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靈 來
(河南師范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人類自身發(fā)展的歷史昭示我們,人(類)正是在精神力量的牽引下,在急迫地追尋與外在世界持續(xù)互動時的平衡感和主動性的過程中,努力實現著作為“一個超越性的精神存在”的類本質。人類發(fā)展的歷史就是一部人類精神的進化史,在激發(fā)精神、凝聚精神、錘煉精神、崇尚精神的進程中走向未來。然而,在“物質主義”甚囂塵上的“現代化”過程中,出于自我救贖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需要,人類精神的光芒有時如螢火蟲般漫天飛舞,讓人眼花繚亂而變得心猿意馬;有時又似聚變的亮光在頭頂炸裂,令人瞠目結舌甚至癡迷癲狂??陀^上,只要涉及“人(類)”的問題,必然與精神關聯,無人不精神,無精神則無人。人的世界里,精神無時不在、無處不有。另一方面,泛在的精神又常常會引發(fā)精神的“泛化”,而泛化的精神卻可能帶來精神的“極化”或“奴化”。要給予精神這一非常熟知的范疇一個具有普遍共識性和歷史穿透力的說明與界定,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難題,正如黑格爾所言:“關于精神的知識是最具體的,因而是最高和最難的?!?1)黑格爾:《精神哲學》,楊祖陶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對于這樣一個與人的本質和本性息息相關的“存在”,如果不廓清形象,讓它眉清目秀起來,既會影響我們對人的本質的認識和把握,也會影響我們對生活和時代的感受與理解。在以情理結構為特征的中國文化場域內,精神與倫理之間存在著“電磁感應”般的一體兩面性,倫理是精神的“電”,精神是倫理的“磁”,倫理是精神的筋骨,精神是倫理的血脈。只有厘清“精神”的本質,才能順理成章地進一步探尋“倫理精神”的哲學意蘊,把握其基本特征,進而通過“精神—倫理—倫理精神”的遞進分析,在彰顯“精神”和守望“倫理”中回歸“倫理精神”,邁上傳統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之路,找尋到民族精神與文化自覺的起點、自信的支點和自立的平衡點。
從宇宙學和心理學的層面來看,外界的“事”和“物”通過人的神經系統以感覺、知覺、意識等方式記錄入人的體內并重演于體外,便成了人的“精神”。這種解構式的闡發(fā)似乎充滿了“科學性”和“真理性”,但是生活經驗和人類精神的發(fā)展史告訴我們,“精神”的本質和形態(tài)并非一種如此簡單的“反映論”過程。意識是人腦的產物,是對存在的反映,但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建構絕不是一種簡單的物理或生理過程。精神“被反映”,同時又參與反映過程,左右反映的狀態(tài),決定反映的結果。因此,不擺脫機械唯物論的思想束縛,走出自然主義的邏輯窠臼,走向“主客一體”和“主客同構”,就無法看清人類“精神”的真實面貌,也無法深刻理解精神文化的發(fā)展過程,準確把握精神的哲學本質?!啊瘛谋举|特征, 是具有觀念化的外物,并在此過程中將自身展現為諸‘最具體、最發(fā)展的形態(tài)’的品質和力量。一方面,‘精神’觀念化一切外在的東西, 使其成為‘人’的內在性; 另一方面,‘精神’ 具有客觀性的力量將自己實現出來, 成為世界或‘文明’的種種形態(tài)”(2)樊浩:《精神如何與文明在一起》,《哲學動態(tài)》,2015年第8期。。精神在中西方有著各自不同的哲學意象,如果說精神的西方意象是外在于人的“絕對存在”和“理性(智)”的話,那么精神的中國意象則是內在于人的“價值追求”和“感性(情)”。
