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趙世家》中的神異之事

彭興帥

(云南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00)

一、《趙世家》的史料來源及其評論

基于上面的認識，《趙世家》這樣多采傳說異聞等非文字史料所構(gòu)成的篇章，歷來為史家所詬病，也就不足為奇。唐代的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就認為，《史記》中屠岸賈、公孫杵臼、程嬰之事，是“馬遷妄說，不可從也”[7]734。清人全祖望、趙翼、梁玉繩也都認為《趙世家》誣謬之事最多。全祖望的《經(jīng)史問答》記載了他回答郭景兆關(guān)于諸史的疑問：“問：‘六國世家，其記事莫如趙之誣謬者，不特屠岸賈一事也。如宣孟之夢，簡子鈞天之夢，原過三神之令，主父大陵之夢，孝成王之夢，何其言之龐而怪與？謂非緯候之先驅(qū)不可矣。’答：‘是盡當芟除者也?！盵8]趙翼《陔余叢考》專列“趙氏孤之妄”一條，認為：“屠岸賈之事出于無稽，而遷之采摭，荒誕不足憑也?！妒酚洝分T世家多取《左傳》《國語》以為文，獨此一事全不用二書，而獨取異說，而不自知其抵牾，信乎好奇之過也?！盵9]梁玉繩《史記志疑》講：“《趙世家》多述詭異，屠岸賈誅趙氏一，宣孟夢叔帶二，簡子游鈞天三，有人當?shù)浪?，天神遺無恤竹書五，武靈夢處女六，孝成夢乘龍七，此子長釣奇以成其虛誕飄忽之文，而非為實錄，蓋學《南華經(jīng)》也?！盵10]1051-1052今人楊伯峻也認為“《趙世家》記載趙氏被滅與趙武復立，全采戰(zhàn)國傳說，與《左傳》《國語》不相同，不足為信史”[11]。由此可知，對于《趙世家》中記載的非文字來源的事件，尤其是其中記錄的夢幻神異之事和趙氏滅亡與趙武復立，前人或以為是司馬遷妄說，或以為誣謬，不足為信史。同時認為司馬遷多載傳說異聞是因其“信乎好奇之過”。此外，今人沈長云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審視《趙世家》中的神異之事，認為這也是一種實錄。他在《趙國史稿》中指出：“被后人尊為實錄的《史記》，其《趙世家》一卷卻夾雜許多神奇的傳說故事。為此后世史家多有譏評，《法言·重黎》稱‘趙氏多神，圣人曼云’(原文曰：“或問：趙氏多神，何也？曰：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見汪榮寶撰，陳仲夫點?！斗ㄑ粤x疏》)，朱駿聲《經(jīng)史問答》說‘世家莫如趙之誣謬龐怪，謂非緯候之先驅(qū)不可矣’。其實這些被后人視為誣謬龐怪的記載，正是先秦趙氏日常生活中宗教崇拜的實錄?！盵12]可見前人關(guān)于《趙世家》的討論，問題的核心就是《趙世家》能否作為信史被對待。對此，筆者的看法是，這些討論都有益于還原趙國史實，但是這樣的討論回答不了筆者的困惑，即何以《晉世家》和《左傳》相合，而到了《趙世家》卻存在如此大的差異，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為何，而且圍繞著“史實”展開的討論，似乎在無形中拉大了《晉世家》和《趙世家》的距離，越發(fā)使人感到困惑。

故而筆者試圖聯(lián)系《晉世家》來解釋《趙世家》中記載神異非常之事的原因，認為司馬遷在編纂《晉世家》和《趙世家》時，通過對史料的運用和精心結(jié)撰，利用“互見法”，表達著他對天人關(guān)系的看法。進一步講，在《晉世家》中，司馬遷更多側(cè)重表現(xiàn)的是人事的一方，或者說是“德”的力量，而在《趙世家》中，他側(cè)重表現(xiàn)的是神意，天命的一面，故而《晉世家》多實錄，而《趙世家》多虛妄，多奇幻。

