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袁慶

童年，大概就是小時候吧！我的童年，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非窮莫屬。當(dāng)你看到這里，莫非不信？想我堂堂80后，至于嗎？嗯，至于，相當(dāng)至于，不信你看。

衣食住行衣為先，足見其重要性，可我們家是真的窮啊。幼兒園（我們那時叫育紅班）時，我一個夏天只有一件裙子，白天臟了晚上洗洗，白天接著穿。然后是鞋子，夏天已經(jīng)很熱很熱的時候，別的小朋友都穿上了裙子涼鞋的時候，我還穿著春天的鞋子。每逢村里趕集的那些天，上學(xué)前我都跟我娘要涼鞋，娘答應(yīng)著，并且信誓旦旦地說：“你先去上學(xué)，娘先去地里干活，等干完了活，買上涼鞋就給你送學(xué)校里去！”在學(xué)校里，有小朋友笑話我沒有穿涼鞋，我就說：“我娘說一會兒買上就給我送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不知道過了多少個集市多少日子之后，我才有了新涼鞋。然后呢？不記得了！因為期待已經(jīng)漸漸磨沒了，夏天也快要過去了。再說褲子，我四年級下學(xué)期躥個子很快，等到五年級的冬天，去年冬天的棉褲已經(jīng)短了一大截，類似于今天流行的八分褲了。每當(dāng)上課間操的時候，我就把棉褲使勁往下拽拽，然后一到跳躍運動那一節(jié)褲腿就又縮上來了。如此反復(fù)，課間操竟也成了煎熬。我記得那時候的褲子是不分夏天冬天的，區(qū)別只在于褲子里面套沒套別的衣服。我從小到大，買衣服也就是過年買件，平時基本不給買，偶爾拾家里一個大嫂（比我大20歲，城里的）和大姨家姐姐（大我10歲）的衣服穿，連去上大學(xué)，都沒有買過新衣服，倒是考上高中時做了一身新衣服，只不過這衣服本來也不是給我的，而是給買來的那個新“二嬸”的。只是這“二嬸”是個托兒，兩天不到就跑了。于是，這新衣服就便宜了我。這樣下來之后，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太喜歡穿裙子，不喜歡八分褲，褲子一定要長長的，到腳后跟，衣品很差，不會搭配……童年時又哪里需要搭配呢。