在“以德配天”“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天人感應”“動心忍性”“盡心知性”“至誠盡性”等觀念的引領之下,“精神”在國人的認識和理念中早就充滿了神秘且巨大的能量。精神范疇的時代性和民族性特征,決定了對它的意蘊的解讀還需要立足于我國的文化傳統,沿著從“字解”到“詞解”再到“意解”的路徑,層層剝繭地破解深藏其中的文化密碼。在傳統文化看來,“精”是構成和維持生命體的基本物質,是天地的造化,是生命的源泉和供給?!饵S帝內經·靈樞》闡釋曰:“兩神相搏,合而成形,常先身生,是謂精?!薄叭耸忌瘸删?,精成而腦髓生?!薄饵S帝內經》將“精神”與人的養(yǎng)生和健康長壽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管子·內業(yè)第四十九》云:“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枝堅固,可以為精舍。精也者,氣之精者也。敬除其舍,精將自來。精想思之,寧念治之。嚴容畏敬,精將至定。”“精”被描述和界定為天地在孕育人時所賦予人的自然造化之精髓,是人能成為萬物之靈長的根本前提,是人之成為人的內在決定?!吧瘛弊鳛橐粋€會意字,從“示”從“申”,“示”為昭示之意,“申”乃天空中閃電之形。古人以為閃電神秘莫測,威力無窮,故稱之為“神”。儒家認為“陽之精氣曰神”(《大戴禮記·曾子天圓》)?!胺蛉酥詾槿苏撸且源税顺咧硪?,乃以其有精神也?!?漢·王符《潛夫論·卜列》)在傳統文化的視域下,“精”是構成和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物質基礎,“氣”是生命活動的原動力,“神”則是觀念、意志、行為等一切生命活動的統帥。人的生命起源于“精”,維持于“氣”,展現于“神”?!熬背鋭t“氣”足,“氣”足則“神”旺。所謂天有三光之寶日、月、星,地有三柔之寶水、火、風,人有三品之寶神、氣、精。人通過“精、氣、神”觀照自己與萬物?!熬瘛狈g成英語時所對應的單詞有很多:spirit(精神,心靈,情緒,心境), mind(思考能力,智慧,思維方式),consciousness(知覺,意識,觀念),essence(本質,實質,精髓),Vigour(活力,精力),Will(意志)。說明在中文語境下的“精神”寓意是比較廣大的,但是“主體性”和“能動性”是其兩個鮮明的基本特征。中國傳統文化有著鮮明的“倫理”品質和“精神”走向。道家的“清靜虛無”是“精神”,儒家的“三綱五?!笔恰熬瘛?,佛教的“慈悲覺悟”也是“精神”。以“天人合一”“以人為本”“剛健有為”“貴和尚中”為要義的傳統文化中充滿著“精神”的張力。孟子將人格修養(yǎng)的境界描繪為六個層級:“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盡心下》)層層遞進的境界中都飽含著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感召與引領。心學大師王陽明通過“精(氣)神”解讀他的“致良知”思想:“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為之神,以其流行而言為之氣,以其凝聚而言為之精?!?3)王陽明:《王陽明全集》( 上) 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4頁。他的哲學思想的核心理念“良知”,即為“精、氣、神”各自的“凝聚”“流行”“妙用”的和諧統一,而“致良知”的唯一方法就是“知行合一”,就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塑造過程和展現過程。一直到我們生活的今天,“人總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毛澤東)依然還是普遍的人生共識?!耙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4)《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60頁。從一定角度來看,中國傳統哲學就是一種謀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的精神哲學,追求的是在理想與信念引導下,通過知行合一不斷實現自我超越的此岸通達,追求的是人的自我認識、自我發(fā)展和自我實現。
