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詩
(蚌埠工商學院 人文與藝術系,安徽 蚌埠 233000)
作為美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華裔科幻作家,姜峰楠發(fā)表作品13篇,雖均為中短篇,但卻囊括了幾乎所有的科幻大獎(《巴比倫塔》斬獲星云獎,《你一生的故事》獲取星云獎與斯特金獎,《呼吸》獲得雨果獎、軌跡獎),其作品涵蓋數(shù)學、物理、天文、語言、心理、人工智能等多個學科領域?!赌阋簧墓适隆繁砻嫔暇褪且粋€外星人降臨地球的故事,但姜峰楠將語言學著名的“薩皮爾—沃爾夫假說”與物理學費爾馬的“最少時間定律”巧妙的融入敘事手法中,成功構建了一個既充滿隱喻與想象力,又不乏哲學思辨的科幻世界,具有極強的研究價值。
《你一生的故事》先以異類與人類的不容隱喻東西方文明的對立,隨后筆鋒一轉(zhuǎn),又以兼具雙重思維的女主人公路易斯隱喻東西方文化最終的走向——融合,這在科幻小說領域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新。
小說以女語言學家路易斯博士的第一人稱視角,通過雙線性敘事延伸了兩條時間線:一條是過去之線,主人公通過回憶向讀者講述外星人“七肢桶”降臨地球并緩緩延伸,而自己被指派參與破譯外星人語言;另一條是未來之線,路易斯從女兒之死講起,以倒敘方式重現(xiàn)婚后生活與女兒的成長。過去與未來兩條時間線穿插交織,逐步會合于當下這一時刻,猶如一根兩端燃燒的繩子漸漸燃盡,歸于湮滅。在過去之線,作者一開始便將女主人公乃至整個人類置于外星人的對立面,“七肢桶”無故從天而降,美國軍方對其到來迷惑不解,于是邀請路易斯等語言學家與之溝通,以破解外星人造訪地球的目的。無論是奇異的外形與生理結(jié)構,還是截然不同的語言表達模式,抑或獨特的思維方式,都將外星人“七肢桶”推向人類的對立面。從深層次角度來看,異類與人類的格格不入隱喻著東西方文明之間巨大的鴻溝。[1]
傳統(tǒng)科幻小說針對異質(zhì)文明之間的交流總是一筆帶過,或通過高科技翻譯器,或直接給出語言對照表,這難免給人以整個宇宙都說“人話”的錯覺。而這部小說卻打破常規(guī),從語言差異出發(fā),并無激烈的戰(zhàn)爭等泛濫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一場靜默的思維沖突,但其深刻程度絕不亞于武力沖突。在小說中,外星人“七肢桶”的書面語言“七文”,猶如一團符號糅雜一體,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圖案,這種會意象形的文字系統(tǒng)與中文的方塊字異曲同工,正如譯者李克勤先生所言“七文有些類似于中文的書法創(chuàng)作”,更讓人驚異的是,姜峰楠甚至直言“七肢桶”的文字“略微有些像連筆草書……它們幾乎類似于佛教中幫助禪定的象征宇宙的幾何圖案”。作者試圖以七文隱喻中文,以語言差異影射東西方文明的對立。當然,七文的特殊性僅為表象,“七肢桶”與人類的不容更多來自思維模式的差異。作者以“費爾馬最少時間定律”闡釋了兩種思維的差異:根據(jù)人類因果定律,“空氣和水的折射率不同,因而光改變了路徑”。但外星人認為,光之所以改變路徑,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抵達目的地所需時間。這種思維打破了人類的因果定律,卻與佛教中“因即是果,果即是因”的思想不謀而合,這似乎進一步印證了這一隱喻。
