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庭樹
(淮陰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 江蘇 淮安 223001)
自從蒯因在其代表性名著《語詞和對象》(1960)一書中提出“翻譯的不確定性論題”以來,該論題便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和持久的討論。普特南(P. Putnam)稱該論題是“自康德的范疇先驗演繹以來最令人著迷和討論最為廣泛的哲學論題”[1]159。 至今,人們對此論題依然津津樂道。事實上,翻譯的不確定性是針對語句而言的意義的不確定性,它與指稱的不確定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論題,但這兩個不確定性的交集發(fā)生在翻譯的層面上,由于指稱的不確定性,指稱的翻譯也就出現(xiàn)了不確定性的問題。既然如此,翻譯的不確定性可以消弭嗎?本文擬對這一問題作一番考察與探討。
在探討翻譯的不確定性問題之前,先來看一下徹底翻譯中哪些翻譯是能夠確定的。徹底翻譯(Radical Translation), 又譯作“原始翻譯”“極端翻譯”等,是指語言學家在沒有任何譯員或翻譯手冊可資利用的情況下,把一種迄今從未接觸過的語言翻譯為已知的語言,其依據(jù)只能是土著人的言語行為和當下觀察到的情景。蒯因的“徹底翻譯”思想實驗旨在考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依據(jù)刺激條件來把握語言的意義;換言之,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用純經驗的方式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
徹底翻譯中,首先能夠得到可靠翻譯的語句是當下正在發(fā)生的觀察性語句,例如,觀察句“天正在下雨”“漲潮了”等。觀察句的本質就在于它的刺激意義的確定性,也就是在任何場合下都具有主體間的真假自明性。蒯因反對傳統(tǒng)語義學中的“意義”概念,因為這個概念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缺乏解釋力的,而刺激意義卻是蒯因所擁抱的,也是他的語義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在蒯因看來,一個場合句的刺激意義愈是不受觀察者已有的背景信息的影響,其刺激意義就愈是逼近它的意義。在一個語言共同體內,一個場合句的可觀察性越強,不同說話者之間的刺激意義的契合度便越高,人們越可以憑借刺激意義去進行翻譯,因此這類翻譯也就越可靠。
這里需要指出的,當語言學家詢問土著人“Gavagai?”時,促使他作出肯定回答的是刺激,而不是兔子。嚴格地來講,“Gavagai?”的肯定刺激意義應指那些不受觀察者背景知識或背景信息的干擾,而僅僅是在當下刺激條件下對“Gavagai?”表示同意的所有傾向的集合。這里所說的背景知識或信息包括近期對附近兔子的觀察,對兔蠅生活習性的了解,必要的言語暗示等。例如,土著人通過近期對附近兔子及兔蠅生活習性的觀察,僅憑經驗對草叢中隱隱一動的兔子的模糊一瞥便能對“Gavagai?”作出肯定回答,但語言學家就很難作如此判斷。此外,由于觀察的視角不同,光線對觀察對象的投射模式也會對刺激意義產生影響。比如,如果光的投射模式只是把兔子極其邊緣的部位顯示給了觀察者,那么就不會促使觀察者對“Gavagai?”作出肯定回答。因此,嚴格意義上的觀察句是指那些觀察對象處于觀察者最佳位置且不會有任何爭議的場合句。但也有一種極端的情形,例如當土著射手清晰地看見兔子的耳朵時,卻可能對“Gavagai?”作出否定回答,這是因為兔子不在他要射擊的位置上[2]39。可見,徹底翻譯中純粹的觀察句是非常少見的。
事實上,徹底翻譯中,除了觀察句的翻譯是相對確定的,其他語句的翻譯始終存在不確定性的問題,尤其是理論語句的翻譯,因為理論語句獨立地看并不等值于任何觀察層面的語句,它與觀察證據(jù)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經驗缺口(empirical slack)[3]179,相同的經驗證據(jù)并不能唯一地確定理論語句的翻譯。而檢驗翻譯正確與否的標準就是要看雙方的交流能否順利進行,要使得交流能夠進行下去,從事土語研究的語言學家還得將他聽到的土語句子中重疊的詞語分離出來,逐一加以語境解釋,即訴諸分析假設來編纂“詞匯表”或“翻譯手冊”??傊^察句是語言學習的起點,是通向徹底翻譯的入口,也是理論語句的基礎和檢驗點[4]81。徹底翻譯中,語言學家只有先借助對觀察性語句的把握,才能逐步擴展到對非觀察性語句的翻譯。