西方哲學從柏拉圖的“理念論”到奧古斯丁的“真理是上帝之光”,再到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和貝克萊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一直到其集大成者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經歷了透過“現象”構建“理念”,進而突破“神性”走向“人性”的過程,走出了一條從“本體論”到“認識論”再到“精神論”的道路。黑格爾之后的“非理性主義”以及“分析學”“現象學”等哲學走向都將認識的觸角延伸到了主體的精神世界,形而上學向人生哲學和倫理學的轉向變成了基本的趨勢。精神哲學大師黑格爾指出:“人作為精神是一種自由的本質,他具有不受自然沖動所規(guī)定的地位?!?5)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 9頁?!熬竦膫ゴ蠛土α渴遣豢梢缘凸篮托∫暤?。那隱蔽著的宇宙本質自身并沒有力量足以抗拒求知的勇氣。對于勇毅的求知者, 它只能揭開它的秘密, 將它的財富和奧妙公開給他, 讓他享受?!?6)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36頁。黑格爾在其《精神現象學》巨著中將人類意識發(fā)展史描述為五個漸次遞進的發(fā)展階段——意識—自我意識—理性—精神(即客觀精神)—絕對精神,而且,對“精神”的本質也作出了鞭辟入里的揭示,認為“精神的一切活動無非外在東西回復到內在性的各種不同的方式,而這種內在性就是精神本身,并且只有通過這種回復,通過這種外在東西的觀念化或同化,精神才成為而且是精神”(7)黑格爾:《精神哲學》,楊祖陶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頁。。黑格爾建立了以絕對精神為核心的哲學體系,將世界“精神化”。在黑格爾那里,“倫理”是真實的“精神”,“道德”是對其自身具有確定性的“精神”,“倫理”與“道德”不僅具有“精神”的本性,而且就是“精神”?!熬瘛苯洑v了從“倫理”到“教化”再到“道德”的螺旋上升的辯證過程。黑格爾關于“精神”的思想,不但克服了康德“實踐理性”范疇的局限性,而且得到了之后哲學家的普遍認同。在精神哲學意義上,“精神”出于“自然”而又與“自然”相對峙,是有限與無限的統一以及思維與意志、知與行的統一?!熬瘛钡淖畲篦攘Σ粌H在于守望信念并追求超越,更在于它是信念生發(fā)和實現超越的內在力量。樊浩教授認為,“西方精神史的總體圖式是倫理與道德分離,從古希臘的倫理,演繹為古羅馬的道德,進一步抽象化為近代康德‘完全沒有倫理’的道德哲學或實踐理性,至黑格爾雖然達到倫理與道德的統一,但現代西方哲學故意冷落黑格爾的直接后果,是形成倫理與道德關系的搖擺狀態(tài)或中間狀態(tài),導致倫理認同與道德自由之間不可調和的現代性矛盾。中國則相反,從孔子《論語》到老子《道德經》的共生互動開始,倫理道德一體、倫理優(yōu)先的取向便是倫理精神和民族精神一以貫之的傳統,只是具有不同的時代話語和歷史表達,從‘克己復禮為仁’、‘五倫四德’,到‘三綱五?!?,最后到宋明理學的‘天理人欲’”(8)樊浩:《倫理道德為何精神》,《哲學分析》,2016年第 2期。。 如果說,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是在天人合一且相互感應的思想支配下,通過“克己復禮”與“感性”方式建構人的內在價值尺度與外在追求范疇的話, 西方人的精神世界則是在天人相對的視域下,以“絕對精神”的理念,通過張揚人的“理性(智)”的方式無節(jié)制地釋放人的物理力量。
一般動物界的感覺系統只能停留在表象、欲望和情緒這三個層次上,唯有人因為有了自我意識,才會將動物的這三個心理活動提升到認知、意志和情感的層級,從而脫離了動物界而成為“人”。而 “精神”就是人的“自我意識”在“知、意、情”領域所建構起來的“真、善、美”。如果說文明是文化精粹的積淀與發(fā)展,那么“精神”則是文明的集中表達和核心內涵?!熬瘛奔仁俏幕孕诺牧⒆泓c,也是文明發(fā)展的支撐點?!霸谡軐W意義上,‘精神’具有三個基本規(guī)定。