韓國演員崔秀英和日本演員田中俊介主演,故事的背景設定在名古屋。吉本芭娜娜在后記里談到這篇小說是她迄今為止最喜歡的作品,因為能寫出這樣一篇作品,她才感到成為一名小說家真是太好了。作家本人高度認可的小說改編成電影自然難度頗大,不過吉本芭娜娜本人對這部電影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感謝導演和演員完美地展現(xiàn)了脆弱時才能看到的美麗景色。”整體而言,電影《盡頭的回憶》與小說相比更側(cè)重于凸顯療愈的主題。
短篇小說改編成電影,電影導演一般會運用集中策略、交織策略、出發(fā)點策略中的一個或多個,來完成諾蘭所說的“將其擴展成故事片長度”的工作。《盡頭的回憶》這部電影,綜合而言主要運用了交織策略,即電影創(chuàng)作者保留了短篇小說中的大部分敘事元素,將這些元素分散在電影中(盡管未必按照他們的原始順序),將新創(chuàng)造的元素,或?qū)π≌f的擴展,交織進已經(jīng)存在的元素中。[2](P178-179)那么,電影是如何運用交織策略來凸顯療愈主題呢?本文試圖與原著小說進行比較,探析交織策略在人物、情節(jié)、修辭上改編的具體運用。
電影與小說比較,在人物設置上有較大的改動,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更換人物背景、增刪人物、人物具象化。
首先,人物背景發(fā)生了變化。小說中的人物均為日本人,而電影則是將人物設定為多個國籍。電影將女主角實美和她的未婚夫高梨設定為韓國人,并使用了韓語名字(本文沿用小說的稱呼),未婚夫被派往日本工作。這種設定除了考慮日韓合拍的原因以外,也起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實美從韓國跑到日本找未婚夫,遭到未婚夫情感的背叛,異國他鄉(xiāng)、舉目無親,在一定程度上將女主角的創(chuàng)傷放大化。
其次,電影增加了實美和高梨的共同好友鎮(zhèn)成、在店里做兼職的韓國人微笑小姐,而刪減了實美舅舅的角色。小說中實美來到舅舅經(jīng)營的小店“小路的盡頭”療傷,而由于實美的國籍改變,電影中也將舅舅角色刪除。
最后,將小店的常客具象化。小說中對常客描寫是一筆帶過——“那家小店的??投挤浅O矚g西山,令人感到似乎是為了見他而來?!倍娪皩⒊?途呦蠡?,設置成來自不同國家的人物。具體有來自中國的小陳,來日本進行“飯團之旅”,也被親切地稱為“飯團小姐”;還有來自法國的ベネ;附近鄰居小島太太、近藤先生和田中先生。
情節(jié)和人物,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是共存的。[2](P78)因此,上述的人物改編為后續(xù)情節(jié)的改編提供了基礎。
電影情節(jié)的基本構成是傳統(tǒng)的三步式:受傷—療傷—愈合。
實美鼓起勇氣去未婚夫家里確認情況,結果幫她開門的是即將和未婚夫結婚的日本女性。去之前還抱著的一絲絲希望瞬間破滅,從學生時代就開始的戀愛關系也隨之土崩瓦解。而在描寫實美從未婚夫家里出來后的悲傷絕望時,電影和小說存在著明顯的區(qū)別。小說寫的是實美去酒吧喝酒,醺然走在大街上,回到旅館洗了個熱水澡,這才終于能夠真正哭出來,接著用了較多的筆墨描寫實美懊悔、痛苦不已的內(nèi)心活動。由于電影把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轉(zhuǎn)換為第三人稱敘事,因此并沒有采取畫外音等形式來體現(xiàn)主人公的內(nèi)心情感,而是通過直觀的外部行為敘述體現(xiàn)人物內(nèi)心。所以這部分電影講述的是實美直接回旅館,看著記錄兩人點滴的筆記本,在浴室里準備洗澡的時候面對著鏡子掩面大哭,這一幕將實美內(nèi)心的崩潰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第二天實美離開酒店,走在路上突然聽到農(nóng)園里有人在彈唱,駐足聽著歌,腦海里浮現(xiàn)了與未婚夫相處的一幕幕,潸然淚下。
