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霞 錢素芳 李英堂
(1.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2.蘭州大學 圖書館,甘肅 蘭州 73000;3.蘭州理工大學 計算機與通信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毋庸置疑,不管是創(chuàng)作風格還是創(chuàng)作精神,東干文學都深植于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的土壤中。東干作家通過真實、歷史地描寫現(xiàn)實,形象而藝術地展示了整個民族遷居異域后奮斗、掙扎到不斷壯大的獨特民族生存史、發(fā)展史。如果說東干文學中的男性形象,展示的是東干族的奮斗史、民族精神的發(fā)展史;諸多鮮活的女性形象,從所謂“第二性”的性別維度,向我們展示了這個民族道德習俗、思想精神、歷史文化變遷的特有軌跡。
從清朝陜甘回族喬遷中亞,到蘇聯(lián)新政權的過渡,再到蘇聯(lián)時期的城市化進程,隨著生存地域、生活空間的轉移、遷變,時代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體制等歷史遭遇的巨變、發(fā)展,東干女性的生活境遇、生存體驗、個性特征皆發(fā)生著深刻變化。“女性形象是由社會文化建構并在歷史過程中不斷變化而成的”[1]。東干文學素來忠于反映現(xiàn)實,其塑造的女性形象亦隨之呈現(xiàn)出獨特而鮮明的時代印記,體現(xiàn)著濃郁的時代文化精神和民族特色。對此進行研究,以期從文學到生活、從歷史到文化等多元層面了解中亞華裔東干女性文學的豐富內(nèi)涵。
本文以雅斯爾·十娃子①鑒于國內(nèi)學界對東干族詩人和小說家名字翻譯不一的現(xiàn)象,如十娃子有“亞瑟兒·十娃子”“亞斯爾·十娃子”“雅斯爾·十娃子”等,本文正文中統(tǒng)一翻譯為“雅斯爾·十娃子”;阿爾里·爾布都本文統(tǒng)一以“阿爾里·阿爾布都”為準。、阿爾里·阿爾布都②鑒于國內(nèi)學界對東干族詩人和小說家名字翻譯不一的現(xiàn)象,如十娃子有“亞瑟兒·十娃子”“亞斯爾·十娃子”“雅斯爾·十娃子”等,本文正文中統(tǒng)一翻譯為“雅斯爾·十娃子”;阿爾里·爾布都本文統(tǒng)一以“阿爾里·阿爾布都”為準。、亞庫甫·哈瓦佐夫、尤蘇爾·老馬、爾里·張等著名東干作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女性主題作為主要分析依據(jù),從女性主義的研究視角,借助歷史文化研究的方法,梳理、勾勒出東干文學女性形象發(fā)展流變歷程,表現(xiàn)其獨特的時代精神與民族特色,并探究、挖掘其復雜幽深的多元歷史文化成因。
從1877年開始,因起義而戰(zhàn)敗的陜甘回民開始遷居中亞,被稱為“東干人”,到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之前,這是東干文學的第一階段。初期東干文學女性形象明顯沿襲了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如恪守封建禮教與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遵循“男尊女卑”的父權秩序,順從“三從四德”等級生活原則。這些女性縱使內(nèi)心渴望、憧憬愛情婚姻自由,有著個性解放、人性舒展的朦朧訴求,往往無力突破父權制的“禁鎖”,成為傳統(tǒng)男權世界里理所當然的他者。她們要么“逆來順受”,要么以死相抗,最終以“紅顏薄命”的感傷吟唱宿命的悲歌。如雅斯爾·十娃子的《白皮兒西瓜》《一個回族女人》《活睡夢》等、亞庫甫·哈瓦佐夫的《思念》、阿爾里·阿爾布都的《三娃爾與莎燕》等,都形象地反映了傳統(tǒng)婦女被規(guī)定的悲劇命運。作家對這些傳統(tǒng)女性生存狀態(tài)表示深切同情時,毫不吝嗇地將民族美德——堅忍剛強、勤勞善良、勇于奉獻和犧牲精神賦予了她們,她們雖是男性世界的配角,卻是真、善、美的代表。
