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會稽郡故書雜集》校記九則

謝政偉

(蚌埠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教育學(xué)院，安徽 蚌埠 233030)

《會稽郡故書雜集》是魯迅先生匯集整理的一部重要的紹興方志文獻(xiàn)，包括謝承《會稽先賢傳》、虞預(yù)《會稽典錄》、鐘離岫《會稽后賢傳記》、賀氏《會稽先賢像讚》、朱育《會稽土地記》、賀循《會稽記》、孔靈符《會稽記》、夏侯曾先《會稽地志》等共八種會稽方志及人物傳記。魯迅此舉重在“以會稽郡為橫坐標(biāo)，以魏晉時代為縱坐標(biāo)來輯錄古籍”[1]，“搜羅宏富，而且考訂精確”，“使佚失已久的紹興地方志得以集中成書保存，重新流傳”[2]，具有比較重要的史志研究和文化價值。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三卷收錄了《會稽郡故書雜集》[3]，由于魯迅尚未對其進(jìn)行最后整理?？?，且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在出版時組織相關(guān)學(xué)者對其進(jìn)行一些初步的輯校整理，但仍存在一些?？钡葐栴}，有待進(jìn)一步考訂完善。今就其中一些疏漏加以商討，以便于其修訂時參考。

1.嚴(yán)光一名遵，字子陵，與世祖俱受業(yè)長安。建武六年，下詔征遵。設(shè)樂陽明殿，命宴會，論故舊累日，拜為諫議大夫。(《會稽典錄》卷上“嚴(yán)光”條)[3]248

按，魯迅附注：“《御覽》九十引云：‘建武元年征光?！队窈！芬话傥迨乓魑迥??！盵3]248各說不一，當(dāng)擇善而從。今核范曄《后漢書》卷83《逸民列傳》，言嚴(yán)光“少有高名，與光武同游學(xué)。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后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垡善涔?，乃備安車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至?！盵4]2763說明在建武元年，嚴(yán)光確有光武帝下詔征見之事，只不過是“三反而至”。但《會稽典錄》所言“設(shè)樂陽明殿，命宴會，論故舊累日，拜為諫議大夫”等事似不在建武元年。故《后漢書》下文又言：“復(fù)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盵4]2764雖未涉及具體年份，但應(yīng)該相隔有些年歲。而唐代歐陽詢《藝文類聚》卷1引《會稽典錄》此事徑作“建武五年”[5]12。司馬光《資治通鑒》卷41《漢紀(jì)三十三》記“建武五年(公元29年)”之事提及：“帝少與嚴(yán)光同游學(xué)，及即位，以物色訪之。得于齊國，累征乃至；拜諫議大夫，不肯受，去，耕釣于富春山中?！盵6]清代方中德《古事比》卷一《象緯》直言：“嚴(yán)光與世祖俱受業(yè)長安。建武五年，征光設(shè)樂陽明殿。”[7]王先謙《后漢書集解》亦引沈欽韓曰：“《藝文類聚》：‘《會稽典錄》曰建武五年下詔征遵?！盵8]疑《會稽典錄》“建武元年”本作“建武五年”。

2.烈死，歲饑，常以稍米粟給烈妻子，輒追計值作劵，沒取其田。烈兒長大，訟。掾史議皆曰：“烈孫男兒遭饑，常賴升合。長大成人，而更爭訟，非順孫也?！币猹氃唬骸俺Ｉ頌椴?，當(dāng)撫幼孤，是人道正義。稍以升合劵取其田，懷奸挾私，貪利忘義。”(《會稽典錄》卷上“鐘離意”條)[3]248

按，此條有二誤：其一，“常以稍米粟給烈妻子”一句不通，李昉《太平御覽》卷639引此事作“稍以”[9]2863，“以稍”當(dāng)乙正。“稍”即“稍微”義，下文中“稍以升合劵取其田”與此前后相應(yīng)。又杜佑《通典》卷168《刑法六》引此事作“常稍稍以米粟給并妻子”[10]890，可證。其二，“常賴”系“賴?！敝`倒，亦當(dāng)乙正?！短接[》卷639引此事作“賴常升合”[9]2863，《通典》引作“孫并兒遭饑，賴常升合，以長成人?！盵10]890“?！奔磳O常，非“經(jīng)常”義，依魯迅《會稽典錄》此本之標(biāo)點體例，此句中“?！弊窒庐?dāng)補施專名線。

3.意為尚書仆射時，匈奴有降者，詔賜縑三百匹。尚書郎暨酆誤以三千匹賜之。上大怒，鞭酆殿下，重痛時死。意且排閣入，諫曰：“陛下德被四表，恩及夷狄，是以左袵之徒，稽首來服。愚聞刑疑從輕，賞疑從重。今陛下以酆賞誤，發(fā)霆電之威，海內(nèi)謂陛下貴微財而賤士命也。”(《會稽典錄》卷上“鐘離意”條)[3]249