二、《趙世家》中的天命意志

清代李景星在《四史評議》中評價《趙世家》云：“《趙世家》是一篇極奇肆文字，在諸世家中特為出色?！绕涿钫?，在以四夢為點綴，使前后骨節(jié)通靈。”[13]46李景星從敘事的角度出發(fā)，特別拈出四夢在《趙世家》敘事安排上的作用，認為四夢鉤連著整個《趙世家》，是“埋針伏線之筆”。他跳脫出信史標準的藩籬，認識到四夢相對于《趙世家》記載的史實而言，是點綴，是“使前后骨節(jié)通靈”的敘事材料，是一種文飾。同是清人的徐與喬在《經(jīng)史辨體》史部《趙世家》中亦發(fā)表了相似的看法，他說：“占夢一段，閑文也，事之影也。太史公偏提影事，作實案……形于夢，見于占，便提來作案，極力描寫一番。”[14]按徐與喬的說法，既然占夢諸事是閑文，是事之影，那么 《趙世家》中的正文，事之實究竟為何？沿此思路，似乎可以認為，《趙世家》中記載的神異夢幻之事，乃是司馬遷有意附著于史實之上的神秘外衣，這些傳說異聞作為一種形式，與歷史事件本身一同表達著司馬遷的一家之言，只不過借不同的形式發(fā)表。故而理解《趙世家》編纂的意圖，首先要解釋的就是四夢。

對于四夢在《趙世家》中的作用，李景星從結(jié)構(gòu)上對其進行了分析。他認為：“趙盾之夢，為趙氏中衰、趙武復興伏案也；趙簡子之夢，為滅中行氏、滅智伯等事伏案也；趙武靈王之夢，為廢嫡立幼、以致禍亂伏案也；趙孝成王之夢，為貪地受降、喪卒長平伏案也。以天造地設(shè)之事，為埋針伏線之筆，而演成神出鬼沒之文?！盵13]46李景星從結(jié)構(gòu)上指出四夢作為線索，貫穿于整個《趙世家》這一事實。此外筆者認為還應該注意到，四夢本身之間的關(guān)系和由此牽引出來的另外的神異事件。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趙簡子的鈞天之夢，誠如呂廟軍所言：“司馬遷在《趙世家》中對趙簡子之夢記述潑墨最多，使用近八百言極力鋪敘，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中故事情節(jié)完整而又惟妙惟肖?！盵15]何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筆者認為除去趙簡子之夢本身簡子夢至帝所和當?shù)勒呓鈮糁g的緊密聯(lián)系，這種環(huán)扣還體現(xiàn)在趙簡子之夢中包含了趙武靈王之夢，他們之間形成了預示和回應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趙簡子之夢還牽引出襄子受三神之令，并由此回應趙人對霍太山的崇拜，加上趙盾夢叔帶預示的趙孤事件，由此便形成了以四夢為中心的籠罩著整個《趙世家》的神異色彩，使得《趙世家》似乎被一種天命意志牢牢地控制住了。

從《趙世家》單篇來看，似乎在天人之間，司馬遷對天命意志的強調(diào)更多。《趙世家》在史料運用和謀篇布局上似乎也顯示著很強的意圖。筆者通過對《趙世家》的梳理發(fā)現(xiàn)，其中記載的神異夢幻事件幾乎全部集中在趙武靈王及其之前的時代，而且，如果將趙武靈王的夢看作是趙簡子鈞天之夢的附屬和回應，那么可以進一步認為，《趙世家》中體現(xiàn)天命意志的神異事件基本分布在趙襄子及其之前的時代。這樣用大量神話傳說和戰(zhàn)國故事構(gòu)建起來的趙國史，使得《趙世家》蒙上了很強的神話色彩，同時在這些具有神性的趙國君主身上，也強烈地體現(xiàn)著天命的意志。司馬遷對趙襄子之前的趙國史的神異構(gòu)建，使《趙世家》具有更多的故事性、神異性、傳奇性而非真實性。韓兆琦在《史記箋證》中認為：“《趙世家》的寫法富于小說性，它以四個君主的四個夢境為線索，貫穿了整個趙國的發(fā)展史，從而使趙國的發(fā)展進程變得前有伏筆，后有照應，一切都像是命運宿定，頗似后代的傳奇小說。”[16]3020