“東干文學之父”雅斯爾·十娃子在《白皮兒西瓜》里描寫一個新媳婦不堪忍受對父母的思念,擔心婆婆埋怨和丈夫的暴力:“因此是她看的/家里無人。/她到哩門外頭,/嫩心上天,/就像是白蝴蝶兒,/在往上旋。/恨不得跑回去/把爹娘看,再害怕男人打,/婆婆埋怨。/不由她胡思量,/就像仙女,/本來是有錢漢/買下的奴?!盵2]13-14敘事詩《活睡夢》敘述了“細麥娘”在丈夫剛去世為生活所迫嫁給阿訇做小妾,“打柴擔水又架火?!o阿訇當了奴”。[3]亞庫甫·哈瓦佐夫的小說《思念》塑造了母親“存姐兒”形象,她勤勞剛強,丈夫沙里爾去世后她一人帶大孩子,和丈夫只有三天甜蜜的日子,而以后的幾十年里則在思念里度過,“為他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淚……”[4]尤其是阿爾里·阿爾布都的《三娃爾與莎燕》里的少女莎燕,更是“崔鶯鶯”“杜麗娘”式舊時代女性形象的重現(xiàn)。
阿爾里·阿爾布都和雅斯爾·十娃子被譽為東干文學的“雙壁”。[5]7阿爾布都的短篇小說《三娃爾與莎燕》,素有東干回族文學中的“羅密歐和朱麗葉”[4]7之稱。富家女莎燕和鄰居家的長工三娃爾相愛,草垛約會之事被傳出,她被父親毒打后自殺。癡情的三娃爾挖走莎燕的尸體,擁抱著莎燕自殺,一起躺在阿合巴拉山梁的新墳里。小說語言精煉逼真,寫實手法展現(xiàn)了三娃爾和莎燕之間的愛情悲劇發(fā)生過程,敘事細膩生動,感人肺腑又驚心動魄,尤其是結尾“化鴿”的情節(jié)處理,和梁祝的“化蝶”可謂異曲同工!作家巧妙化用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手法,既表達了對癡心兒女的同情,個性解放與反封建主題也躍然紙上。
莎燕美麗得“像畫上畫下的一樣”,“整個山伊城里也再找不到第二個這樣漂亮的姑娘了?!备赣H歪嘴子六十兒是出名的大財主,愛女心切,“要給我的莎燕辦一次隆重的,讓整個山伊城人老幾輩子也沒見過的婚事”;“從五歲上就開始教著讓繡花,八歲上教著讓做飯”,早十年就開始為她準備“紅綢子旗袍、繡花段褲子、佩肩、金絲線蓋頭、繡花鞋、首飾匣”[4]67等嫁妝。只要恪守傳統(tǒng)遵從父母安排,她就會過著富足生活,一生無憂。但是莎燕并不覺得幸福:她生活空間狹小封閉,僅僅是站在草垛上向隔壁院子張望張望,都引來了母親張皇失措的怒斥:“你阿達要是知道你上了草垛朝著別人家院子里張望,剝你的皮呢。我們家的名聲要是因為你而壞了,你阿達可就在人面前就沒臉了。你可要好好把自己看守住。”[4]63“禁閉”中,她能看到的未來就是像母親那樣,嫁到一個有錢人家,畢生守候在鍋灶之旁,“圍著圍裙子伺候男人”,做著瑣碎繁雜的家務勞動——傳統(tǒng)東干女子就是這樣的生活與命運軌跡。莎燕渴望自由,她愛上了鄰居爾斯瑪財主家能干的長工三娃爾,在草垛上互訴衷情。“我不是貪錢的人,也不害怕窮,只要能有自由就行,在我看來自由比什么都貴重,就像那只白鴿子。想飛了就飛起來,不想飛了就落下了,多好啊”。[4]65但是“回族人家沒有女兒給自己找丈夫的事?!盵4]61她母親嘮叨著:“女人低賤得很,她沒有出門、說話的權勢,她是勒圍裙伺候男人的,爬鍋摟灶的人?!说膬r值就是她的貞潔、她的伊瑪尼(信仰)”。[4]68女子地位低賤,以男人為中心的生活沒有自由與話語權,傳統(tǒng)倫理如套在脖子上的繩索;三娃爾卑下又貧窮……面對被規(guī)定的命運和無法逾越的殘酷現(xiàn)實,她“沒心在世上活了”,唯一抗爭方式就是日夜贊念“胡達”。和男人約會的事情暴露后,曾經(jīng)愛女心切的歪嘴子六十兒竟然毒打莎燕,絕望的莎燕服木鱉子自殺。白鴿是飛翔的自然精靈,溫良純潔,是莎燕自由精神的寄托——年輕人愛情和自由借助死亡后超自然的想象來實現(xiàn)?!盎潯鼻楣?jié)設計浪漫,表達對年輕人的同情,并沒有沖淡滲透在字里行間的反抗的絕望與悲愴!