熟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無肉不歡：飯可以不吃，菜可以不吃，水果可以不吃，飲料可以不喝，但是沒肉吃不行，會找事。之前我娘說過一句話：想吃啥就是身體缺啥。現(xiàn)在深以為然。我應(yīng)該就是小時候缺了吃的，尤其是肉，所以現(xiàn)在才特別對它偏愛。聽我娘說，我三四歲的時候，瘦得跟桿兒似的（雖然現(xiàn)在這是我追求的目標(biāo)，但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為啥呢？因為天天不吃飯。到了飯點，大家都吃飯吃菜，我就喝點湯。有一天正吃著飯呢，我姥姥來了，看我拿著勺子撩啊撩啊，就是不往嘴里放，姥姥也問我：“慶啊，你為啥不吃飯??？”“我不餓?！崩牙芽戳丝淳突厝チ耍缓筮^了幾個小時，她又回來了，帶著幾個大白饅頭。不餓的我吃了兩個比我爸拳頭還大的白面饅頭。這是不餓嗎？是不喜歡吃，吃不下去呀！再后來有點印象了，就記得家里改善生活就是兩三道菜。相比較來說，做得多的是肥肉片燉豆腐。這菜我只喝點菜湯，不喜歡肥肉，不喜歡豆腐。第二道是香椿芽炒雞蛋，這得春天才有。我家院子里豬舍北邊，糧倉南邊夾道里不知是種的還是自己冒的一棵不大的香椿樹，長出嫩芽的時候還不讓摘，因為吃不著，須大些夠一盤了才能摘，但那時候已經(jīng)不嫩了，而且味道太大，跟院子外邊那些個臭椿樹一個味，不喜歡，于是挑里面少得可憐的雞蛋吃，偶爾挑一點點香椿，還有些嚼不爛。第三道菜只有夏天才偶爾有。悶熱的天氣里，幾場雨后，被砍掉的樹墩旁，爛木頭旁邊，有時候會冒出幾叢蘑菇，小小的，嫩嫩的，呆呆地撐著小傘發(fā)呆，這就是天賜的美味。小心拔出來，沖洗干凈，不用切不用撕，整棵整棵用來做湯，打兩顆雞蛋，續(xù)幾碗水，加一點點鹽，這是我愛的?？上Э捎霾豢汕螅\氣好，雨水多，一年能吃上三兩頓已是感恩至極?，F(xiàn)在的菌類五花八門，做法更是花樣無窮，可再也沒有小時候吃過的那么鮮，那么美味了，也許那味道就叫童年吧！除此之外，家里飯桌上最常見的是咸菜以及自己家種的各種青菜，飯是雜糧煎餅以及小地瓜。這地瓜并非現(xiàn)在的煙薯蜜薯之類長不大，而是大的地瓜都賣掉了，只留下那些地瓜頭子，沒人要只好天天煮來充做干糧。煎餅我是不愛吃的，只好吃小地瓜頭子，可那地瓜本身就未長開，皮下邊一層絲絡(luò)糾糾纏纏塞牙得很，天天吃也沒有什么食欲。我有時候很好奇，我一個女孩子天天吃這些東西是怎么長到167公分的呢？如果我生活再好一點會不會長到175？再大一點，生活已經(jīng)有所改善，但應(yīng)該只算能吃飽。舉例說明哈，高中三年，家里腌了十多年沒有吃完的咸菜甕被我吃到底了，這還是年年買新的丕藍腌上呢。好不容易上大學(xué)了，沒有辦法跟高中一樣捎咸菜了，終于有了生活費。千禧年，一個月100塊，算多嗎？于是又想起了那個笑話：一個富人見工地上一個民工在給孩子煮方便面，就對他說：“這方便面啊防腐劑太多，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民工：“……”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我們不知道富人怎樣生活，他們也不知道：這方便面是我們用來改善生活的呀！當(dāng)然，除了方便面，大學(xué)里用來改善生活的還有一周一次1.5元一只的雞架子，多要點湯。第一頓是半只雞架配一個饅頭，第二頓照舊，第三頓是湯泡米飯，美味呀！這就是我從小學(xué)畢業(yè)到大學(xué)畢業(yè)體重一直未曾變化的原因：永遠的七八分飽，多么健康的飲食！