翻譯的不確定性是指一個土語表達式可以用兩種經驗上得到同等辯護的方式(即都符合相關言語行為傾向的整體)把它翻譯成另一種語言,但這兩種翻譯在目標語言中并不是等價的。當然,當語句與非言語刺激的直接聯(lián)系愈密切,不同翻譯之間的差異便會愈小[2]27。
在傳統(tǒng)語義學看來,每一個語句的背后都有一個確定的可稱為“意義”實體的東西與之對應,因此翻譯是確定的。換言之,一個句子有某種意義,另一個句子如果與它具有相同的意義(同義性),那么另一個句子就是該語句的翻譯。蒯因把這種未加批判的語義學稱為“語言的博物館神話”,其中展品是意義,語詞是標簽,轉換語言即是更換標簽[5]27,于是意義的確定性成了翻譯的前提,同義性成了翻譯的基礎。而根據(jù)蒯因的觀點,語言是一種社會的技藝,意義不是精神的存在物,而是行為的屬性。語言的功能在于交流,翻譯正確與否的標準也主要取決于雙方之間的交流是否順利(包括言語的或非言語的)。如果存在意義的話,那也只能是在人們的言語行為傾向中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意義,而不是隱藏的內涵意義。從事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所提供的翻譯手冊都與相關言語行為傾向整體相符,因而都是正確的,但兩種不同的翻譯系統(tǒng)之間卻是有歧義的,甚至是互不相容的。這就表明語句(觀察句除外)沒有唯一確定的意義,不同語句所表達的具有確定意義的命題是不存在的。
蒯因早在他的經典名篇《經驗論的兩個教條》中就對意義、分析性、同義性等傳統(tǒng)語義學的概念提出了質疑與論證,時隔近十年,又在他的代表性名著《語詞和對象》中對這些概念進行了徹底的批判與否定。具體而言,如果存在意義和同義性的話,對于土著語中的同一個語句S,假設翻譯手冊A所提供的翻譯為S1,翻譯手冊B所提供的翻譯為S2,根據(jù)等式的傳遞性,如果S1﹦S且S2﹦S,那么S1﹦S2,而徹底翻譯中S1卻為S2所拒絕,換言之,S1和 S2經驗上等價(都與相關言語行為傾向整體相符),但邏輯上并不相容(即S1和 S2的真值并不相同)。為什么經驗上等價邏輯上不相容的徹底翻譯沒有對錯之分,而日常翻譯卻有對錯之分呢?說日常翻譯有對錯之分,是因為日常翻譯依據(jù)的是事先約定的“翻譯手冊”,而不是當下的言語行為本身,而徹底翻譯除了言語行為外沒有任何可資利用的東西,與言語行為傾向整體相符的翻譯手冊都是正確的。
蒯因在《語詞和對象》中將語句意義的不確定性和詞項指稱的不確定性籠統(tǒng)地置于“Gavagai”這個例子中加以說明,這確實容易給讀者帶來誤解。但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大寫的“Gavagai”和小寫的“gavagai”區(qū)別。上述談到,觀察句的翻譯是確定的,所謂翻譯的不確定性是針對非觀察句而言的。大寫的“Gavagai”是一個獨詞句,當然也是觀察句,其翻譯是確定的,而小寫的“gavagai”是詞項,它的指稱是不確定的,可以指兔子、兔子的某個時段、兔子肢體不可分離的部分或兔性等。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即使“Gavagai”作為觀察句的翻譯已經被唯一地確定下來(如翻譯為“兔子”)也不能保證作為詞項的“gavagai”與“兔子”具有相同的外延,即適用于同一個對象。也就是說,作為詞項“gavagai”的指稱是不確定,因而翻譯也是不確定的。
蒯因的翻譯不確定性并非是科學理論為經驗所不充分決定性的特例,而是一種更廣泛意義上的不確定性,它不僅適用于意義和內涵,也同樣貫穿于指稱和外延,那么,翻譯的不確定性能夠消弭嗎?下面,我們來探討這個問題。
觀察句是蒯因哲學體系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它是科學證據(jù)的媒介,通向語言的入口。從事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和學習母語的兒童首先學會的第一批語句便是觀察句,而且必須學會表達“同意”和“反對”這樣的語言游戲。前面已經分析過,徹底翻譯中僅靠純粹的刺激意義將土語翻譯成母語的句子是非常有限的,更多的語句翻譯都是以觀察句為起點,借助分析假設來完成的。一般來說,徹底翻譯的常用方法有兩種:一是“詢問法”,即在各種不同的刺激條件下,反復詢問同一個觀察句,以期獲得土著人的肯定或否定回答,至于怎么斷定土著人的反應是肯定還是否定也是可以通過觀察和詢問加以解決的。二是“分析假設”。徹底翻譯中,語言學家要解決非觀察性語句,尤其是理論語句的翻譯,則要訴諸分析假設來進行。由于理論語句與觀察證據(jù)之間存在經驗的缺口,觀察本身并不能唯一地確定理論語句的翻譯,借助分析假設可以彌補這種經驗的缺口。那么,分析假設可以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嗎?