究其原因,悲劇源于東干族秉承的回儒雙重文化傳統(tǒng)對于女性的制約與生命禁錮。
史稱“蕃商胡賈”的回族先民在唐宋時期就來到中國,13世紀蒙古西征促使大批阿拉伯、波斯的穆斯林東遷,形成回族主體,其民族認同則形成于明代。明朝對回族采取懷柔與強制同化并用政策,態(tài)度偏重強硬?!睹髀伞罚ň?)規(guī)定“凡蒙古、色目人,聽與中國為婚姻,不許本類自相嫁娶,違者杖八十,男女入宮為奴?!辈⑶以趦?nèi)地禁止“胡服、胡語、胡姓”。強大的政策壓力下,回人開始與華夏各族結為婚姻,與漢人婦女通婚更為普遍,回族漢化程度在迅速加劇,以至于“經(jīng)文匱乏,學人廖落,即傳譯之不明,復闡揚之無自”[6],“倘教門之家,尚存三分回回氣象”[7]。穆斯林的有識之士通過“以儒詮經(jīng)”,在不違背伊斯蘭教基本信仰和道德傳統(tǒng)的前提下,大量吸收儒家思想的倫理綱常準則,以挽救和保存伊斯蘭文化。伊儒文明的交匯、融合,形成了一個新的文化體系——回族文化?!耙寥逑嗤ā笔沟没刈搴鸵了固m教獲得統(tǒng)治者承認、寬容,回族得以在中華大地上發(fā)展壯大。因而在回族文化形成過程中,其維護民族文化的自覺性得到高度鍛煉?!豆盘m經(jīng)》規(guī)定,男人“可以擇娶你們愛悅的女人,各娶兩妻、三妻、四妻”[8]等規(guī)定,體現(xiàn)出高度的男權性,這和中國封建傳統(tǒng)曲款暗通,故而回儒文化的突出特征就是具有雙重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保守性和秩序性。伊斯蘭女性的價值觀念體系本來就根植于父權文化土壤之中;況且回族形成之初,正是漢族理學居于主流地位的高峰期,所以回族女性文化從一開始就打上了“男尊女卑”的封建烙?。骸叭V五?!薄叭龔乃牡隆笔撬齻冎斢涖∈氐目偩V領;生活與活動空間局限在家庭和幽深庭院;“刺繡紡織”、主持家務是其必然職業(yè);性格標準是“柔順沉默”“賢良卑順”“貞潔賢淑”;婚姻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夫教子”“賢妻良母”是她們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最好途徑。哪個女子不恪守這些約束和道德規(guī)范,就是不守婦道、傷風敗俗、有辱門楣,輕則受到父母責備,或者眾人恥笑譏諷,重則聲名俱毀,為社會唾棄,甚至被家族或社會集體剝奪性命。伊斯蘭教中更是明文規(guī)定女子必須終生帶頭巾、面紗,穿裙子,不能把全身的任何部分裸露在外;女子外出必須有男子和其他人陪伴;……世俗道德體制和信仰的雙重壓制與約束,使得她們長期處于卑下與服從的地位,沒有話語權,沒有自我主體意識,被輕視、漠視,處于社會的邊緣,對生活的些許期待只能在默默的想象和眼淚中內(nèi)化成逆來順受的命運標本。
遷居中亞之后,東干人繼承了回族在中國的地理分布特點——大分散、小集中的聚居方式,在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廣闊的地域中建立起三十多個東干鄉(xiāng)莊,其中最大的鄉(xiāng)莊,居住著上萬東干人,如甘肅村梢葫蘆,陜西村營盤。這些鄉(xiāng)莊,是他們生活和工作的棲息地,更是其文化陣地、精神家園。與先輩一樣,東干人具有維護自己民族文化的高度自覺性,他們千方百計地將本民族的社會規(guī)范和價值觀念灌輸給青年人,他們說東干話,吃東干人的傳統(tǒng)食品,種植東干人喜愛的各種農(nóng)作物,嚴格遵守傳統(tǒng)的風俗禮儀,潛移默化為每個人自覺的行為準則??梢哉f,“從物質(zhì)文化到風俗習慣、語言環(huán)境,都保持了其獨特的民族特點”[5]130。他們很好地因襲和保留了“回儒相通”的文化傳統(tǒng)根脈,以至于已經(jīng)消逝的明清歷史和文化竟然以活化石與標本的形態(tài),驚艷地存在于中亞這片廣袤而新奇的異域大地上。然而,回儒雙重傳統(tǒng)文化固有的保守性和父權性,如影隨形,繼續(xù)存在于人民的集體潛意識中,發(fā)揮著強大的支配力量;喬遷初期的女性承襲著這副文化重擔,沉默被動,逆來順受,習慣于千百年來的悲苦命運。這正是莎燕命運悲劇的深層文化內(nèi)核。