按，“時”乃“將”之誤。此處言暨酆尚未鞭死，故下文記鐘離意前去進(jìn)諫求情。《太平御覽》卷649引此事作“重痛將死”[9]2903，《藝文類聚》卷48引作“鞭酆欲死”[5]854，可證?！芭砰w”即推門，“且”字于文不合，當(dāng)校?！短接[》引作“直”[9]2903，“且”乃“直”之形訛，“直”字于義為長，更能體現(xiàn)鐘離意挺身敢諫之義舉。其他例證如：《后漢書》卷81《獨行傳》：“主簿鐘離意爭諫甚切，鼂怒，使收縛意，欲案之，掾史莫敢諫。修排閣直入，拜于庭，曰：‘明府發(fā)雷霆于主簿，請聞其過。’”[4]2674房玄齡《晉書》卷1《宣帝紀(jì)》：“手詔曰：‘間側(cè)息望到，到便直排閣入，視吾面。’帝大遽，乃乘追鋒車晝夜兼行?！盵11]可見不論是“直排閣入”，還是“排閣直入”，都借以表達(dá)進(jìn)諫者不拘于尊卑禮儀而直接推門強諫。

4.遇孝章皇帝巡狩，幸魯陽。上未見刺史班秩，有詔敕夷吾入，傳錄囚徒，見長吏，勿廢舊儀。(《會稽典錄》卷上“謝夷吾”條)[3]254

按，此事亦見《后漢書》卷82《方術(shù)列傳》李賢注引《謝承書》：“有詔勑荊州刺史入傳錄見囚徒，誡長吏‘勿廢就儀，朕將覽焉?！盵4]2714嚴(yán)可均《后漢文》卷四亦引作“敕荊州刺史入傳錄見囚徒，誡長吏‘勿廢舊儀，朕將覽焉’”[12]。故疑“見長吏”之“見”誤倒，當(dāng)屬上句，且“長吏”前脫一“誡”字。《太平御覽》卷639引此事即作“傳錄見囚徒，誡長吏”[9]2863，《會稽典錄》當(dāng)校改。

5.夷吾省錄囚徒。有亭長奸部民妻者，縣言和奸。上意以為：“吏劫民，何得言和。觀刺史決，當(dāng)云何。”頃，夷吾呵之曰：“亭長，詔書朱幘之吏，職在禁奸。今為惡之端，何得言和！”切讓三老孝弟，亭長罪。其所決正一縣三百事，與上合。(《會稽典錄》卷上“謝夷吾”條)[3]255

按，魯迅于“劫”后注：“一作奸。”《太平御覽》卷639引此事作“吏奸民”[9]2863，與上文合，當(dāng)校正，同時標(biāo)點應(yīng)改為：“吏劫民，何得言和？觀刺史決，當(dāng)云何？”魯迅于“孝弟”下注：“一作長吏?！碑?dāng)以前者為是，且“弟”當(dāng)作“悌”?！逗鬂h書》卷2《明帝紀(jì)》：“其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4]96李賢注：“三老、孝悌、力田，三者皆鄉(xiāng)官之名。”[4]97趙翼《廿二史劄記》卷2記載：“漢文帝詔曰：‘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其以戶口率置常員?！聭选逗鬂h書注》：‘三老、孝悌、力田，皆鄉(xiāng)官之名也。三老，高帝置。孝悌、力田，高后置?！盵13]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13《職役考》：“周時，鄰里鄉(xiāng)黨之事，皆以命官主之。至漢時，鄉(xiāng)亭之任，則每鄉(xiāng)有三老、孝悌、力田，掌觀導(dǎo)鄉(xiāng)里，助成風(fēng)俗?！盵14]140可見“三老”“孝悌”是兩種不同的鄉(xiāng)官之名，當(dāng)施以分號相隔。又“亭長罪”，《太平御覽》卷258引此事作“治亭長罪”[9]1211，當(dāng)補正。故相關(guān)語句應(yīng)校正為“切讓三老、孝悌，治亭長罪”。

6.楊喬為右丞。詣南宮，取急，案條閤舊事。于復(fù)道中逢太常辛柔，不避車。喬糾奏柔，以為知丞即應(yīng)行，威儀有敘，九列外官，而公干犯，請廷尉治柔罪。(《會稽典錄》卷上“楊喬”條)[3]259

按，此例二字存誤：蕭統(tǒng)《文選》卷43丘希范《與陳伯之書》：“今功臣名將，雁行有序。”李善注引應(yīng)劭《漢官儀》：“典職楊喬糾羊(作者注：“羊”乃“辛”之誤)柔曰：‘柔知丞郎雁行，威儀有序?！盵15]“敘”“序”二者同義，而“以為知丞即應(yīng)行”一句存誤，當(dāng)以李善注為是?！段墨I(xiàn)通考》卷51“職官考”記載：“楊喬為右丞，行值太常辛柔，柔不避車，喬奏柔不敬，下廷尉……漢御史中丞、侍御史行復(fù)道中，遇尚書及丞、郎，避車執(zhí)板揖，丞、郎坐車舉手禮之，車過遠(yuǎn)，乃去?！盵14]471《通典》卷22亦曰：“尚書言左、右丞，敢告知如詔書律令。郎見左、右丞，對揖無敬，稱曰左、右君。丞、郎見尚書，執(zhí)版揖，稱曰‘明時’?！盵10]599又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雁行”條列有“形容排列整齊而有次序”義[16]6846，恰好與《會稽典錄》上文“于復(fù)道中逢太常辛柔，不避車”語意相契合，故楊喬認(rèn)為辛柔不敬。后以“雁行有序”表達(dá)知禮之義。可見“以為知丞即應(yīng)行”一句中，“應(yīng)”系“雁”之形誤，“即”乃“郎”之形訛，“丞”即“尚書丞”，“郎”即“尚書郎”，當(dāng)校作“以為知丞、郎雁行”。