我們小時候或多或少都有些夢想，有些人可能要去大城市，有些人要掙大錢，有些人想當(dāng)官，我就比較現(xiàn)實，我就只想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而且最好是樓房，因為住夠了平房，尤其是我家的平房。說起我住的那間房，與其說是我住的地方，不如說是倉庫：腌雞蛋的壇子在我屋里，散發(fā)出時代久遠的臭烘烘的味道;換季的衣服、鞋子，還有用不著的棉被在我屋里一股子發(fā)霉的氣息;修理工具在我屋里;冬天收下來還沒賣掉的韭菜也存在我屋里……總之，所有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屋里的都在我屋里。你看哈，人家女孩子的房子都叫閨房，一般以粉色調(diào)為主，干凈、整潔，擺滿了玩具和零食……嗯嗯，好吧，我從小就沒有玩具沒有零食，也沒有閨房，只好歹有個住的地方。這房子年齡比我還大，是用一種叫坯（據(jù)說老舍《四世同堂》里有描述）的東西蓋起來的。坯是什么？應(yīng)該是一種黃土摻了些草軋成的一種像磚但不是磚的土塊。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吹雨淋，這房子已經(jīng)年久失修，四面漏氣：冬天冷得像冰窖，一晚上都暖不過腳來，夏天倒是涼快，只是蚊蟲叮咬重磅襲來。晚上躺下，房頂上糊的虛棚（那時候沒有吊頂，只用木頭竹子在房頂處扎個架子，糊上些報紙，喚做虛棚，大概既為擋房頂?shù)哪嗤烈矠榱撕每葱┌伞＃┛吡粋€一個的，老鼠在里面玩起了捉迷藏，偶爾有些得意忘形或是興奮過度的老鼠還會從上面掉到身上，還沒等你喊呢，它倒吱吱尖叫拖著尾巴逃跑了。如果想要睡個好覺，還得先學(xué)貓叫，等把那些撒歡兒的老鼠嚇住了就趕緊睡吧，要不了幾分鐘，它們就又窸窸窣窣開始試探了，這里也足見學(xué)一種“外語”的重要性了。說也奇怪，那時候那么樣的環(huán)境，竟從沒失眠過，這算不算一個奇跡？要說沒睡著的時候，也有，但不是失眠，而是害怕，怕什么呢？蛇。老鼠我還真不怕，小時候搓玉米，有時候翻出剛出生的粉紅色還沒長毛的小老鼠，我還用火柴盒養(yǎng)過呢！但，蛇不行，我從心里就發(fā)怵，不用說見著，想想都頭皮發(fā)緊汗毛豎起，但不止一次，我看見有蛇鉆進了我住的那間屋，于是晚上就磨磨蹭蹭不想也不敢進屋，但該來的總會來，很晚了，被大人攆回屋去睡覺，我真怕呀，怕蛇鉆到我的床底下了，怕它爬到我的床上了，怕它鉆到我匣子里了，怕晚上我睡著了爬到我身上了，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現(xiàn)在還記憶尤深。好在，我只是看見它爬進了我的房間，但也許它爬進去了，嫌氣味不好又爬走了吧！謝天謝地！想住樓房的另一個原因是廁所，那真是一言難盡啊！夏天上個廁所一屁股的蚊子包，還要左顧右盼有沒有老鼠、蛇之類的小動物出沒，冬天上廁所那叫一個酸爽，保證讓你手腳冰涼，渾身沒有一點熱氣。記憶最深的是，有幾年我家?guī)赃叿N了一棵高大的洋槐樹，按理說給遮個陽啥的多好，壞就壞在那幾年我爸總是很忙或者忘了給樹打藥，一到夏天滿樹的爬起來腰一弓一弓的小青蟲（確實是細長的青色蟲子，不是被稱作“吊死鬼”的那種蟲子）就吐絲垂得像滿天的星星，數(shù)也數(shù)不清，傷害性不大，嚇人極強。簡單說就是，我怕這些蟲子，很怕。但這是上廁所的必經(jīng)之路，你去也不去？去？生不如死！不去？還是生不如死！我的天吶，這日子是怎么過下來的？

我小時候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是二八大杠，也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進城趕路靠它;結(jié)婚娶親靠它;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必須靠它……總之，是當(dāng)時小推車、馬車、驢車等一眾交通工具里的扛把子。誰家孩子沒有坐過它的橫梁？誰家父親不是騎著它帶著媳婦孩子去走親戚？然后午飯后踉踉蹌蹌推著車子往家回？老婆孩子跟在后邊抄著手碎碎念一路？誰家孩子沒有偏著腿騎過它？為啥偏著腿騎？因為正常騎根本夠不著地呀！還記得上高中離家40里，回家或是返校騎個破自行車哐哐哐騎一個半小時嗎？