1917年十月革命到20世紀五十年代中后期,是東干女性文學發(fā)展的第二階段。這個時期,東干女性終于突破傳統(tǒng)文化的藩籬,從男權歷史的陰影里走出,以“巾幗不讓須眉”的勞動能力和創(chuàng)造熱情,在“社會化”存在中追尋、體驗自我價值,體現(xiàn)了個性解放后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此時期女性解放的驅(qū)動力更多來自外部環(huán)境。
1.蘇維埃政府對民族政策的提倡
“十月革命”后直至30年代初的一段時期內(nèi),新生的蘇聯(lián)政府在各民族地區(qū)推行了“民族化”政策,實行“干部民族化”“領土民族化”“語言民族化”。這些政策的推行和實施,極大地改變了很多少數(shù)民族長期以來僅有口頭語言而沒有文字語言的歷史和現(xiàn)實。帝俄時代,100多個民族中只有19個民族有文字,其他數(shù)十個民族僅有口頭語言,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字,蘇維埃國家先后為52種少數(shù)民族語言創(chuàng)造了文字。此時,在蘇聯(lián)學者的幫助下東干民族語言文字產(chǎn)生并正式形成,這為東干文學的生存發(fā)展、繁榮提供了文字媒介與切實的物質(zhì)載體。[3]18不言而喻,蘇聯(lián)的民族政策對保持東干的民族風俗、民族認同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當然,蘇聯(lián)這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無產(chǎn)階級國家政權的建立,通過民族政策的實施與推行,也使得一些新的時代因素對東干的固有習俗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擊,尤其是其女性風俗也在慢慢發(fā)生改變。
2.憲法上規(guī)定了男女平等
作為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的表現(xiàn)之一,蘇聯(lián)的第一部憲法中確定了男女平等和婦女有投票權和被選舉權的原則。列寧將婦女解放視為無產(chǎn)階級斗爭的有機組成部分,在《致女工》中,他宣布“無產(chǎn)階級如果不爭得婦女的完全自由,就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在《迎接國際婦女節(jié)》的發(fā)言中,他認為:“使婦女獲得經(jīng)濟平等和社會平等,而不僅是形式上的平等。讓婦女參加社會生產(chǎn)勞動,使她們不要做家庭奴隸,不要永遠把自己僅僅限制在做飯和照料小孩的圈子里(這會使她們愚鈍和受人鄙視)”。可以說,革命領導者列寧的提倡和影響,自上而下的政治法令的頒布,革命勝利后的集體農(nóng)莊里推行勞動日制度的具體生產(chǎn)實踐,強有力促使和保證了女性解放,“男女一律平等。誰做的勞動日多,誰得的錢也多。在這種情況下,不論是父親或是丈夫,都不能責罵婦女,說她是靠他養(yǎng)活的”。[9]她們“在國家生活、社會政治生活、經(jīng)濟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一切領域中享有與男子平等的權利”,[10]從此,蘇維埃政府為婦女的發(fā)展開辟了廣闊的道路,婦女在社會生活中日益形成了一支巨大的力量。胡賽·馬克的《集體農(nóng)莊》《收棉花的姑娘》等詩歌都歌頌勞動。遺憾的是,“觸及氣質(zhì)和角色區(qū)別的社會化過程,對構成幾千年男權制社會的精神結構,基本沒有觸動”;[11]然而,女性畢竟從家庭束縛中解放出來,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尤其是婦女經(jīng)濟獨立成為可能,為女性自我真正解放和自我覺醒初步奠定了基礎。