此外，還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利用神異事件塑造的幾位趙國君主，與他對趙國歷史人物的評價是一致的。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敘述他作《趙世家》的原由，說：“維驥騄耳，乃章造父。趙夙事獻，衰續(xù)厥緒，佐文尊王，卒為晉輔。襄子困辱，乃禽智伯。主父生縛，餓死探爵。王遷辟淫，良將是斥。嘉鞅討周亂，作《趙世家》第十三。”[1]3988在《自序》中，司馬遷勾勒了趙國的興衰經(jīng)過，并且高度肯定了趙夙、趙衰、趙襄子等人的功績。與此相應，體現(xiàn)在《趙世家》中，便是司馬遷利用神異事件來塑造趙國史上這些君主。這些神異材料，在《趙世家》中或以“少量的神異描寫作為小片段穿插在文中，在文本中只是側(cè)面材料，主要起著烘托和佐證的作用。或是大量神異描寫在文本中有著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神異描寫出現(xiàn)在文本多處地方，甚至伴隨著文本中所描述的事件整個發(fā)展過程”[17]。這就意味著司馬遷在《趙世家》中著力和表現(xiàn)的，正是與這些神異事件緊密相關(guān)的人物。誠如韓兆琦所言：“其(司馬遷)記載趙國君主比較著力的是在趙盾、趙簡子、趙武靈王，而性格最突出，作者也最充滿感情的則尤其在趙襄子與趙武靈王?！盵16]3020而令人感到好奇的是，《自序》中對趙國君主的評價很明顯是重在人事的一面，但是在《趙世家》中，司馬遷潑墨著力最多的卻并非人事的一面，而是借神異材料表現(xiàn)出來的籠罩著《趙世家》的天命意志的一面。對此，日本學者藤田勝久解釋說：“就《趙世家》而言，我們能窺見以下的編纂意圖。就是說，對趙氏的興亡，司馬遷重視內(nèi)部因素，著重闡明趙國衰落的原因?！盵18]而筆者的觀點是，司馬遷利用傳說異聞等神異材料編纂《趙世家》，是要借這種形式表達他的天人觀，即承認天意具有啟示性，同時也體現(xiàn)著司馬遷的尚奇傾向。

三、《趙世家》中的尚奇傾向

“尚奇”是《史記》研究中與“實錄”并舉的概念。揚雄在《法言·君子》中評價《史記》說：“《淮南》說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將有取焉；《淮南》，鮮取焉爾。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麗用寡，長卿也；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盵19]507揚雄將司馬遷的“多愛”和“尚奇”聯(lián)系在一起。對此，晉代的李軌解釋說：“《史記》敘事，但美其長，不貶其短，故曰多愛?！盵19]507北宋的宋咸說：“遷之學不專純于圣人之道，至于滑稽、日者、貨殖、游俠、九流之技皆多愛而不忍棄之?！盵19]508李軌從敘事的角度認為司馬遷不虛美，不隱惡是謂多愛。宋咸則從取材和內(nèi)容上認為司馬遷多愛。今人楊海崢認為，揚雄提出的“愛奇”包含著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從史料選擇上說司馬遷喜歡旁搜異聞，并且對人物的特異事跡和行為特別感興趣；從對歷史人物的選擇和評價來看，與儒家正統(tǒng)觀念存在很大的差異。這其中很重要的含義就是司馬遷取材標準過于博雜，違背了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戒律。[20]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說司馬遷“愛奇反經(jīng)之尤”[21]284?！囤w世家》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種尚奇的特點，前文已論及，司馬遷通過龐搜異說傳聞，于《趙世家》中記載了很多的神話傳說和戰(zhàn)國故事。對這些神異故事的搜集、整理、編纂入史等一系列的過程，本身就體現(xiàn)出司馬遷尚奇的傾向。同時，這種傾向不僅體現(xiàn)在以“四夢”為中心建構(gòu)起來的對于趙氏家族的神話敘述中，在記事上也體現(xiàn)出趙翼講的“信乎好奇之過”和梁玉繩認為的“釣奇以成其虛誕飄忽之文”的特點，在《趙世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圍繞著趙武發(fā)生的屠岸賈誅滅趙氏和程嬰與公孫杵臼救孤一案。