‘精神’的對立面是‘自然’,相對于人的自然狀態(tài),‘精神’的本性是自由;‘精神’的本質和力量,在于將人從‘小體’的自然存在者,提升為‘大體’的倫理存在者,達到黑格爾所謂‘單一物與普遍物的統一’;‘精神’是思維與意志的統一,用中國道德哲學話語表述,‘精神’是‘知行合一’?!?9)樊浩:《論語倫理道德思想的精神哲學詮釋》,《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其實,精神就是精神,既不應該作為物質的奴婢而亦步亦趨地俯首跟從,也不應該因傲視存在、自大輕浮而變得虛假和狂妄。精神的本性是自由,就是從外在的控制下獲得解放,同時也從內在的情欲的束縛下獲得解放。檢審精神的過往,還原精神的本真,才能實現精神在物質基礎上的引領價值,保持精神在現實生活和社會治理中的基本張力,讓精神在“適應”的基礎上保障其存在的穩(wěn)定與持續(xù),在“超越”的過程中彰顯自身存在的真實意義和本來價值。
哲學發(fā)展史表明,中西方均將“精神”錨定為各自哲學的核心范疇,標注為各自思想的靈魂。那么,“精神”與“倫理”又何以聯姻而孕育出“倫理精神”呢?“倫理精神”的本質和形態(tài)又如何呢?在古希臘,“倫理”指稱的是靈長類生物長期生存的居留地,是為人的生存提供的可靠的空間。沒有倫理的存在,就沒有人的存在,也就沒有人的精神的存在。倫理為人的精神生長提供著穩(wěn)定的條件。“倫理”與“精神”之間存在著天然的血緣關系,倫理與精神的關系,就好比物體與重量的關系一樣。黑格爾認為,“在考察倫理時永遠只有兩種可能:或者從實體出發(fā),或者原子式地進行探討,即以單個的人為基礎逐漸提高。后一種觀點是沒有精神的,因為它只能做到集合并列,但精神不是單一的東西,而是單一物與普遍物的統一”(10)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73頁。。在其《精神現象學》中,黑格爾以標題的顯著形式明確展現了他對精神與倫理道德之間的關系的認識:“真實的精神:倫理”“對自身具有確定性的精神:道德”“自身異化了的精神:教化”。并進一步指出,“倫理本性上是普遍的東西,這種出之于自然的關聯本質上也同樣是一種精神,而且它只有當為精神本質時才是倫理的”(11)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下卷),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8頁。。在這里,“精神”被黑格爾當作“包含著人的整個心靈的和道德的存在”(12)黑格爾:《精神哲學》,楊祖陶譯,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頁。。在黑格爾看來,“精神”是思維與意志、知與行的有機統一,是“單一物與普遍物的統一”。倫理即精神,精神即倫理,不存在無倫理的精神,也不存在無精神的倫理。倫理是精神的實體,精神是倫理的本質。
在中國,倫理的精神要義從隱含著文化密碼的漢字中即可看出端倪。許慎在《說文解字·人部》中講道:“倫,輩也?!?“倫”的繁體為“倫”,源于“侖”,會意字,從亼(表聚集),從冊(編竹簡),會集簡牘編排次序之意。本義指次序、條理?!皝觥绷砑恿x符“亻”寫作“倫”,現在簡化作“倫”。倫,從亻從侖,本義指人際關系有次序條理?!袄怼?,從王(玉),里聲。本義指治玉,引申為治理、辦理、處理,又引申為一般事物的內在機理、秩序、條理、道理等。倫理二字連用,最早見于《禮記·樂記》:“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薄皞惱怼痹诖酥浮笆挛镏畟愵惛饔衅淅硪病薄C献釉鷦拥貫槲覀冊忈屃藗惱淼陌l(fā)生機制:“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孟子·滕文公上》)后人對傳統文化中蘊含的思想要義的探尋、總結和提煉盡管見仁見智,但是將其要義歸結為“精神”卻是不爭的事實和一致的取向。王陽明以“精神”來詮釋作為他的道德哲學核心概念的“良知”:“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如果說西方哲學從柏拉圖開始,一直到黑格爾才走出了一條精神哲學之路的話,中國人從思想發(fā)端的源頭上便將“精神”的樁基牢牢夯筑進了“倫理”的土壤。