3.生產(chǎn)生活的切實需要
十月革命后,勇敢善戰(zhàn)的東干回族人組成騎兵團,南征北戰(zhàn),為了捍衛(wèi)新生的蘇維埃政權立下汗馬功勞;在蘇聯(lián)著名的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東干人與其他各族人民一起,流血犧牲,贏得了反法西斯的最終勝利……由于戰(zhàn)時男人們的缺席,此前只有男子才能承擔的耕作,順理成章地由留守家中的女性擔負起來?,F(xiàn)實需要給予東干女性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為她們展現(xiàn)不遜色于男人的能力提供了獨特的空間。她們辛勤勞動,成果豐碩,撐起了一片天,為革命和祖國、家鄉(xiāng)的安全作出了不可忽視的歷史貢獻。
4.外民族女性風尚的影響
在與其他民族并肩作戰(zhàn)中,外界的新鮮事物、其他民族的女性風俗撲入東干人的視野,天經(jīng)地義的教義規(guī)范在新的時代面前受到挑戰(zhàn),東干人一方面予以好奇的關注,一方面又本能地抵制、反感,而一些開明智慧的東干人開始以新的眼光審視傳統(tǒng)習俗。
新的政治風貌、時代背景下,對自我能力、權益擁有無限信心的新人成長了起來,她們尚背負著舊時代的思想包袱,但開始從封閉的家庭走向田野、學校等社會公共空間,嘗試著實現(xiàn)“社會化”存在價值。如亞庫甫·哈瓦佐夫的短篇小說《天職》中的麥,在丈夫拜克爾上前線后,“第一個要求干了只有男人才能干的大田里的活兒”,“她辛勤的汗水每年都換來全農(nóng)莊最高的產(chǎn)量,連男人們也不得不佩服”??ɡ栈碜拥闹飨癄査孤樾老驳乜吹健鞍徒o的媳婦子一點兒都沒剩到男人后頭,不然,還比巴給領受得好??ɡ栈碜宇^一個把糧食打的收割掉,給牲靈把冬天的草料樣樣兒行行兒地都存下了?!北环Q為是非頭的撒婕子“不言不傳地給壓冬麥的拖拉機隊把油拉地攢下了”,[4]134-136而以前男性黑亞子在做的時候,三天兩頭拖拉機就因為沒油開不起來了。這些曾經(jīng)被視為無能的女人們,田間地頭,屋里屋外,辛勤耕耘,默默堅持,無私奉獻,鐵的現(xiàn)實證明著“除過抓鍋、養(yǎng)娃娃,女人們啥上都不中用”的話語只不過是男性權利話語的偏見和污蔑。此外,尤蘇爾·老馬的短篇小說《往事》里的賽麥娘[4]74-79,爾里娃·田古拜的《命運》里的阿西燕娘娘等女性形象,都是戰(zhàn)爭后方獨擋一面的勞動能手。[4]103-110
女性參與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促使女性主體意識自覺蘇醒,對所謂的女性命運不再簡單地認同和屈服……此期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充分反映這種新的思想認知與變化。東干女性開始浮出歷史地表,追求個性解放和愛情婚姻自由,用行動反叛父輩與傳統(tǒng),努力實現(xiàn)自我價值。阿爾里·阿爾布都的《頭一個農(nóng)藝師》,通過聰花兒形象塑造,借助其成長經(jīng)歷、思想認識發(fā)展、前途命運等典型地詮釋了這一時期東干女性的生活理想與思想變化軌跡。