徹底翻譯中,觀察句的翻譯可以依據(jù)刺激意義來加以確定,而對于大多數(shù)非觀察層面的語句語言學家是無法獲得即時共享的刺激來進行翻譯的,而只能是記錄下這些未經分析的語句,然后借助已有的觀察句來加以研究。例如,語言學家會把反復出現(xiàn)在已經分析過的觀察句中的片段當作語詞來匹配母語中的表達,從而編纂一本關于土著語和母語的“詞匯表”,然后利用這些已有的信息去嘗試翻譯那些未經分析過的語句,這就是分析假設。簡言之,分析假設就是建立關于土語單詞和母語單詞之間的一種對應關系的猜測。分析假設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它已經超越了土著人的言語行為傾向所蘊涵的任何內容,從而使得徹底翻譯的限度超出了經驗證據(jù)所能支持的范圍。
這里需要指出的,猜測和移情在分析假設中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徹底翻譯中,語言學家和土著人的交往始終少不了猜測和移情的成分;換言之,徹底翻譯者始終把自己想象在土著人的生活情境中,假設他們的思維與自己是一樣的??梢?,翻譯手冊的形成過程就是借助移情,反復猜測、修改和完善的過程。而檢驗翻譯手冊的重要依據(jù)就是語言學家能否與土著人進行“順利交流”,如果在實際交流的過程中,土著人出現(xiàn)反常的表現(xiàn),如迷惑、震驚,或者其他一些不相關的行為,則表明該翻譯系統(tǒng)出了問題[6]8。于是,語言學家還得重新對翻譯手冊進行分析和修改,直至能夠在該翻譯系統(tǒng)內順利地進行交流。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如果憑借分析假設系統(tǒng),語言學家與土著人的交流能夠順利進行,那么是否意味著該分析假設能夠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呢?
仍以“gavagai”的翻譯為例來探討這個問題。根據(jù)刺激意義是無法確定詞項“gavagai”的正確翻譯的,因為“兔子”“兔子的不同生長時段”“兔子不可分離的部位”等具有相同的刺激意義。不過,似乎可以借助土語中表示“同一性”概念的表達式來確定土語詞“gavagai”與英語詞“rabbit”是否具有相同的意義或指稱,為此,假設“squiggle”是土語中表示同一性概念的詞項。在分析假設H1中,把土語表達式“squiggle”翻譯成英語表達式“…is the very same as…”或“…is identical with…”。當徹底翻譯者在不同的場合指著同一只兔子詢問“Gavagai squiggle gavagai?”如果得到土著人的肯定回答,便可判斷“gavagai”指的是兔子,而不是兔子的某個時段、兔子肢體不可分離的部分。在分析假設H2中,把“squiggle”翻譯成英語表達式“…is an undetached spatial part of the same extended whole as…”,如果徹底翻譯者以相同的方式詢問土著人,便可發(fā)現(xiàn)“gavagai”指的就是兔子肢體不可分離的部分,而不是其他。事實上,還可以作出更多的分析假設,每一種假設系統(tǒng)都會對“squiggle”作出不同的解釋,顯然,“gavagai”的翻譯取決于系統(tǒng)對“squiggle”的解釋,反之亦然。
上述兩個分析假設系統(tǒng)H1和H2都是可能的,對于從事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而言,每一個分析假設系統(tǒng)都可以在本系統(tǒng)內通過對其他語境中相關表達式的調整而與整個語句的所有可能的翻譯相一致,但這兩個分析假設系統(tǒng)H1和H2卻是互不相容的。此外,土著語言中還有更多的非觀察性語句,是無法從經驗上加以確定的。換言之,同一個語句的翻譯在不同的分析假設系統(tǒng)中都能夠得到同等地辯護但意義卻互不相容。可見,分析假設已經超越了土著人的言語行為傾向,并非取決于土著人言語行為傾向中的一種,不同的分析假設系統(tǒng)就是不同的翻譯系統(tǒng)或翻譯手冊。對于同一個人而言,不可能進行兩次徹底翻譯。沒有理由并且也不可能要求兩位獨立從事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能夠提供相互都能接受的翻譯手冊,兩種不同的分析假設系統(tǒng)都可以與土著人的言語行為傾向相一致。
綜上,分析假設并不能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問題。
翻譯不確定性并非是翻譯的不可能性,也不是兩種語言之間只有一種“正確的”翻譯,而是翻譯存在多種可能性。然而,這并不是翻譯不確定性的要旨所在,問題的關鍵在于,兩位從事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將一種語言L1中的同一個語句S分別翻譯成另一種語言L2中的語句S1和S2,但S1和S2卻具有不同的意義,甚至在邏輯上是矛盾的,而S1和S2根據(jù)各自的翻譯系統(tǒng)又都是正確的翻譯。于是,有人就會提出如果從事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掌握兩種語言的話,翻譯是不是就可以確定了呢?
