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車站的聚會》：多元碰撞創(chuàng)造藝術特色

李 想，馬 晨

(寧夏大學 人文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作為“社會解剖家”與“電影類型探索者”，刁亦男的電影作品獨具一格，無論是表現(xiàn)風格還是內涵思想都絕不單一化，既有文藝氣息又充滿黑色電影的晦暗、悲觀與絕望，并將其個性化的社會認知與人生體驗融入電影中，深刻剖析人性并反映社會問題?！赌戏杰囌镜木蹠肥堑笠嗄欣^《白日焰火》后的又一部力作，影片充斥著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的“聚會”，這些元素“聚會”帶來的碰撞與交融成為影片的亮點并展現(xiàn)了影片獨有的藝術特色。在人物行為、言語的真假碰撞中，影片采用多樣化敘事手法并設置情節(jié)的反轉、突變；在人物內心善惡的復合交織中，影片深刻揭露了現(xiàn)實社會中人性的復雜與善變；在影視畫面的美丑融合交匯中，影片展現(xiàn)出充滿個性的黑色美學與暴力奇觀。

一、真與假的“聚會”營造個性化敘事模式

刁亦男曾在訪談中說：“我的電影是一種沙盤演繹，我不僅想給觀眾一個骨架和線性的情節(jié)，我還想給觀眾人物周圍的世界，人物的根莖還能帶出來一些周圍世界的泥土，而不能只是人物關系、鋪墊、矛盾、轉折、戲劇性的解決?！盵1]因此，刁亦男絕不滿足于簡單的線性敘事，而要通過人物之間真假難辨的言語和行為自然而然地創(chuàng)造敘事手法的靈活、多變與情節(jié)的反轉、突變，形成個性化敘事模式。也正因為以“人物的根莖”帶出一些“周圍世界的泥土”，影片情節(jié)的安排都緊緊貼合人物內心與社會現(xiàn)實，無論敘事的方式還是情節(jié)的反轉、突變，都給人一種真實感、可靠感，彰顯出合理性、必然性，充滿張力，令人回味。

首先，真與假的“聚會”推動敘事手法的多樣化。影片開頭是周澤農(nóng)和劉愛愛在南方車站的會面，此時兩人對彼此身份的真假都有懷疑，只有通過述說經(jīng)歷獲取信任，這便推動影片開頭采用倒敘的方式講述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兩人講述完畢后，影片采用順敘的方式演繹之后的劇情，但由于片中人物受利益驅使，行為和言語都難辨真假，甚至有著由忠誠到背叛的轉變，為將錯綜復雜的劇情展現(xiàn)得眉目清楚，影片在順敘整個劇情的過程中又采用分敘的方式傳遞人物行為真假的信息，例如華華由真心變假意先通過常朝被抓片段暗示，后通過他與東哥對話片段明示；楊淑俊由信任警察、出賣丈夫到欺騙警察、幫助丈夫的轉變通過警察到她家搜查的片段表現(xiàn)出來。人物是影片敘事的核心，影響影片敘事的方式，正是人物行為和言語的真假難辨與不斷轉換推動《南方車站的聚會》采用倒敘、分敘、順敘穿插結合的多樣化敘事手法，而多種敘事手法的混合運用也使影片曲折波瀾又有條不紊、引人入勝。