在療傷環(huán)節(jié),電影強化了身邊人和食物的療愈。小說中主要強調(diào)的是西山對實美的關心與開導,而電影將身邊人擴展到路人、店里的???、好友等,圍繞著這些人物,增加了很多給予關心的溫暖情節(jié)——剛失戀后的實美站在河邊沉思的時候,兩個路人撿起她掉在地上的圍巾并親切地說“不要自殺哦”;來到店里后實美兩天都呆在二樓房間里,飯也沒吃,鄰居近藤先生和田中先生建議西山上去看看;實美突然看到高梨的現(xiàn)女友あや在ins上發(fā)了一張海邊(實美以前和高梨去過)的照片,決定要去海邊看看,小陳和鄰居主動開車陪她去;大家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讓她幫忙寫韓語名字、在看板上寫韓語,她終于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和高梨共同的好友鎮(zhèn)成雖然工作忙,抽空跑過來店里看她,而且實美剛到店里的時候他就聯(lián)系西山,讓西山別收她錢;西山要離開小店前,??蛡儧Q定一起去旅行,西山叫上實美,在名古屋塔上,實美終于有勇氣和西山說出了她內(nèi)心的痛苦,西山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勸導實美要跳出目前的圈子,向外畫出更大的圓,同時也要珍惜自己所擁有的幸福。
電影對身邊人療愈的強化符合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中所提出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社會支持系統(tǒng),即個人在自己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所能獲得的、來自他人的精神或物質(zhì)上的幫助和支援。西山、陌生的路人、店里的??鸵约昂门笥焰?zhèn)成組成一個龐大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幫助實美慢慢打開心結,實美在與他們交流的過程中逐漸走出了傷痛。
另一方面,電影強化食物的療愈,可見導演對吉本芭娜娜的風格了如指掌。吉本芭娜娜在她的散文集《食記百味》中自稱“宇宙第一饕客”,她對美食有著執(zhí)著的熱愛及獨特的見解。當然,在她的文學作品中,食物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意象。例如在其成名作《廚房》《蜜月旅行》《不倫與南美》等作品中,食物都是療愈的重要符號之一?!笆场币呀?jīng)被吉本芭娜娜設定為醫(yī)治心靈創(chuàng)傷、擺脫孤獨、回歸家庭的方法。[3](P347)《盡頭的回憶》小說中也提到了食物的療愈,例如咖喱飯、焦糖奶凍、關東煮等,但與電影相比顯得輕描淡寫,因為電影放大了食物療愈的情節(jié)描寫。
電影中實美失戀后第二天來到店里,店里免費請她吃到了西山的拿手料理——味噌吐司,ベネ主動和實美聊天,談及味噌吐司的美味,店里歡聲笑語,前一刻因為看到媽媽的鼓勵信息眼眶泛紅的實美也跟著露出微笑。實美住在店里后連續(xù)兩天沒下樓,沒吃飯,她下樓之后西山給她做了美味的蛋炒飯。小陳主動提出陪她一起去海邊,還請她吃飯團,一心想奔往海邊的實美回絕;之后回憶完與未婚夫曾經(jīng)的甜蜜情景,小陳再次請她吃飯團,實美接受了。西山很快就要離開小店去東京,實美為大家制作了美味的韓國料理,大家一邊吃一邊唱歌,其樂融融,ベネ還說,食物如果不好吃就不能叫做食物。實美懇求西山教他做味噌吐司,西山不答應,但是在電影的末尾實美和妹妹坐在公園喝著啤酒,吃著味噌吐司。從一開始遇見西山吃味噌吐司到最后自己制作味噌吐司,前后呼應,吐司成為了西山關懷實美的象征。
電影中的食物不僅讓失戀后的實美果腹,還成為身邊人對她表達關懷的載體,是身邊人與實美交流的紐帶。吉本芭娜娜說過,人到底在什么時候能夠被治愈呢?其結果就是,如此把身心寄托于某物時,就被治愈了吧。[4]關心和開導實美的人,以及美味的食物,應該就是實美的最大寄托吧。
對于傷口愈合的情節(jié)處理,電影和小說也存在著不同。小說中實美開著西山從高梨那里拿回來的車回到了老家,處理掉和西山的合照,告訴妹妹以后要彌補她,給西山打電話感謝他的照顧。而電影則是實美回到了韓國,在一個櫻花燦爛的公園里做公益活動,將自己繪制的卡片送給游客們,實美還在卡片上寫下了西山鼓勵她的那些話語。妹妹很好奇地問實美:“以前我以為有藝術感的人都不太現(xiàn)實,但現(xiàn)在我最現(xiàn)實的姐姐,竟然會大庭廣眾做公益活動,到底在日本發(fā)生了什么事?”實美并沒有回答妹妹,而是讓她嘗嘗自己親手做的味增吐司。接著妹妹向她傾訴找不到工作的煩惱,實美用西山傳授給她的“寶藏理論”和“圓圈理論”開導妹妹。電影中實美的愈合,不僅自己接受了失戀的現(xiàn)實并走出了傷痛,還能以親身經(jīng)歷鼓勵陌生人,開導妹妹,這是更高層次的愈合,這種處理方式對升華主題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電影中主要運用了非語言性隱喻,而主要形式是道具隱喻,最明顯的道具是櫻花和玫瑰花。