古希臘時期的哲學家認為,宇宙是由原子和虛空組成的,“原子”是宇宙中構成一切事物的“不可再分”的最小單位(“原子”在古希臘語言中是“不可再分”的意思)。假定古希臘時期的物理學理論為P,現(xiàn)代物理學理論為P′。在古希臘物理學中,最小的不可再分的微粒是“原子”,而在現(xiàn)代物理學中,最小的不可再分的微粒是“夸克”。假設用翻譯系統(tǒng)T1把理論P中的最小“微粒”翻譯為理論P′ 中的“原子”,用另一種翻譯系統(tǒng)T2把理論P中的最小“微?!狈g成理論P′ 中的“夸克”,那么,古希臘物理學理論“最小的微粒是不可再分的”,根據(jù)T1被翻譯成“原子是不可再分的”(P′1),而根據(jù)T2 則被翻譯成“夸克是不可再分的”(P′2),其中,P′1不屬于P′ 的理論,因為根據(jù)現(xiàn)代物理學理論P′,原子是可以進一步再分的,直至分到更小的粒子——夸克,而P′2 屬于P′ 的理論。在這個例子中,同一個術語“最小的微?!痹趦煞N不同的翻譯系統(tǒng)中分別被翻譯成兩種不同的“不可再分”的概念。再如,理論P中有一個句子S根據(jù)T1被翻譯成“分子由原子構成”(S′1),同樣的語句S根據(jù)T2卻被翻譯為“質子由夸克構成”(S′2),但S′1 和S′2都屬于P′ 理論[7]125-129。
那么,上述兩種翻譯系統(tǒng)T1和T2究竟哪一個是正確的呢?換言之,該選擇哪一個翻譯手冊呢?如果兩種翻譯系統(tǒng)都與土著人的言語行為傾向整體相符,那么無論采用哪一種翻譯手冊,古希臘哲學家和現(xiàn)代物理學家之間都能進行有效的“對話”和“交流”。即使現(xiàn)代物理學家既掌握現(xiàn)代物理學的理論語言(如英語),又掌握古希臘物理學的理論語言(古希臘語),恐怕也很難確定采用翻譯系統(tǒng)T1,還是采用翻譯系統(tǒng)T2??梢姡J為掌握兩種語言便可以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這完全是心理主義語言觀在作祟,因為根據(jù)心理主義語言觀,掌握雙語的人心中總會產生一種觀念與兩種語言中對應的語句相聯(lián)系,然而,掌握雙語的現(xiàn)代物理學家即使找到了心中對應的觀念,如分子、原子、質子和夸克等觀念,也很難確定是采用T1系統(tǒng)還是采用T2系統(tǒng),正如把“最小的微粒”翻譯成“原子”,還是翻譯成“夸克”,古希臘物理學中的理論語句翻譯成“分子由原子構成”,還是翻譯為“質子由夸克構成”,這并非是掌握雙語所能確定的。徹底翻譯中,選擇翻譯手冊的依據(jù)僅僅取決于最先碰巧發(fā)現(xiàn)的那一種[3]180。
可見,掌握兩種語言并不能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
實指學習對于從事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和學習母語的兒童來說均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因為他們最早接觸的語句就是通過實指法學會的觀察句。蒯因把實指學習分為直接實指和延遲實指兩種。這兩種實指均涉及到一個概念——實指點,即,手指頭首次接觸到被指對象的不透明表面的部分。因此,直接實指,就是用手指直接指著某個事物進行解釋或說明的學習方法;而所謂延遲實指是相對于直接實指之外的實指,例如,當我們不是指著實物本身,而是指著菜單上的菜肴圖片進行點菜時,這種實指就是延遲實指。那么,用實指并輔以詢問的方法能否解決指稱的不確定性,從而消弭詞項翻譯的不確定性呢?