其次，真與假的“聚會”推動情節(jié)的反轉、突變并體現(xiàn)其必然性。情節(jié)的反轉、突現(xiàn)不僅使故事變得豐富飽滿，還可以設置懸念，激發(fā)和捕撈觀眾的好奇心。影片中劉愛愛和華華一直在真假之間搖擺不定，華華一開始真心幫助周澤農(nóng)但很快就出賣他，劉愛愛兩次出賣周澤農(nóng)最終卻選擇真心幫助，他們對周澤農(nóng)真心假意的變化在關鍵處推動情節(jié)的反轉、突變。這些反轉、突變看似偶然卻有一定的必然性。華華的身份是組織陪泳女賣淫的黑社會，他和周是發(fā)小又一起混黑道，因此存在一定的情義，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一開始冒著巨大風險幫助周，但道義只是江湖的“面具”，利益的追逐和血雨腥風才是本質，也是刁亦男力圖表現(xiàn)的重點，因此華華面對貓眼的威脅和賞金的誘惑必然要背叛周。劉愛愛的身份是陪泳女，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她只是男人的玩物，無力反抗命運更無法追求幸福。她第一次背叛是在和周湖中纏綿后對周明顯產(chǎn)生愛慕之情時發(fā)生的，看似意外實則合理，作為陪泳女的她受盡冷眼與玩弄，內心早已冰冷，只求茍活于世，此時的她沒有勇氣搭救周也并不認為舍命搭救是值得的。之后劉愛愛遭受閆哥欺負被周搭救，她隨即出賣周，卻將三十萬賞金分給楊淑俊，這是因為周給了他在社會中得不到的尊重、溫情和安全感，此時她對周充滿了仰慕與感激之情，而將賞金分給楊只是金錢上的損失并不會危及生命，“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劉為求內心上的安寧必然會這樣做。人物行為的必然性來源于現(xiàn)實，影片中人物“真心”、“假意”變化的必然性正體現(xiàn)了導演刁亦男對于現(xiàn)實中社會、生活與人的深刻觀察與體悟，這些必然的反轉深刻揭示了生活在社會中的人的更深層本質，使觀眾形成一種深入靈魂的審美感悟，充滿藝術感染力。

多樣化敘事手法的運用和充滿懸念的情節(jié)反轉、突變是《南方車站的聚會》敘事模式的重要特點。這種相對松散、復雜的敘事模式能使人物存在主義式的心理迷宮得以更為有效和徹底地呈現(xiàn)，從而揭露人物在“真心”、“假意”之間的心理博弈，并深化人物行為必然性所帶來的感染力。導演刁亦男善于制造人物行為的不確定性，對于人物敘事的藝術追求幫助他合理駕馭懸念以及電影情節(jié)的松弛度，將整個故事的前因后果提升到更高的高度，并且讓其成為敘述的動力，帶動各種敘事手法的運用，形成個性化敘事模式與獨特的藝術風格。

二、善與惡的“聚會”塑造復雜人物形象

黑色電影主要指好萊塢以暴力為題材，具有德國表現(xiàn)主義攝影風格與法國存在主義人文思想特征，影像風格陰郁、悲觀，充滿憤世嫉俗和人性危機的犯罪與偵探片[2]。黑色電影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對于人性危機的揭露，多表現(xiàn)人物內心陰暗、扭曲的一面，借助晦暗、詭異的影像塑造一個悲觀陰冷的世界。顯然，《南方車站的聚會》符合黑色電影的這些特征，但該影片并非是常規(guī)的黑色電影，其中存在的“反黑色成分”是導演刁亦男對黑色電影在中國在地化實踐的一次創(chuàng)新，在不影響黑色電影整體基調的前提下，深刻揭露復雜人性，形成獨特風格。“反黑色成分”的重要表現(xiàn)是人物內心的善意，在善與惡的聚會中“黑色”與“反黑色”的對立與交融實現(xiàn)風格化，影片中所有人物都是復雜人性的代表，沒有完全善的人物，也沒有完全惡的人物，都是善惡交織的有血有肉的現(xiàn)實社會中真實的人。

首先，影片中“惡人”心存善意。周澤農(nóng)及所有的黑幫分子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惡人，他們作惡多端、殺人不眨眼。然而周澤農(nóng)在失手殺掉警察后想到的不是逃亡，而是讓妻子舉報他以領取賞金。劇中劉愛愛和周澤農(nóng)有這么一段對話：“你沒想過跑嗎？”“往哪里跑？”“往南啊，一直往南?！薄拔夷睦锒疾蝗?，找你報案就是把賞金留給屋里?！?，可見在南方車站周澤農(nóng)面臨生死抉擇，他有生的機會，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卻毅然選擇了死，雖然在窮兇極惡的罪行面前這點善意顯得微不足道，但依然能彰顯為人夫、為人父的擔當。其余黑幫分子也都如此，常朝和楊志烈雖然作惡多端但為失勢大哥不惜出生入死的義氣令人敬佩；貓眼窮兇極惡對弟弟貓耳卻非常好；華華在影片前半段也為了兄弟情義甘冒風險，這些“惡人”形象并非固化于一惡到底的單一模式，而是被賦予復雜的性格與思想，都被鮮活地立了起來。