以蔡元培的《中國倫理學史》(1910)為肇始,關于“倫理”與“精神”的現代詮釋和意義追求的研究即邁出了堅實的步伐?,F階段國內就“倫理精神”范疇展開深入系統研究的學者當首推樊浩教授,他通過發(fā)掘倫理型中國文化的獨特資源優(yōu)勢,試圖建構當代倫理道德的中國話語與中國理論,提出了“精神回歸戰(zhàn)略”和“走向倫理精神”的時代命題。他認為,“倫理道德不僅是倫理型中國文化對人類文明作出的最大貢獻,而且在‘有倫理,不宗教’的五千年中國文明中一直擔負著特殊的文化使命。如果說在西方文明中宗教主導著人的精神世界,那么在中國文明中倫理道德便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核心。所以,中國哲學對倫理道德從一開始便進行‘精神’的而不是‘意識’、‘理性’或‘物質’的把握”(13)樊浩:《倫理道德為何精神》,《哲學分析》,2016 年第2期。?!艾F代中國倫理道德的精神哲學形態(tài)必須確立三大關鍵概念:倫理、精神、倫理精神。準確地說,必須確立三大優(yōu)先戰(zhàn)略:倫理之于道德的優(yōu)先戰(zhàn)略,精神之于理性的優(yōu)先戰(zhàn)略,倫理精神之于道德理性的優(yōu)先戰(zhàn)略。三大關鍵概念,三大優(yōu)先戰(zhàn)略,呼喚三大回歸:回歸倫理,回歸精神,回歸倫理精神。一言以蔽之,走向倫理精神!”(14)樊浩:《走向倫理精神》,《道德與文明》,2016年第3期。他認為,“‘倫理’之中,‘倫’是體,‘理’是用;‘精神’之中,‘精’是體,‘神’是用。倫理是自在狀態(tài),精神是自為狀態(tài),‘倫理精神’是既自在又自為的狀態(tài)。所以,倫理與精神之間具有相互期待、相互詮釋的關系。倫理,只有通過精神才能達到和建構”(15)樊浩:《走向倫理精神》,《道德與文明》,2016年第3期。。假如說“倫理”是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空間軸”的話,那么“精神”就是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時間軸”。“倫理”與“精神”的關系就好比“時間”與“空間”的關系一樣。“精神”與“倫理”相輔相成,互為表里:“精神”是“倫理”的內容與本質,“倫理”是“精神”的發(fā)展與表達。沒有脫離精神而獨立存在的倫理,也沒有脫離倫理而獨立存在的精神。倫理是精神的土壤,精神是倫理的生長。無“精神”不“倫理”,無“倫理”不“精神”。倫理是“持存”,表達的是對合理性的肯定與維護,是精神的“生長地”; 精神是“超越”,展現的是對現實性的否定與發(fā)展,是倫理的“引路人”。離開倫理,精神無法生長;離開精神,倫理必然迷茫?!皞惱怼迸c“精神”的結合,就好比是人的靈與肉的結合,自然的天與地的結合,宇宙的時與空的結合,互為表里,共生共存。“倫理精神”既是人類認識自我、理解社會、把握時代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也是引導人類不斷走出自我困境、持續(xù)走向美好生活的支撐點和平衡點。所以,“倫理精神”范疇的存在不但具有邏輯上的合理性,而且具有歷史上的必然性,是邏輯與歷史統一的自然結果。
那么,何謂“倫理精神”呢?當我們探尋了“倫理”和“精神”的各自軌跡與融通理路之后,“倫理精神”的本來面目就呼之欲出了。樊浩教授認為:“倫理精神是社會內在生命秩序的體系,它體現人們如何安頓人生,如何調節(jié)人的內在生命秩序。倫理精神是民族倫理的深層結構,是民族倫理的內聚力與外張力的表現?!?16)樊浩:《中國倫理精神的歷史建構》,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9頁?!熬瘛笔侵黧w的自我意識和意志的更新與生長,是主體真實性和普遍性的獲得,而這一過程必須依托于“倫理”這一特定的場域,亦即特定的社會生活和歷史條件。結合各家所論,我們可以嘗試對“倫理精神”作出如下一個界定:倫理精神是處于特定歷史條件下的主體的自我更新與生長的樣態(tài),是主體在建構意義世界時引領知、意、情持續(xù)走向真、善、美的知行合一的動力過程。對倫理精神范疇的這樣一個界定,表明倫理精神的本質應該從辯證統一的三個方面來認識。首先,倫理精神是人的“倫理實體”(存在場域)與“精神本質”(發(fā)展場域)的內在辯證統一。倫理與精神互為存在與發(fā)展的基礎和前提,倫理是精神的土壤,精神是倫理的生長。