聰花兒極其幸運,同齡的千千萬萬個女孩因為傳統(tǒng)規(guī)范被迫放棄學校時,開明的父親支持她繼續(xù)接受教育,并叮囑家人支持聰花兒的學業(yè),期望她成為一個農(nóng)藝師。父輩的包容和支持,聰花兒加入了共青團,戰(zhàn)時為群眾讀報、講解戰(zhàn)爭動態(tài),在大會上有理有據(jù)地發(fā)言,并按照自己的心愿進入農(nóng)藝師技校學習,如愿成長為一個富有才干、讓鄉(xiāng)人信服的農(nóng)藝師。聰花兒的前途無限光明,她將到莫斯科的大學進行深造,她將和自由戀愛的男子結為連理……在她的身上,那曾經(jīng)被一代代東干女性視為夢想、奢望的理想生活圖景正轉變?yōu)楝F(xiàn)實。
聰花兒的成長讓謹守傳統(tǒng)禮儀規(guī)程的鄉(xiāng)人驚異,他們將之解釋為“胡達的造化”, 聰花兒的聰明能干、落落大方,聰花兒的才能、成就也均被認為是出自“胡達的庇佑”。年輕的一代將她奉為榜樣,聰花兒卻清楚地意識到她只是千千萬萬個回民女性中的一員,比她聰明、比她能干的女孩還有很多很多,只是她們念書的期望被“黑洞洞的娘老子”阻擋了,只得臣服于世代傳承的女性命運。聰花兒的示范和影響下,更多的女性開始懷疑長輩指定的命運,米奈便是如此。因為父母阻擋,她十歲就不再讀書,和父母一起養(yǎng)起了雞鴨。比照朋友聰花兒,讀書時代學業(yè)優(yōu)秀的她自然覺悟到:決定她只能喂養(yǎng)雞鴨命運的不是父母口中的“胡達”,而是守舊、愚昧的父母。
女性敢于質(zhì)疑和反叛父輩及傳統(tǒng),獲得、確立自我主體,婚姻則由完全的包辦轉為自由選擇。這一時期的詩歌大都體現(xiàn)對愛情的自由追求與表達。如雅斯爾·十娃子的《馬家姑娘跑掉哩》《騎馬的女人》《打妻和愛妻》、胡賽·馬克的《致瑪莉亞姆的歌》等[4]5,透露出了女性追求自由愛情的曙光。雅斯爾·十娃子的《馬家姑娘跑掉哩》描寫了女孩與小伙子相愛,依照民族風俗,請了媒人,求父母答應,可是父母嫌貧愛富,死活不答應他們的婚事。女孩子無奈之下便離家私奔了。這在民族喬遷初期,必然會被視為無法容忍的敗俗敗德之行,女孩只能面對所有人的唾棄,可是這首寫于20世紀30年代的詩歌,卻這樣描寫人們的反應“都知道呢,女兒沒錯,/心呢干凈。/小伙兒也好,沒心虧?!蹦贻p人善良純潔,追求自由愛情天經(jīng)地義,詩人熱情地歌唱道:“馬家姑娘跑掉哩/就像山風/吹上過哩。/掃得凈/蹤都沒剩。”[2]35-36語言格調(diào)輕快調(diào)皮,對自然人性的認可與寬容超越了曾經(jīng)苛刻窒息的道德倫理傳統(tǒng)。
受歷史機遇、政治制度、法律法規(guī)、社會需要、時代風尚等影響,東干女性走出家門,走向更廣闊的社會空間,努力追求與男性同等的社會地位與價值存在,極力彌合與男性的差異與不同;拘囿于自身所處的歷史轉型期,她們往往忽略女性自身的性別本體特征,故還屬于蘇聯(lián)新政權下漸變中的過渡期女性。
20世紀50年代以后到80年代中期,蘇聯(lián)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穩(wěn)定高速發(fā)展。據(jù)統(tǒng)計,從1951—1980的30年間,其城市數(shù)量從1451座增加到2089座, 城市人口總數(shù)從6940萬人增加到16621萬人, 城市人口比重從39%上升到62.8%。1985年, 蘇聯(lián)城市化整體水平為65%, 這意味著蘇聯(lián)已有近2/3 的人口居住在城市或城鎮(zhèn)里[12]。城市化的影響與沖擊,許多東干人離開鄉(xiāng)莊來到城市,散居或小范圍聚居成為必然選擇。個人對家族的依賴性及伊斯蘭教規(guī)對成員的約束力都在不斷減弱,由于“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已逐步與聚居在鄉(xiāng)莊的本民族群體拉開了距離,對本民族的許多風俗習慣已經(jīng)不那么認真對待了”[2]180。尤蘇爾·老馬筆下的《鄉(xiāng)莊》敏銳、及時地反映了此種變化。蘇來麻乃老漢一家只剩下老夫婦還居住在鄉(xiāng)莊中,兒子和女兒全家在城市里工作。他們與別的民族雜居在一起,用俄語與他人交流,后來家庭內(nèi)的日常用語也使用起了俄語,孩子連東干話都不太會說了。[3]178