其次，影片中“善人”心存惡意。常規(guī)認知中，代表正義的一方的警察應該都是善良的，《南方車站的聚會》卻利用細節(jié)彰顯出警察的惡。影片中警察對生命消逝展現(xiàn)出可怕的冷漠感，面對親手終結的生命，他們并不悲憫反而沾沾自喜。擊斃楊志烈后，一名警察大叫：“死了、死了”，語氣中有如釋重負感但更多的是喜悅與激動，擊斃周澤農(nóng)后幾個警察更是歡喜得與尸體合影。將窮兇極惡的罪犯繩之以法固然可喜，但對死者為大的漠視仍讓人不寒而栗。另外，影片的一次抓捕行動中，劉隊批評了一個隊員，那位隊員穿著花哨，竟和古惑仔有幾分相似，這是在暗示警察心中也有黑幫分子的惡。人性面前一切外衣都將被撕破，即使警察也食人間煙火，也有著殺戮的快感與作惡的欲望，在這里警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正義化身，而是被還原成了最真實的人。其他人物如劉愛愛和楊淑俊，也都在善惡之間徘徊。劉將賞金分給楊是一件善行，但出賣周澤農(nóng)卻是惡的。楊在影片最后和劉并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賞金，并緊緊抱住劉的手臂似乎擔心她會跑掉，對金錢的貪欲在這些細節(jié)中顯而易見，但當路旁洗車人將水噴到她臉上時，她似乎如夢初醒，將手放開并和劉相視一笑，此時楊內心也經(jīng)歷了善惡徘徊的過程?？梢?，影片中即使是劉、楊這樣的弱小者也絕不平面化、臉譜化，內心也有復雜的善惡博弈。

藝術的最終目的是讓人成為本質的人，這就決定了藝術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必定是豐蘊的、復雜的。在黑色電影對人性危機深刻的揭露面前，善意雖然微不足道，卻仍然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因為失去那一絲善意便不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赌戏杰囌镜木蹠逢P于人物塑造的整體風格可以概括為：文本因內在矛盾形成特殊張力，一方面指向外在世界，更主要的是朝向藝術家內心，通過犯罪愛情文藝的外觀，含蓄地表達個性化的社會認知與人生體悟——世界殘酷，生存不易，人性天然地追逐良知與溫情，小人物身上不乏閃光點，壞人也有值得肯定的方面，糟糕的人生未必全無價值[3]。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并非遵循當代藝術傳統(tǒng)，嚴格區(qū)分善惡，而是追尋現(xiàn)實主義原則，從生活出發(fā)塑造人物形象，突破人物形象片面化、單一化，展現(xiàn)出人物的立體性與真實性，吻合觀眾的人性理念，使得主要人物形象立得住，因而表現(xiàn)出非凡的藝術特色。

三、美與丑的“聚會”創(chuàng)造黑色美學與暴力奇觀

黑色電影無不風格晦暗、情緒悲觀，情節(jié)與人性危機緊密相關，主人公往往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體現(xiàn)出一種黑色、殘酷的美學特征，形成黑色美學。在黑色美學中，美好的面紗往往被殘忍地撕開，而世界陰暗、絕望的一面則被展示出來，但這種展示一般是嚴肅且 “哀而不傷”的，這也是“黑色美學”與“審丑”之間的區(qū)別[4]?？梢哉f單純有“黑色”而無美感并不能稱為黑色美學，黑色美學往往是在美與丑的“聚會”中以丑壓倒美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的。