離開倫理談精神,就好比離開肉體談靈魂,成無源之流;離開精神談倫理,則好比離開靈魂說肉體,乃無本之木。其次,倫理精神范疇的存在是人類意識發(fā)展的歷史與邏輯的必然。人類意識梯次推進、不斷上升的過程,必然會凝聚并發(fā)展為“精神”,而“精神(磁力線)”圍繞“倫理(電流)”主線螺旋上升的發(fā)展過程就是人類發(fā)展史畫卷展開的過程。人類歷史的客觀性和必然性是在人的倫理精神運動變化的客觀性和必然性之中才得以展現的。人類的自我意識在探求外在自然奧秘的過程中造就了人類的“科學精神”,與此同時,在探求內在自然生命秩序的過程中造就了人類的“民主精神”,正是二者的有機結合與統一形成了人類倫理精神的基本結構單元。再次,倫理精神的存在價值與發(fā)展指向使個體至善與社會至善的有機統一得以實現。個體至善與社會至善的有機統一是倫理世界的主要矛盾之一,也是倫理實踐的發(fā)展瓶頸和困惑所在。倫理精神的存在,使得精神的個體化取向和倫理的整體化取向在此刻實現了有機的統一,“獨立與自由”的個體發(fā)展訴求因為有了“整體與穩(wěn)定”的社會發(fā)展現實獲得了實現的基礎,而“整體與穩(wěn)定”的社會發(fā)展也因為有了“獨立與自由”的個體發(fā)展才具有實在的意義和價值?!爸辽啤碑斎徊皇且粋€預期的固型的標準,而是一個理想的努力的方向。因為倫理精神的存在,個體至善和社會至善因此而實現了同向同行與風雨同舟?!啊畟惱砭瘛仁莻€體與整體相同一的共體理性,也是共體意志,是共體的‘精神’。以‘倫理精神’為對象,才能更充分、更準確地體現道德形而上學的時代精神特質和它的理論合理性與實踐合理性”(17)樊浩:《“實踐理性”與“倫理精神”》,《哲學研究》,2005年第4期。?!罢麄€倫理精神辯證運動的本質,是個體揚棄自己的個別性而獲得實體性,是個體通過意義世界的建構邁向普遍性,從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的運動”(18)樊浩:《道德形而上學體系的精神哲學基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62頁。。張康之教授在其專著《論倫理精神》中提出,近代以來建立在法的精神基礎上的社會治理體系需要得到解構,倫理精神將成為社會治理體系建構的前提和基礎,倫理精神將替代法的精神在社會治理過程中的已有地位,人類社會正在邁向第三次啟蒙——“倫理精神啟蒙”(19)張康之:《論倫理精神》,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隨著現代社會的發(fā)展,“如何在一起”(倫理)的問題比“如何生活”(道德)的問題越來越具有了先在性、必要性和緊迫性。時至今日,倫理之覺悟依然是國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陳獨秀),倫理之問題依然是最根本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倫理精神”的認知提升和實踐自覺必然是化解當代紛繁迭出的社會矛盾和個體困惑的不二法則。上個世紀中期,思想家羅素就認為,“在人類歷史上,我們第一次到達這樣一個時刻:人類種族的綿亙已經開始取決于人類能夠學到的為倫理思考所支配的程度”(20)羅素:《倫理學和政治學中的人類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159頁。。
現代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趨勢,無疑需要跨越“軸心時代”遺留的傲慢與隔閡,通過“對話”與“協商”走向 “共建”與“共享”,回歸生命本真和生活本身。這就需要全人類具有整合“理”的紛擾、擱置“法”的爭辯、走上“共情”與“尚義”大道的哲學智慧,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胸懷和卓識,開啟一場倫理啟蒙和精神洗禮之旅。當下我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推進,從主體、客體兩個層面都與人的倫理精神密切相關,對制度的高度認同、治理主體能力的提升、治理體系的建構與有效運行,都離不開“人”這個最終的決定因素,離不開人對關系建構與維護的自主性和自覺性,這些都需要最終通過對全體國民倫理精神的陶養(yǎng)來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視域下的國民倫理精神陶養(yǎng)問題研究,理應成為走進新時代的當代中國哲學關注的一個重要命題。