說到這里，小時候的事兒都抖摟得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也就還有假期了?，F(xiàn)在不管大人還是孩子都盼望著放假，盼望著放學(xué)，好休息下，放松放松。我小時候可了不得，最煩放假了。為啥？放了假比上學(xué)還累，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兒。寒假，有二十個韭菜畦需要打理：上午挨個把這些韭菜畦上蓋的油紙、草扇子挑開曬太陽，嗯，中午了;下午再把這些草扇子蓋好，油紙鋪好壓好，好嘛，天黑了。每隔幾天晚上還要熬夜把割的韭菜一把把捆好擺進大竹筐里，第二天凌晨去賣。更要天天祈禱，千萬不要下雪，下了雪還要打掃雪！敬業(yè)的我，年初一都沒落下過。暑假，那二十個韭菜畦的韭苔該拿了。這真是人生最痛苦的事兒！韭苔好吃吧？你知道韭苔怎么拿嗎？凌晨四五點，天還沒亮透，我和娘就已經(jīng)把光著的腳伸進了布滿竹竿和鐵絲的韭菜畦里（夏天如果不用竹竿把韭菜架起來，韭菜就會倒在地上爛掉，鐵絲起到了固定竹竿的作用），腰彎成了90度，頭向下伸，一只手拿著韭苔的骨朵，一只手伸向韭菜的枝杈，大拇指和二拇哥一對掐，一根韭苔就拿完了。每天五個畦，拿完為止。你說拿完就好了？你知道韭苔是一根一根拿出來的吧？你知道是一根一根匯成了一斤甚至十幾斤幾百斤的吧？夏初剛開始冒韭苔時還行，不是很密，每天也就拿個兩三個小時就完成了。但韭苔越長越多越長越密，時間也就越來越長了，有時候上午拿不完，下午還要再拿些。你說拿完二十個畦就行了？你知道韭苔是一茬一茬長的吧？你知道韭苔長得很快吧？三四天就又長高了，如果不及時拿掉，那就老了，不光不好賣，還把韭菜的營養(yǎng)都吸走了，影響冬天韭菜的收成。所以，今天拿完了，明天拿完了，后天大后天拿完了，新一茬又冒出來了，再從頭開始吧。真是沒完沒了，循環(huán)往復(fù)??！你說好歹下雨天能歇歇？不可能，韭苔不等你的。俺娘也不等，尿素里面的透明塑料袋，剪三個窟窿，套身上，照拿不誤。所以，整個夏天下來，曬黑幾度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我被竹竿和鐵絲戳的千瘡百孔、鮮血直流的腿腳才更慘不忍睹，還有那腰酸背疼腿抽筋的酸爽，再配上一身的爛韭菜韭苔味。嗯，回味無窮。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年年如此。所以，當(dāng)我參加工作后的暑假，我娘打電話讓我回去拿韭苔，我借口學(xué)校進行培訓(xùn)學(xué)習(xí)才得以脫離這個苦海。后來，家里總算不種韭菜了，我這心才總算咽到肚子里。但不愛吃韭菜、韭苔的禁忌直到這兩年才打破，因為看到就想起彎著腰的日子，都有心理陰影了。你說不是還有放學(xué)后？放學(xué)后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寫作業(yè)（作業(yè)真的是抽空寫的），而是拿起籃子小刀，到地里割草，拿回來喂雞或鴨，還養(yǎng)過羊和牛，豬是必須養(yǎng)的家禽。只是從不知道牛奶羊奶能喝，牛肉羊肉能吃罷了。然后是做飯：把湯熬上，再炒個青菜，洗個咸菜切吧切吧。嗯，晚飯就齊了！所以呀，現(xiàn)在我的廚藝杠杠的，如果來了客人，一個小時內(nèi)二三十個菜輕輕松松拿下，沒辦法，從小基本功扎實呀！

這么一路看下來，是不是覺得我的童年挺悲慘的？看起來似乎是，可也不是。因為小時候快樂真是一件特別簡單的事！我記得那年過年爹娘給買的新大衣、炸的魚和丸子;記得城里哥哥嫂嫂給的糖和絲襪;記得大年初一全家的合影;記得夏天用麥子換的西瓜特別甜;記得和小朋友一起跳的皮筋，頭發(fā)上扎的蝴蝶結(jié);記得粘的知了、逮的螞蚱;記得大中午不睡覺看的電視劇;記得當(dāng)初流行的歌曲……這樣難道還不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