“趙孤一案”，《趙世家》所載尤異于《左傳》與《晉世家》。按《左傳》記載，事件的導火索起自趙夙之妻趙莊姬，因趙莊姬私通趙盾之弟趙嬰，族人趙同、趙括將趙嬰驅(qū)逐出境。因而趙莊姬進讒言于晉侯，并且聯(lián)合欒氏、郤氏及晉國宗室對趙氏進行討伐，事后晉侯因韓厥進言，復立趙武。[7]718-734在《左傳》的記載中，未見屠岸賈、程嬰、公孫杵臼等人，《晉世家》所載與《左傳》同。而在《趙世家》中，司馬遷隱去了趙莊姬私通趙嬰一事，通過改變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增加人物數(shù)量，調(diào)整了人物之間原本的矛盾關(guān)系，將矛盾雙方置換為屠岸賈與趙氏家族，并且高揚了程嬰和公孫杵臼義行，司馬遷通過一系列的調(diào)整使得“趙氏孤兒”成為一個跌宕起伏且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趙世家》中包括了屠岸賈滅趙→趙武生于宮公→屠岸賈搜孤→程嬰、公孫杵臼救孤→公孫杵臼就義→程嬰養(yǎng)孤→趙武復位→程嬰就義等一系列緊張的故事情節(jié)。對此梁玉繩認為：“匿孤報德，視死如歸，乃趙國俠士刺客所為，春秋之世無此風俗。則斯事固妄誕不可信，而所謂屠岸賈、程嬰、杵臼，恐亦無其人也。蓋周末好事者緣趙氏廟祀董安于一節(jié)，又并魯臧保母事影撰出來，史公愛奇述之?！盵10]1051梁玉繩指出了該則故事可能的史料來源，并且認為這是司馬遷因為愛奇而記錄下來的。何焯《義門讀書記》中講：“程嬰、公孫杵臼之事最為無據(jù)。疑戰(zhàn)國時任俠好奇者為之?！盵22]趙佑《書趙世家后》也認為：“《趙世家》之漫記異聞，明甚。賈既不的，嬰臼益無足言。”[23]他們都認為趙氏孤兒故事本身就是好奇者為之。但劉向輯錄的《說苑·復恩》[24]132-135和《新序·節(jié)士》[25]收錄了部分與此相同的故事?！墩f苑·復恩》載：“晉趙盾舉韓厥，晉君以為中軍尉。……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初，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甚悲，已而咲，拊手且歌?！Z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于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朔妻成公姊，有遺腹，走公宮匿，后生男，乳，朔客程嬰持亡匿山中。居十五年，晉景公疾，卜之曰：‘大業(yè)之后不遂者為崇’?！睋?jù)此可知，《說苑》雖記錄了趙盾的夢，但對于救孤的兩位義士，只提及程嬰，不見公孫杵臼名，且無屠岸賈入宮搜孤與程嬰以子換孤之事，對于養(yǎng)孤之事亦一筆帶過，故事的重心放在趙盾舉薦韓厥，韓厥為報恩而復興趙氏一事上，故云“非程嬰則趙孤不全，非韓厥則趙后不復，韓厥可謂不忘恩矣”[24]135?！缎滦颉冯m沒有記錄趙盾之夢，但其故事的中心與《趙世家》大抵相似，重在塑造救孤的兩位義士。比較三則故事，可發(fā)現(xiàn)《趙世家》記載的故事相比于《說苑》和《新序》，顯得更完整。由此推想，如果承認《說苑》和《新序》是類似《戰(zhàn)國策》的書，即是劉向輯錄而成的，那么就有理由相信，《趙世家》記載的趙氏孤兒的故事就是流傳于當時的傳說。而這種通過搜集民間故事傳說以入史，并且借此來刻畫人物形象，毫無疑問體現(xiàn)著司馬遷的尚奇傾向。