(一)實踐性與能動性的統一。倫理精神是人在認知基礎上所形成的情感和意志的結合體,是社會實踐的歷史產物,其本質是實踐的、能動的和發(fā)展的。它是一種集結起來的強大的內在性本質力量,因其所具有的特殊的“意志性”而產生著強大而恒久的“能動性”,這一能動性也是在“倫理”的積淀和推動之下所自然煥發(fā)出的一種堅韌的實踐精神。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特性,倫理精神才與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相伴而行,成為決定人之為人的根本所在。同時,倫理精神也是科學精神和民主精神的有機統一,而科學與民主就是人的倫理精神的外在張力與內在積淀的顯現,就是人的認識實踐性和意識能動性的有機統一。正是因為有了實踐性與能動性相統一的基本特質,倫理精神才成為人類生命和諧的根本建構力量。
(二)民族性與時代性的頡頏。倫理精神所內含的是人倫關系、倫理規(guī)范和倫理行為的價值訴求,決定著民族生活的內在秩序的設計原理,以及民族性格生長發(fā)育的樣式和狀態(tài)。黑格爾在自己的精神哲學研究中認為,民族是倫理的實體,倫理是民族的精神。民族是在倫理精神基礎上按照其內在發(fā)展規(guī)律而生成的現實形態(tài),倫理是民族個體所賴以存在的公共精神本質。倫理精神是民族倫理的深層結構,是民族精神的合理生發(fā),是民族倫理的內聚力與外張力的集中表現。沒有倫理精神的民族,就像是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上的神的廟宇一樣。同時,任何倫理精神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的精華,是時代精神的具體體現和深度表達?!耙浴畟惱砭瘛癁閷ο?,才能更充分、更準確地體現道德形而上學的時代精神特質和它的理論合理性與實踐合理性”(21)樊浩:《“實踐理性”與“倫理精神”》,《哲學研究》,2005年第4期。。倫理精神有著鮮明的民族特色和深厚的歷史傳承,是時間維度上的民族精神的積淀與傳承,是空間維度上的時代精神的凝練與生發(fā)。它既是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的交匯點與聚變點,同時也孕育著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的內聚力與外張力。
(三)社會性與歷史性的同構。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指出,人的本質屬性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是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本質的經典界定。這一界定,也為我們認識人的倫理世界和精神世界奠定了唯物論和實踐論的哲學基點,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離開人的社會實踐和歷史談倫理精神。社會為個體提供了彼此合作的機會,編制著聯結的紐帶,滿足著人的情感和信仰的需要,也是個體倫理精神生長唯一的土壤。人的社會性和歷史性本質,決定了人的精神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品質,由此決定了倫理精神的社會性和歷史性特征。精神固然有它自身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但是生產方式對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過程的制約作用是客觀必然的。倫理精神是倫理主體在社會認知過程中由意識到意志再到精神的一個辯證發(fā)展的過程,必然受著社會條件的制約,并隨著社會歷史的變化發(fā)展而不斷成長。因此,社會歷史性是倫理精神自身重要的特征之一。社會是倫理生長的基地,倫理是社會發(fā)展的支柱,而歷史就是人的倫理精神的成長史。倫理精神是維系社會和諧以及創(chuàng)造持久歷史意義的人類生命紐帶。