蘇聯(lián)時期非常重視國民教育,尤為重視對女性的教育,其受教育的權利得到政府的充分保障。蘇聯(lián)建立初期婦女的文盲率很高,1926年婦女占全國文盲率的75%,隨著十年義務教育的普及,女性受教育程度也在不斷提高。統(tǒng)計資料表明,1986年,在受教育領域幾乎實現(xiàn)了男女機會平等;在職者,每1000名男子中受過中等以上教育的為760人,而女子則為762人,已經(jīng)超過了男子的比例。[13]
二戰(zhàn)后勞動力缺乏、政府鼓勵女性經(jīng)濟平等的政策保證了女性沒有退回家庭,而是作為國家建設的主力軍存在于社會的各個行業(yè)。因而五十年代之后,隨著東干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經(jīng)濟地位的改善,出現(xiàn)了一批自立自強,更加自我、不再依附男性與婚姻的現(xiàn)代城市女性。這些女性形象,投射出復雜、多元富于變化的現(xiàn)代意識與社會風貌。
蘇聯(lián)新政權過渡期的女性,具有鮮明的社會共同體意識、追求與男性平等存在而忽略性別差異。20世紀50年代后的女性形象有所不同,她們立足現(xiàn)代和自我意識,尋求獨立與價值實現(xiàn),勇敢綻放女性魅力,不再把個人幸福寄托在狹窄的家庭與婚姻空間,甚至向傳統(tǒng)婚姻挑戰(zhàn),構建新的家庭婚姻理念;作家甚至深入人性的陰暗面,正視女性的“小我”乃至“本我”意識,因而城市女性形象塑造呈現(xiàn)現(xiàn)代化、多元化、人性化、復雜化等特色。
1.自強、獨立的城市離異女性
阿爾里·阿爾布都的小說《沒認得》中的姬哈爾是此類女性的杰出代表。她結婚兩年,跟著男人沒享上一天福,離開大吾兒后,不懼離婚女人的標簽,依靠裁縫手藝,辛勤勞動,自立自強,不僅養(yǎng)活了家人,還造起了三層小樓房,過上了幸福生活,精神煥發(fā),比以前更漂亮更自信了,連前夫大吾兒都認不出來。
《沒認得》借助男性視角、他者眼光,充分展現(xiàn)出姬哈爾無與倫比的個人魅力。大吾兒在長途客車上邂逅了一位衣著時髦的漂亮女人,長得特別像他的前妻,但比他的前妻更俊、更會打扮,出落得光彩照人。他不斷在想這個漂亮女人是不是他的前妻,說話、走路都那么像,只是比他前妻要漂亮,大吾兒最后判斷這不可能是他的前妻,他的前妻絕不會有這樣俊!車窗外藍色的鏡子般的海洋,在太陽光下燦爛地閃耀,吸引著全車人目光,只有大吾兒看不到美麗的風景,他的眼睛只放在那個漂亮女子身上,他熱切地渴望與這個女子相識,心想“有這么個婆也,不枉說在世上來了”。[14]68下車休息的空兒,大吾兒找了個機會與漂亮女人搭訕上,到站之后又主動要送她回家。女人的家是一棟三層樓房,大吾兒的心里引起了一陣驚嘆。但進門之后,首先映入眼簾的羅馬尼亞立柜是那么熟識,漂亮女人呼喚的人,更讓他倉皇逃竄。原來,這個漂亮女人,正是他的前妻,曾跟他一起生活了兩年的姬哈兒。小說情節(jié)并不復雜,構思精巧,對比中充滿喜劇色彩,讓人印象深刻。對大吾兒的行動、心理描寫越生動,其結尾就越富于諷刺性,而姬哈兒的獨立、成功及女性魅力就更加突出、鮮明。