《南方車站的聚會》黑色美學的視覺呈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在男女主人公湖上相會的片段。漆黑的夜色里，周澤農(nóng)與劉愛愛在水塘的小船上相會，小船安靜地飄著，四周只有水波蕩漾的聲音，兩人親熱之后靜靜地抽煙，在晦暗陰冷的環(huán)境中透露出浪漫氣息，情感的“美”與情境的“丑”在這一刻完美交融。之后二人下船走到河邊，劉望向遠處漆黑的豆芽山，黑暗中突然現(xiàn)出一點亮光，緊接著多個亮光閃爍起來，在漆黑夜空中點點亮光翩翩起舞，周和劉望向遠方互相交談，這一刻靜謐、浪漫、美好。但那亮光是警察的摩托車燈光，亮光的背后是緊追不舍和亡命天涯，對應的畫面就是周橫尸臭水溝，光亮越來越多，給人的壓迫感也就越來越大，眼前的美與背后的丑形成巨大的反差，再美又能怎么樣，最終都要面對死亡的丑陋，因而給人一種悲觀幻滅的絕望之感。對于絕望感的營造是黑色美學能否成功的關鍵，而《南方車站的聚會》對這一點的處理非常獨到，影片采用了“反襯”和“對比”的手法，在絕境處總能展現(xiàn)出攜帶些許溫情的希望與美好，但這些東西轉瞬即逝，緊隨而來的是美丑對比帶來的悲涼與凄愴，從而深化黑色宿命所帶來的絕望感，將黑色電影的黑色美學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關于影片中暴力的表達，不同于吳宇森充滿令人蕩氣回腸的江湖道義和兄弟友情的暴力美學，刁亦男力圖營造的是暴力奇觀的儀式感?！赌戏杰囌镜木蹠分械谋┝ζ嬗^設計遵循真實與血腥的思路，試圖以寫實的手法來表現(xiàn)、呈現(xiàn)某種現(xiàn)實和夢之間的影像，并通過硬朗的剪輯，盡量讓其具有一種形式感，甚至是一種美感[1]。該影片中的暴力極度寫實且貼近日常生活，力圖在血腥中表現(xiàn)出浪漫化的強悍，呈現(xiàn)給觀眾美與丑交融的視覺盛宴。

影片暴力奇觀的呈現(xiàn)有兩個代表性的片段。第一個在影片開頭，貓眼用叉車將黃毛殺死，在死亡的一瞬間，黃毛的頭旋轉飛向高空，身體噴著鮮血隨電瓶車倒下，項鏈掛在貨叉上搖晃著滴血。一系列鏡頭設計給人巨大的震撼感，充滿美與丑結合產(chǎn)生的張力。身體與頭顱的瞬間分離充滿爆發(fā)力，卻是死亡的明喻；旋轉飛向高空的姿態(tài)甚是優(yōu)美，卻以丑陋的人頭為對象；搖晃的項鏈帶來夢幻感，卻沾滿了罪惡的鮮血。這一突如其來的暴力片段滿足了觀眾的震驚體驗，也凸顯了死亡的儀式感和美學意味。第二個片段是在居民樓里，周澤農(nóng)用一把白色的雨傘捅進了貓耳的肚子，他將傘撐開的一瞬間，鮮紅的熱血噴涌在白色的傘面上，形成一朵“血花”，帶給觀眾強烈的視覺沖擊與心靈震撼，使其在驚愕的同時已經(jīng)難辨美丑。單從視覺的角度看，色彩的強烈對比與畫面瞬間成形的爆發(fā)力會帶來極佳視覺體驗，從而產(chǎn)生美感與愉悅感；但是透過表面利用理性分析這一系列畫面的成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充滿美感畫面的背后是殺戮的丑陋，色彩中的紅色由鮮血構成，而白色雨傘是殺戮的工具并象征著死亡。這一片段里視覺上的“美”與意識中的“丑”在畫面中完美融合，正是美與丑的融合形成暴力奇觀，對觀眾產(chǎn)生視覺和心靈上的巨大沖擊，帶來極佳審美體驗。

《南方車站的聚會》是一部根植于現(xiàn)實且具有強烈人文關懷的黑色電影，致力于表現(xiàn)的是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中人性欲望的自我膨脹。片中人物受制于野蠻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和利益至上的價值觀，或許向往“真善美”，卻只能在“假惡丑”里尋找出路。導演刁亦男的優(yōu)秀之處在于合理駕馭這些對立交織的元素進行劇本創(chuàng)作和視聽設計，通過多樣化敘事、人物細節(jié)刻畫、儀式感營造等方法，擺脫類型電影的束縛，大膽對黑色電影進行本土化創(chuàng)新，追求震撼靈魂的審美效果和獨一無二的藝術風格，最終形成了個性化敘事模式和具有中國特色的黑色美學與暴力奇觀，并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典型人物形象，這對今后中國電影摒棄模式化、淺顯化、媚俗化，增強思考性、藝術性、觀賞性，形成中國特色，極具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