7.牧之在濡須，深以進(jìn)取可圖，而不敢陳其策。(《會稽典錄》卷下“鐘離牧”條)[3]281

按，魯迅于“濡須”后注：“本傳云：‘還為丞相長史……永安六年，為平魏將軍，領(lǐng)武陵太守，平五谿，遷公安督，陽武將軍，封都鄉(xiāng)侯，徙濡須督?！盵3]281其誤有二：一是誤在“平魏”下施以專名線?！捌轿簩④姟辈⒎窃O(shè)置之官職，“平”乃“平定”義，其下不當(dāng)施以專名線。二是“陽武”當(dāng)“揚武”之誤?！度龂尽肪?0《鐘離牧傳》記此事作“揚武將軍”[17]。盧弼《三國志集解》注：“宋本陽作揚，各本皆誤。”[18]當(dāng)以“揚武將軍”為是?！皳P武將軍”為東漢始置，《宋書》卷39《百官志》曰：“揚武將軍，光武建武中，以馬成為之?！盵19]1226《文獻(xiàn)通考》卷66言及魏晉時“振威、振武、奮威、奮武、揚武、廣威、廣武、左右積弩等將軍”都位居四品之列[14]598。

8.香挺然特立，明果獨斷。年十五，縣長葛君出臨虛星，會客飲宴。時郡遭大旱，香進(jìn)諫曰：“……今始罹天災(zāi)，縣界獨甚。未聞明達(dá)崇殷周之德，臨祭獨歡，百姓枯瘁。神祇有靈，必不享也。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宜當(dāng)還寺?！?《會稽典錄》卷下“夏香”條)[3]290

按，編校者于“虛星”后注：“案景宋本《藝文》作靈星。”當(dāng)以“靈星”為是。按照夏香之言，“時郡遭大旱”“神祇有靈”，不應(yīng)當(dāng)“臨祭獨歡”，而應(yīng)以祭祀祈雨?！妒酚洝肪?2《孝武本紀(jì)》：“上乃下詔曰：‘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靈星焉?！睆埵毓?jié)正義：“靈星即龍星也?！睆堦套ⅲ骸褒埿亲蠼窃惶焯?，則農(nóng)祥也，見而祭之?！盵20]《后漢書》卷9《祭祀志下》：“漢興八年，有言周興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靈星祠。言祠后稷而謂之靈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舊說，星謂天田星也。一曰，龍左角為天田官，主谷?！盵4]3204《太平御覽》卷35引《益部耆舊傳》：“趙瑤為閬中令，遭旱，請雨于靈星，應(yīng)時大雨。”[9]167《漢語大詞典》“靈星”條釋義為“主農(nóng)事。古代以壬辰日祀于東南，取祈年報功之義”[16]6826，足證“虛星”乃“靈星”之訛誤。

9.葛仙翁于女幾山憑白桐木幾，學(xué)道數(shù)十年，白日登仙。幾化為白麂，三腳兩頭，人往往見之。(《會稽典錄》卷下“女幾山”條)[3]295

按，此事由魯迅從《事類賦注》卷14、《太平御覽》卷710輯得，且魯迅于“白麂”后注：“《御覽》引作白虎?！苯窈硕?，除《太平御覽》外[9]3163，《事類賦注》引此事亦作“白虎”[21]。又《太平廣記》卷77：“葛玄得仙后，幾遂化為三足獸，至今上虞人往往于山中見此案幾，蓋欲飛騰之兆也?！盵22]兩相比較，“白虎”于文更契合，疑“麂”為“虎”之形訛，當(dāng)校改。古人認(rèn)為白虎代表一種祥瑞。例如，《藝文類聚》卷99引《孝經(jīng)援神契》：“德至鳥獸，白虎見。”引《瑞應(yīng)圖》：“白虎者，仁而不害，王者不暴虐，恩及行葦則見?！盵5]1716又《宋書》卷28《符瑞志》：“白虎，王者不暴虐，則白虎仁，不害物?！盵19]807事實上“六朝志怪中各種動物、花草樹木變?nèi)嘶蛉俗兂筛鞣N動物的隨處可見。一般形態(tài)的‘人虎互化’就是這種變化意識的產(chǎn)物，既是上古動物崇拜和變形傳說的支脈，又滲進(jìn)了后世人為宗教的概念?！盵23]故案幾化為白虎之說于古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