小說中實美坐上西山向高梨討回來的車去公園,車停在有高大銀杏街樹的地方,金黃的銀杏葉在地面高高地堆積成一面黃色,迎著陽光的部分熠熠生輝,實美高呼“太棒了,真漂亮!”周閱認為,“女主角在一個大公園,踏著深及小腿的枯葉,盡情享受只屬于此時此刻的美好與幸?!闭亲髌匪N含的深意(即幸福主題)。[5]
而電影將銀杏改成櫻花,實美和西山走在公園,彼時櫻花盛開,花瓣漫天飛舞,畫面十分唯美。而眾所周知,櫻花是日本國民心目中最重要的花,因盛開的季節(jié)剛好是入學季、入職季,因此它也代表一個新的開始。因此這里也暗示著女主角已經(jīng)放下傷痛,即將開啟新的生活。而電影的最后,實美和妹妹在韓國的某個公園里,也是櫻花漫舞。實美在公園里畫卡片送給游客,開導面試多次失敗的妹妹,這里隱喻的改動也更貼合療愈主題。
第二個道具是粉紅色的玫瑰花,這是電影增加的。西山問實美:你不喜歡花嗎?實美回答:“以前喜歡,可能是因為花很快就凋謝了,最近無論看到什么都覺得沒有現(xiàn)實感?!被ǖ牡蛑x代表美好事物的失去,失戀讓實美害怕了失去。
粉紅色玫瑰花的花語是初戀、寵愛、感動、愛的宣言等。在影片中粉玫瑰兩次出場,象征著不同的意義。第一次是實美白天去了以前和高梨去過的海邊,勾起了曾經(jīng)的美好回憶?;氐叫〉攴块g后,坐在矮桌前,昏暗的光線,桌子上花瓶里插著的粉玫瑰十分顯眼,這里給了一個長達40秒的靜態(tài)長鏡頭。實美凝視著粉玫瑰許久,粉玫瑰象征實美和高梨曾經(jīng)美好的愛情、高梨曾經(jīng)給予她的感動和愛的宣言等。實美凝視著玫瑰花,象征她在凝視、思考與高梨曾經(jīng)的美好愛情。接著她把眼光轉(zhuǎn)向還戴在手上的訂婚戒指,毫無猶豫地試圖將戒指摘下,這是她逐漸放下的信號。
粉玫瑰第二次出現(xiàn)是實美已經(jīng)將心情整理得差不多了,告訴西山說自己準備回韓國。之后回到房間,這時和煦的陽光照得房間非常明亮,這里是一個長達28秒的長鏡頭——粉玫瑰已經(jīng)半開狀態(tài),實美從花瓶中拿出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這個情景暗含實美已經(jīng)對這段感情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放下這段感情了。
利用花作為隱喻道具,其實在吉本的其他小說中也出現(xiàn)過。例如,在小說《白河夜船》中寺子做夢,夢里詩織在插花,花朵翹向四處,攏不起來。寺子建議把花剪短,而詩織卻建議插在寺子家另一個高一點的花瓶里。這里“翹向四處的花”隱喻偏離生活正軌的人,“高一點的花瓶”隱喻新的環(huán)境,“翹向四處的花”通過換一個花瓶就可以亭亭玉立,偏離正軌生活的人通過改變生活環(huán)境也可以過回正常的生活。[6]
利用道具的這種非語言性隱喻,相比語言更加晦澀,對觀眾的認知能力也有更高的要求。但是一旦觀眾觸及這種隱喻的內(nèi)核,就能深入到電影的藝術整體中來,感受到觸動人心的力量。[7]電影《盡頭的回憶》與小說相比,增加了花作為隱喻的道具,帶動著受傷—療傷—愈合的主題發(fā)展,對主題的呈現(xiàn)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對于《盡頭的回憶》這篇短篇小說,同名電影采用了交織策略,保留了小說的大部分敘事元素,包括主要人物、主要情節(jié)、敘事時間等。在人物、情節(jié)、修辭三個方面做了一定改編,增刪人物,詳細擴充了實美療傷的過程,改動了受傷、愈合的情節(jié)描寫,增加了花的隱喻等。從改編中也可窺見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用心——不僅吃透《盡頭的回憶》這部小說,對吉本芭娜娜的寫作風格和療愈的表現(xiàn)手法也有深入的研究。最明顯的體現(xiàn)是上文所提到的食物療愈和花的隱喻,這種做法緊扣療愈主題,也更容易引起吉本芭娜娜的忠誠讀者的共鳴??傊娪半m然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卻成功講述了女主角失戀創(chuàng)傷修復的完整過程,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給予遭遇失戀的觀眾心靈的療愈和精神的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