(四)激勵性與導向性的協同。作為一個超越性的精神存在,人的存在的本質和樣態(tài)只能是“精神”。而“精神”是人的“自我意識”在“知、意、情”領域所建構起來的“真、善、美”,是人的意識的沖動性所凝結成的意志的自主表達,既需要個體的內在激發(fā),也需要共體的外在導向。倫理精神是個體與共體實現有機統一的實在,而這一“有機統一”只有通過揚棄共體精神的抽象性和個體精神的主觀性才能完成。此處“揚棄”的過程,離不開個體精神世界的激勵,也離不開共體精神家園的的導引。個體精神的自由需要保護和激勵,共體精神的持存需要引導。由此,激勵與導向便自然成為倫理精神的鮮明特征之一。通過調節(jié)內在生命秩序以安頓人生,是倫理精神的存在原點和發(fā)展支點,而人的生命的內在秩序,顯然不是內在獨自生發(fā)的自然過程,而是內、外在秩序互動、協同的產物,這個互動和協同的過程就是內在激勵與外在導向的統一。實現社會至善與個體至善的有機統一,是國家治理走向現代化的內在標尺,“至善”之維在于“社會善治”的達成和“個體美德”的普遍呈現,而這一普遍呈現則在于國民對倫理精神的自覺踐行,在于倫理精神激勵和導向作用的持續(xù)產生。
我們在這里探究 “精神”“倫理”“倫理精神”的內在辯證關系與發(fā)展理路,論證“倫理精神”范疇的哲學意蘊及其必然性與合理性,闡發(fā)“倫理精神”的歷史意義和基本特征,彰顯倫理精神的哲學價值,并非要以“倫理精神”覆蓋人類全部的精神形態(tài),囊括精神的一切品質,凸顯倫理精神的一枝獨秀以遮蓋人類精神世界的滿園春色,而是要通過論證和分析來進一步確立倫理精神在我國思想歷史和文化傳統中的本來地位與價值,深耕我們傳統思想中所固有的肥沃的倫理土壤,喚醒我們民族文化傳統中所具有的精神力量,提振文化自信,凝聚行為意志,跨越我們走向未來有可能遭遇的一切所謂“現代化的陷阱”,讓民族復興的夢想多一重前行的自信和力量。因為只有倫理精神才能將精神的民族性、歷史性、社會性和時代性特質高度融為一體,讓國人的精神世界在跌宕起伏間能夠始終保持不忘本來的定力、吸收外來的活力和面向未來的張力。在守望“倫理”中回歸“倫理精神”,才能真正實現傳統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為走進新時代的國人找尋到精神與文化自覺的起點、自信的支點和自立的平衡點。源遠流長、燦爛輝煌的中華文化孕育積淀出了中華民族深沉的精神追求,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等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核心思想理念中,也是處處洋溢著“精神”品質,充滿著對人的精神境界的期望和要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的豐厚滋養(yǎng),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植根的沃土,對延續(xù)和發(fā)展中華文明、促進人類文明進步,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由重關系、重人情的情理結構系統所生成的傳統倫理型文化,在人欲橫流的市場價值魅惑中想必能發(fā)揮出解毒和糾偏的作用。對當代中國而言,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chuàng)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的培育,都需要從以安“倫”盡“分”為核心的傳統倫理精神中汲取滋養(yǎng),獲得穩(wěn)定恒久的支撐力量,進而在實現傳統倫理精神的歷史轉化與時代建構過程中,走出一條革故鼎新、面向世界、走向未來的新時代國民倫理精神的發(fā)展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