雖然姜峰楠以“七肢桶”與人類的多元差異隱喻了東西方文明的沖突,但這并非他的最終目的。小說中,作者以路易斯博士作為人類與“七肢桶”交流的紐帶,面對神秘異類時她驚奇地感嘆:“熟悉的遙不可及,卻奇異的近在咫尺,真是矛盾啊!”女主人公猶如作者自身,面對華裔與美籍雙重身份時的矛盾感,對他而言,東方無疑是神秘而又親近的,而自小生長的西方卻莫名的疏離。但是,作者并不期待兩種文明的漸行漸遠,而是賦予主人公路易斯兼具人類與外星人的雙重思維方式,并使其擁有預測未來的強大“超能力”。作者試圖通過這一融合隱喻東西方文明的融合,并進一步思考和暢想融合之后的無限可能。在小說中,兩重敘事線反復跳躍,令人分不清究竟何時發(fā)生了何事。但這一時態(tài)卻與女主人公路易斯的雙重思維模式相吻合,當她習得七文后,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均無時間先后之分,這才會有她回憶中看似混亂、跳躍的時間線。[2]
路易斯擁有了預知未來的能力,她一生的故事都擺在眼前:自己將與同事納利博士結(jié)婚并生育一女……女兒將在某次登山活動中遇難……縱然路易斯知曉一切,卻無法改變命運的走向,無論做什么決定,未來依然會來。女兒遇難也在劫難逃,縱然她的意志再自由,依然阻擋不了命運的滾滾車輪。但作者并未給女主人公宿命般的悲觀情緒,路易斯淡然地接受了一切,這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佛教的因緣生法與道家的順應自然,而西方文明崇尚的自由意志與東方文明推崇的宿命論在女主人公路易斯這一人物層面達到空前的和諧與統(tǒng)一。這似乎意有所指,作者企圖通過這一人物的塑造,傳達內(nèi)心深處對于東西方文明打破對立、走向融合的追求,以及對于平衡自己華裔與美國人雙重身份的渴求。縱然命運早已抒寫了未來之書,縱然未來充滿坎坷與痛苦,仍然能夠坦然、淡然地正視之。
由于科幻小說不具備紀實性,因而敘事過程需要裝入框架,將其與真實世界隔離開來,而“敘述者人格框架”就是保證敘事順利進行的關鍵。在小說《你一生的故事》中,姜峰楠以自身主體分裂出來一個敘述者,也使讀者分裂出來一個受述者接受框架內(nèi)的敘事。小說通過第一、第二人稱交叉敘事,將主人公與敘述者合二為一,強化了敘述的真實感與讀者的代入感。同時,又以第二人稱呈現(xiàn)了文本內(nèi)的交流范式,引發(fā)了讀者的觀察與思考。[3]
很多讀者閱讀姜峰楠的小說,熱衷于揣摩他獨特的寫作方式與敘述結(jié)構。在《你一生的故事》中,作者以外星語七文這一特點形成敘事軌跡。在小說中,雙線索敘事打破了時序,打散了完整的故事,支離破碎的時間與故事片段猶如拼圖一般,極大的增加了閱讀難度。例如,小說開頭路易斯的回憶不斷回閃:13歲、5歲、15歲、25歲……女兒的生活片段雜亂充斥,猶如風吹開了路易斯的日記。但作者并未提示讀者何為倒敘,何為插敘片段,各段之間乍看毫無邏輯關聯(lián),卻成了小說的點睛之筆,一瞥間過去與未來紛至沓來,數(shù)十年諸般紛紜盡現(xiàn)眼底,各個散亂的時間片段猶如被一道光照亮一般,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與外星人獨特的思維方式、無時序與因果的語言表達形式達成了精妙的統(tǒng)一,成為《你一生的故事》的由來。讀者或許要到閱讀后半程,方可領會非線性物理時空下的敘事迷局,摒棄常規(guī)的線性思維模式,適應這種跳躍的非線性結(jié)構敘事模式。但是,這種敘事軌跡并非一場肆無忌憚的炫技,姜峰楠也并不希望讀者因非線性敘事結(jié)構而陷入“不可知”的迷云中,他將開頭與結(jié)尾完美銜接,猶如一次精準的太空艙對接。在小說中,作者追求高度的精確與簡潔,甚至到了鍛字煉句的地步,縱觀全文并無一絲一毫冗雜贅余,以便使讀者理清這流動的敘事方式與語言背后的秘密,不至于迷失于這迷局之中。[4]