當指著一只兔子的時候,同時也是指著兔子肢體不可分割的部位、某一時段的兔子、兔群、兔性等。當指著兔子肢體不可分割的某一部位,甚至遮住兔子身體的其余部位,每一次所指的對象仍然會出現(xiàn)上述幾種情況??梢?,依靠單純的實指行為,是無法在兔子、兔子的時段、兔子的不可分離部位、兔群或兔性之間作出區(qū)分的。那么,如果實指的同時再伴以必要的詢問能否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呢?例如,徹底翻譯的語言學家通過向土著人詢問:“這個gavagai和那個gavagai是同一個嗎?”并伴以多次的實指,這樣一來,語言學家能否在兔子、兔子的未分離部分、兔子的時段之間作出恰當?shù)膮^(qū)分呢?事實上,他還是無法解決指稱的不確定性問題。因為可能存在兩種完全不同的翻譯系統(tǒng),一種系統(tǒng)將一個給定的土語表達式翻譯為“與……同一”,而另一種系統(tǒng)卻將該土語表達式翻譯為“與……有關”。于是,當語言學家問“這個gavagai與那個gavagai是同一個嗎?”同時也是在問“這個gavagai與那個gavagai有關嗎?”顯然,土著人的肯定回答并不能確定“gavagai”的指稱。一般認為,意義或內涵是不確定的東西,而指稱或外延是確定的東西。事實上,翻譯的不確定性既適用于內涵,也適用于外延[5]34-35。翻譯的不確定性所暴露的是人類經驗的局限性,而不是對蒯因所主張的行為主義的歸謬[8]126。
因此,即使是實指伴以詢問,還是無法解決指稱的不確定性問題,因而也就無法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
既然上述辦法均無法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那么,有人可能就會產生懷疑,認為翻譯的不確定性是徹底翻譯中特有的,因而是無意義的。事實上,即使在母語中,翻譯的不確定性也同樣存在。
既然翻譯的不確定性也出現(xiàn)在母語中,那么,能否憑借所熟悉的語法裝置對詞項的指稱加以區(qū)分呢?具體而言,看該詞項在句子中是否帶有冠詞或復數(shù)詞尾,作單稱主詞,還是作限定語或謂語補足語等。然而,這些標準都要借助母語中特有的語法構造和小品詞,以及特殊的個體化裝置,而這些個體化裝置是相互關聯(lián)的,也是受翻譯的不確定性影響的。換言之,可以借助母語中冠詞、系詞、代詞、單復數(shù)等一系列語法裝置來相對地確定某個詞項的指稱,但這些個體化裝置是不能被翻譯成其他語言的,而且也不能由言語行為傾向加以確定。所以,母語中的具體普遍詞項與抽象單稱詞項之間的區(qū)別與徹底翻譯中兔子、兔子的不可分離部分、兔子的時段之間的區(qū)別都面臨相同的困境,原因在于具體普遍詞項與抽象單稱詞項之間的區(qū)別其實就是它們的指稱對象之間的區(qū)別。例如,“white”這個詞既可以用作具體普遍詞項,也可以用作抽象單稱詞項,無法借助實指法加以區(qū)分。但這個詞的兩種不同用法所指稱的對象是不同的:用作具體普遍詞項,它適用于多個具體的對象,而用作抽象單稱詞項,它命名的是單一的抽象對象。盡管這兩種用法可以訴諸特殊的個體化裝置加以區(qū)分,但是個體化裝置本身又是受翻譯的不確定性支配的[5]39。
正如蒯因本人所說:“考慮到合理性,我的這個不確定性論題一直是針對原始外來語的,但原則上它甚至也適用于我們的母語[9]48。”可見,指稱的不確定性無論在徹底翻譯中,還是在母語中都是根深蒂固的。即使不談論徹底翻譯中的指稱,而僅僅考慮母語中的指稱,個體化裝置仍然無法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
翻譯的不確定性并不是翻譯的不可能性,相反,翻譯存在多種可能性。翻譯的不確定性也并非是理論為經驗所不充分決定性的一個特例,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不確定性論題。它拒斥傳統(tǒng)語義學中意義、同義性等缺乏解釋力的模糊概念,主張根據(jù)外顯的言語行為傾向來確定語言的意義。翻譯的不確定性不僅發(fā)生在徹底翻譯中,而且也同樣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母語中,通過分析假設、掌握雙語、實指兼以詢問等方式均無法消弭翻譯的不確定性,即使借助母語中的個體化裝置,也仍然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梢?,翻譯的不確定性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是根深蒂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