2.堅持自我、毫不妥協(xié)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東干女性的性格日益大膽潑辣,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也更加主動,凸顯了現(xiàn)代東干女性擺脫傳統(tǒng)束縛,掌控自己命運的決心和勇氣。阿爾里·阿爾布都的小說多關注此類女性形象。她們尊重自我感受,當個人意愿與男人產(chǎn)生沖突時,不再一味隱忍、妥協(xié)、遷就,勇敢捍衛(wèi)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放棄婚姻。如《不素心》中的拉彥,學的是會計專業(yè),她更喜歡城市生活,不愿回到鄉(xiāng)莊居住。丈夫三娃兒執(zhí)意回鄉(xiāng),二人最終分道揚鑣。再如阿爾里·阿爾布都的小說《哈婕兒》中,女主人公哈婕兒同樣因為與丈夫的價值觀沖突,寧肯犧牲婚姻,也要堅持自己的觀點。
拉彥和哈婕兒代表著知識女性精神和心理上的獨立與判斷能力的提升,她們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婚姻男主女從的固有觀念和既定格局,從女性自我需要出發(fā),對婚姻自主選擇并進行理性取舍,這不啻于一次婚姻觀念、兩性關系上的革命。沒有驚天動地,沒有撕心裂肺,沒有悲愴呼告,現(xiàn)代性自然而然戰(zhàn)勝了傳統(tǒng)。
3.固守“小我”的市民女性
面對當代多變的生活現(xiàn)實,尤其蘇聯(lián)解體后,政局混亂、經(jīng)濟滑坡,作家們展現(xiàn)出女性多元、漸變、復雜的性格側面。東干文學中出現(xiàn)了背離傳統(tǒng)美德的女性,如爾里·張的《倆妯娌》。兩個媳婦輪流做飯,輪到大媳婦哈祖爾做飯時,她偷偷把肉和雞蛋,藏進自家的柜櫥里;善良的婆婆為了感化她,特意把幾大塊肉放在她和孫子的碗里,祖哈爾卻毫無觸動;公公還活著時,就常常惦念房產(chǎn)的歸屬問題;家平均分了,祖哈爾翻菜地時總要偷偷地把地界向老二那邊挪一點;對自家小菜園的打理她很勤勞,對集體農(nóng)莊的大田則漠不關心。她藏錢的地方,連丈夫都不讓知道,并警告丈夫,要是和她離婚,一個戈比都休想拿走。[2]164-172輪流做飯、分家、種菜地等皆是家庭生活、生產(chǎn)瑣事,日?;蠲鑼?,祖哈爾這個極端自私、愛沾便宜、刁蠻精明的小市民形象典型便呼之欲出。
再如阿爾里·阿爾布都的小說《慣到下的》中,描寫被慣壞的女孩,追求外表的漂亮,每天換一套衣服,噴灑的花露水能把別人熏暈,“指頭細長細長的,就連錐子一樣,指甲剪得就連針一樣,紅得好象血”。[14]29可一點禮貌都不講,對給自己幫忙的人連個“謝謝”都不會說,還好逸惡勞,就想干輕松的活計。小說探討了教育問題,指出父母“嬌慣” 導致女孩子追求外表、貪圖享樂、膚淺不文明的思想與行為,突出了家庭教育對女孩子正確引導的重要性,表現(xiàn)作家對當下女性教育的深刻關注與某種擔憂。
對女性負面形象刻畫從另一維度反映出現(xiàn)代城市化進程的深刻影響,即傳統(tǒng)美德教育被忽視、被遺棄,自私、狹隘、享樂、膚淺等“小我”思想抬頭,給生活帶來一定的矛盾與復雜。真實、飽滿的生活氣息中,以切近人性真相的方式傳達出時代的精微變化與幽深律動。
總之,東干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塑造經(jīng)歷了回儒雙重文化制約下的逆來順受、沉默存在,蘇聯(lián)新政權下的漸變中的過渡期女性,及蘇聯(lián)城市化進程中智慧、獨立的現(xiàn)代女性等三個階段。東干文學正是通過這些女性的愛情婚姻、生活經(jīng)歷的逼真描寫,在對她們的苦悶、徘徊、期冀、蛻變的痛苦等豐富情緒體驗的深刻揭示中,客觀而藝術地記錄著在她們從沉默服從到自我覺醒、從個性追求到勇敢抗爭、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精神探索、生長體驗和進化史。她們成為中亞乃至世界華裔文學不可或缺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