與人類基于線性時間線的語言不同,“七肢桶”的語言呈環(huán)形排列,也無固定的組合順序,條件從句也非常規(guī)順序,其修飾性從句卻多達無數(shù)層。語言學家路易斯被美國軍方委派與“七肢桶”交流,她按照常規(guī)思維,想以動作比劃加發(fā)音,逐一明確語素,再持續(xù)迭加,掌握對方語言。但“七肢桶”雖理解了她的意思,也給出了回應,但再多的語言都不過是“與一只濕漉漉的狗抖掉皮毛上的水時發(fā)出的聲音有些相似”。在作者的筆下,“七肢桶”的語言猶如“平面上的水墨符號”,毫無先后關系,可任意閱讀。這兩種不同的語言觀反映了人類和外星人差異化的時間觀:人類秉持的是一種線性時間觀,是一種持續(xù)延伸、永不停息的直線性單向運動,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穿插其間,時間一旦消逝將難以挽回;外星人則是一種環(huán)形時間觀,時間循環(huán)往復,一切消逝的萬物均會在一定周期內(nèi)歸位,完成從原點不斷返回的可逆過程。作者將這種環(huán)形時間觀也呈現(xiàn)在小說敘事手法上,無論是過去之線,還是未來之線,兩條線看似雜亂無章,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將小說的開頭與結(jié)尾完美銜接,形成了獨特的語篇偏離的文體風格。不僅如此,小說的敘述手法也頗為奇特,作者采用兩條交叉敘事線,使讀者反復跨時空轉(zhuǎn)換,即便在每條敘事線中,也并未依循時間進行。諸多碎片式的“亂敘”體現(xiàn)了主人公與“七肢桶”的共時思維,過去之線乃理念的緣起與現(xiàn)象的解釋,未來之線則是邏輯的結(jié)果與鮮活的證據(jù)。[5]
《你一生的故事》是設定在框架內(nèi)的科幻世界,也是目前科技難以實現(xiàn)的“可能世界”。我們雖然生存在“實在世界”,也有很多“可能世界”,如一定條件下發(fā)生的“物理可能世界”、夢境中的“心理可能世界”、邏輯中的“可能世界”等。而該小說所呈現(xiàn)的是一個虛構化的“可能世界”,與“實在世界”截然不同,具有認識論上的無限可能性,但二者卻因相似的成員、相同的自然規(guī)律、統(tǒng)一的交流范式而具有通達性。在小說中,語言交流范式比比皆是,無論是人類與“七肢桶”的交流,還是路易斯與丈夫女兒的交流,抑或路易斯與軍方的交流,字里行間均流露出作者對認識相對性的理解。作為衡量視野的標準,認識相對性是一個哲學概念,其會受到時間、環(huán)境等因素的制約。作者試圖以差異化語言交流范式,特別是人類與外星人的交流,創(chuàng)建一個全新的交流模態(tài),借此消解線性時間思維的影響,傳達作者對新型思維方式的思考。認識猶如語言,并非完美無缺,姜峰楠依托這種基于交流范式的敘事哲學,試圖闡述無論人類發(fā)展到何種地步,都不可以絕對正確的眼光認識世界、認識他者。[6]
作為一位“偶然型作家”,美國華裔作家姜峰楠無疑是成功的,其作品受到美國主流文學界的廣泛認可?!赌阋簧墓适隆非八从械貙⒄Z言學作為幻想起點,在繁復的敘述手法與高度的想象力中,無不流露出“薩皮爾—沃爾夫假說”的痕跡,促使讀者重新回歸對語言自身的深刻思考。在語言學理論的神奇妙用下,遠古時期的人們常常訴諸神靈,通過隱喻詮釋世界,而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姜峰楠仍不忘以隱喻詮釋文明沖突這一議題,獨特的敘事邏輯在高度的想象中搖擺,繁復的敘述手法在直觀的異類刻畫間徘徊,反映了作者對抽象思維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