那么司馬遷為什么要采錄這些奇聞逸說移入《趙世家》？除了體現(xiàn)他在審美傾向上的“尚奇”以外，是否別有用意。王充《論衡·對作》篇說：“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何則？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wù)撜撸鲆鎸嵤?，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盵26]王充的解釋說明，尚奇一方面固然受其時代風氣的影響，同時也是因為這些奇事異聞能起到動人心魄的作用。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說：“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盵21]287筆者認為記事上的尚奇和用神話傳說塑造人物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凸顯《趙世家》中天命意志所具有的預示作用，同時也體現(xiàn)著司馬遷尚義的情感。在《趙世家》中，圍繞著趙氏孤兒展開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對趙盾之夢的一種回應，是歷史人物對天命預言的印證?！囤w世家》在敘述趙氏被滅和趙孤一案時，首先以預言的形式，提前預見了趙氏家族將遭受的災難。據(jù)《史記·趙世家》的記載，“趙盾在時，夢見叔帶持要而哭，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絕而后好。趙史援占之曰：‘此夢甚惡，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孫，趙將世益衰?！盵1]2214趙盾之夢，清楚地預言了趙氏將發(fā)生巨變，而且將這場災難發(fā)生的原因歸結(jié)于趙盾，即屠岸賈“乃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且“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于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1]2214趙盾之夢，預言了其身歿之后趙氏兩代人的命運，作為預言的應征，司馬遷懷好奇之心，搜羅傳說異聞對這樣一位應命式的人物進行塑造。故而筆者認為，其史料選取體現(xiàn)出好奇傾向，不僅是審美傾向的透露，同時這些材料也更好地配合著對命運式人物的塑造，所以體現(xiàn)在《趙世家》中的尚奇，自然也是為了更好地表達天命意志的預示作用。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司馬遷的天人觀是傾向于天命意志的一方，似乎又不盡然。筆者認為就《趙世家》而言，總體上司馬遷是更傾向于表達天命的意志而非人事的，但這并非他完整的天人觀，原因在于，在《史記》創(chuàng)作中，司馬遷大量運用了“互見法”，他在《趙世家》中沒有更多體現(xiàn)的天人觀中的對于人事的重視，正是以“互見”之法，見于《晉世家》。

四、《趙世家》與《晉世家》的互見

由于《晉世家》在歷史事件的記錄上與《左傳》契合，故前人多以《左傳》和《晉世家》為參照，來檢校《趙世家》的記事，并且認為《晉世家》所載為實錄，是信史，而《趙世家》所載多傳奇，不足為信，這便在無形中形成一種對立，減弱了“篇與篇之間，錯綜離合、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精神”[27]。筆者以司馬遷在創(chuàng)作《史記》中大量運用的“互見法”為切入點，試圖彌合二者之間的對立，認為司馬遷將《趙世家》中沒有表達的天人觀中人事的一面，以“互見”的方式，記錄在《晉世家》中。

清李笠講：“史臣敘事，有闕于本傳而詳于他傳者，是曰互見?！盵28]靳德俊將其稱作“互文相足例”，并解釋說：“一事所系數(shù)人，一人有關(guān)數(shù)事，若各為詳載，則繁復不堪。詳此略彼，詳彼略此，則互文相足尚焉，此類可分二種：一則書明互見者，一則不書名互見而時互見者。……其不書名互見，而實互見者，又可分為二類：一則于本傳不載或略載，而詳于他傳者；二則兩處所載微有不同，而實互為補足發(fā)明者?！盵29]大概靳德俊是從史料的組織編排上立論，指出《史記》中存在兩種“互見”。張大可進一步闡釋說：“司馬遷首創(chuàng)的互見法，不僅僅是組織材料 ，互文相足，從本質(zhì)上看，它是司馬遷運用歷史比較研究法的反映。司馬遷在研究歷史中，進行了普遍的聯(lián)系和對比，抽出人物、事件最本質(zhì)的東西來組織材料，突出重心，而將枝葉蔓衍的材料互見于他篇?！盵30]464筆者認為，《趙世家》和《晉世家》正具有張大可講的通過材料的組織結(jié)構(gòu)來突出各篇重心的特點。我們以趙衰為例進行分析。

《史記·趙世家》記載趙衰事極簡，對于其輔佐晉文公成就霸業(yè)的歷史事件，基本沒有涉及?！囤w世家》云：“文公所以反國及霸，多趙衰計策。語在晉事中?！盵1]2137據(jù)《晉世家》記載，晉文公“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賢士五人：曰趙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賈佗；先軫；魏武子”[1]1988。瀧川資言考證引公孫固云：“晉公子亡長幼矣，父事狐偃，師事趙衰?！盵31]何謂“師事趙衰”？據(jù)《晉世家》的記載，晉文公之所以能成就霸業(yè)，趙衰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如下，筆者列舉了不見于《趙世家》而見于《晉世家》的趙衰事跡：

(晉文公)過五鹿，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盵1]1989

重耳愛齊女，毋去心。趙衰、咎犯乃于桑下謀行?！?齊女)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1]1990

楚成王以適諸侯禮待之，重耳謝不敢當。趙衰曰：“子亡在外十余年，小國輕子，況大國乎？今楚大國而固遇子，子其毋讓，此天開子也?！彼煲钥投Y見之。[1]1991

繆公大歡，與重耳飲。趙衰歌《黍苗》詩?？姽唬骸爸佑狈磭印！壁w衰與重耳下，再拜。[1]1992

二年春，秦軍河上，將入王。趙衰曰：“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周晉同姓，晉不先入王，后秦入之，毋以令于天下。方今尊王，晉之資也?！比录壮?，晉乃發(fā)兵至陽樊，圍溫，入襄王于周。四月，殺王弟帶。周襄王賜晉河內(nèi)陽樊之地。[1]1995

四年，楚成王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先軫曰：“報施定霸，于今在矣?！薄谑菚x作三軍。趙衰舉郤縠將中軍，郤臻佐之；是狐偃將上軍，狐毛佐之，命趙衰為卿；……冬十二月，晉兵先下山東，而以原封趙衰。[1]1996

由以上的諸則材料可以看出，《晉世家》記載趙衰事跡，是沒有虛妄怪誕的奇說異聞的，都是遵循實錄原則加以記載的，而且在輔佐晉文公的過程中，趙衰可謂功勛卓著。他數(shù)次參與謀劃晉文公流亡時期和稱霸時期的重大決策，其中尤其是主張晉文公“尊王攘夷”，可以說這一決策對晉文公的稱霸至關(guān)重要。而決定著晉楚稱霸的城濮大戰(zhàn)，趙衰也是作為戰(zhàn)爭的策劃者之一。故而韓非子評價趙衰等十五人時說：“皆夙興夜寐，卑身賤體，竦心白意。明刑辟，治官職以事其君；進善言，通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勞?！盵32]韓非子高度肯定了趙衰輔佐晉文公取得的功業(yè)。正是基于《趙世家》和《晉世家》所體現(xiàn)出來的特點，筆者認為《晉世家》以實錄之筆所傳的正是《趙世家》中未得到彰顯的司馬遷天人觀中人事的一面，并且這種對人事的重視，其深層乃是對德的重視，正是因為趙氏先祖輔晉有德，所以天命的意志才會體現(xiàn)在趙氏君主的身上。在《晉世家》中，記事上的實錄不僅體現(xiàn)在趙衰的事跡中，趙盾、趙武、趙鞅等人的事跡亦如此，他們也都是有德之人。對此，余英時指出：“春秋霸權(quán)進入衰微期之后，各國大權(quán)逐漸落在卿大夫階層之手。于是一個新的說法開始在卿大夫社群中流行：‘德’是權(quán)利的真正源頭，卿大夫執(zhí)政而取得輝煌的成績是他們‘修德’的結(jié)果?！盵33]司馬遷在兩世家的記載中也包含了這種對“修德”的重視。此外《晉世家》實錄特征和《趙世家》傳奇特征，也體現(xiàn)著司馬遷用互見法“兩傳存疑，廣載異聞以備參考”[30]478的歷史態(tài)度。

五、小 結(jié)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司馬遷以互見法將實錄和傳奇的特點分別表現(xiàn)在《晉世家》和《趙世家》中，并且在《趙世家》中懷尚奇之心，廣采異聞傳說，搜集戰(zhàn)國故事，編纂了《趙世家》這樣一篇充滿神異性、故事性的篇章，借此來表達他天命觀中天命意志的作用，而將天人關(guān)系中人事的一面旁出側(cè)見于《晉世家》，兩篇世家雖史料來源不同，究其旨都體現(xiàn)了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編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