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華
荀子弟子浮丘伯考
范文華
(邯鄲學(xué)院 荀子與趙文化研究中心,河北 邯鄲 056005)
趙國思想家荀子“最為老師”,所授杏壇弟子,以浮丘伯最為傳奇。浮丘伯有顏回之志,在陋巷不改其樂,在《鹽鐵論》中評價高于李斯;浮丘伯比肩毛亨之才,與《毛詩》并傳《魯詩》于世,贏得漢高祖的召見與楚元王的師從。浮丘伯授徒傳經(jīng),開啟劉向家學(xué)之源。浮丘伯之名,史上本有二人,隨著中華儒道融合的發(fā)展,倍受儒道兩家推崇的浮丘伯合二為一,百歲成仙,自由往來于儒家與道門、世俗與仙班,既為儒家《詩》學(xué)之傳經(jīng)功臣,又為道家養(yǎng)鶴之逍遙神仙,亦為恭賀壽星之民俗吉語,更為歷代詩文之謳歌對象。另撰《浮丘伯輯傳》一篇,以資備覽。
荀子;浮丘伯;李斯;楚元王;申公;王子喬
荀子“懷亞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繼明圣人之業(yè)。”[1]466于齊國稷下學(xué)宮“聚人徒,立師學(xué),成文典?!盵2]298所授杏壇弟子,清代胡元儀《荀卿別傳》:“荀卿弟子,今知名者:韓非、李斯、陳囂、毛亨、浮丘伯、張蒼而已,當(dāng)時甚盛也?!盵3]510六子師承荀子者,“得孫卿之遺言余教,足以為天下法式表儀?!盵2]510
浮丘伯,清代人避諱孔子的名字,改“丘”為“邱”,又稱浮丘公、包丘子。浮丘伯師承荀子,史有明文,確然不虛?!肚皾h紀(jì)?孝景皇帝紀(jì)》:“浮丘伯,荀卿門人也?!盵4]138《漢書?楚元王傳》:“(浮丘)伯者,孫卿門人也。”[5]1921《鹽鐵論?毀學(xué)》:“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盵6]229西漢劉向撰《孫卿書錄序》:“李斯嘗為弟子,已而相秦。及韓非號韓子,又浮丘伯,皆受業(yè),為名儒?!盵7]332
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漢代朝廷召開鹽鐵會議。西漢桓寬《鹽鐵論》存有《毀學(xué)》一章,記載了漢代士人評價浮丘伯與李斯的第一手資料,是研究荀子弟子的重要史料。
大夫曰:“夫懷枉而言正,自托于無欲而實不從,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jù)萬乘之權(quán)以制海內(nèi),功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于甕牖蒿廬,如潦歲之蛙,口非不眾也,卒死于溝壑而已。今內(nèi)無以養(yǎng),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6]229
值得注意的是,鹽鐵論本為朝廷辯論,其中列舉浮丘伯與李斯事跡,雖為辯駁對方的論據(jù),卻也提供了許多豐富的漢代史料內(nèi)容。僅以《毀學(xué)》題目而論,李斯因焚書坑儒,而被漢代學(xué)者引入“毀學(xué)”之爭。而浮丘伯與李斯,俱事荀卿,因其“修道白屋之下”自然成為“修學(xué)”的典范。士大夫?qū)⒗钏沟墓冢曌鳌肮耙镣?,名巨泰山”。這與《史記?李斯列傳》對李斯的評價,有異曲同工之妙,即“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盵8]2563士大夫?qū)⒏∏鸩茸鳌傲蕷q之蛙”,諷刺其“內(nèi)無以養(yǎng),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這為研究浮丘伯提供了寶貴的史料信息,原來浮丘伯生活簡樸,甕牖,以破甕作窗戶。蒿廬,以青蒿搭建草廬。士大夫的核心論點,即以貧富懸殊,名望尊卑,論二人高下。
文學(xué)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謂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包丘子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于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苯裰谖徽?,見利不虞害,貪得不顧恥,以利易身,以財易死。無仁義之德而有富貴之祿,若蹈坎阱,食于懸門之下,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6]229
這里,荀子預(yù)言了李斯之死,與《史記?李斯列傳》中荀子對李斯的臨別告誡“物禁大盛”略同。而浮丘伯“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于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其中“修道”“樂”“安之于”等詞匯,生動描繪了浮丘伯淡泊明志、何陋之有的儒者大情懷?!墩撜Z?雍也》記載,孔子就曾這樣夸贊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9]226浮丘伯有顏回之志,在陋巷不改其樂,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由此可知,浮丘伯是荀門之中顏回一般的弟子。
浮丘伯“安之于廣廈芻豢”,住在茅屋之下,以粥為食,仿佛住在廣廈之中,享用著牛羊豬狗等肉食的美味。芻豢(chúhuàn)二字,指牛羊豬狗等牲畜肉食,卻大有深意?!妒酚?貨殖列傳》:“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盵8]3253《孟子?告子上》:“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盵10]3253《荀子?成相》:“世無王,窮賢良,暴人芻豢,仁人糟糠;禮樂息滅,圣人隱伏。”[2]404浮丘伯已經(jīng)超越了《史記》中“口欲之味”的趣味,達到了《孟子》中“理義悅心”的境界,踐行著《荀子》“仁人糟糠,圣人隱伏”的諄諄教誨。其中,李斯的一生,不僅應(yīng)驗了荀子的預(yù)言,而且還同時應(yīng)驗了《左傳?莊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盵11]182故而,《鹽鐵論》評價李斯的時候,非常精辟地引用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蔽膶W(xué)儒生的核心論點,即“無仁義之德而有富貴之祿,不測之禍也?!?/p>
文學(xué)曰:南方有鳥名鹓鹐,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飛過泰山,泰山之鴟俛啄腐鼠,仰見鹓鹐而嚇。今公卿以其富貴笑儒者,為之常行,得無若泰山鴟嚇鹓鹐乎?
大夫曰:惡言不出于口。而曰“懸門腐鼠”,何辭之鄙背而悖于所聞也。[6]230
有趣的是,士大夫?qū)⒏∏鸩茸鳌傲蕷q之蛙”(洪災(zāi)中的蛤蟆),或因浮丘伯茅屋漏水,而作尷尬之相。文學(xué)儒生針鋒相對,將浮丘伯比作鹓鹐(yuān qiān,即鳳凰),將李斯比作“懸門腐鼠”(閘刀下的老鼠),或因少年李斯曾作倉鼠之嘆,而作富貴之夢??梢酝葡?,當(dāng)年的辯論大會是激烈異常而妙趣橫生的。鹽鐵會議,因雙方“辭之鄙”(言辭粗野)幾乎一度中斷,后來雙方約定“惡言不出于口”才將《毀學(xué)》這場辯論,勉強推進。這在整個鹽鐵會議,甚至中國古代辯論史上是非常罕見,也是非常有趣的。
大夫曰:司馬子言:“天下穰穰,皆為利往?!惫首饦s者士之愿也,富貴者士之期也。方李斯在荀卿之門,阘茸與之齊軫,及其奮翼高舉,龍升驥鶩,過九軼二,翱翔萬仞,鴻鵠華騮且同侶,況跛牂燕雀之屬乎!席天下之權(quán),御宇內(nèi)之眾,后車百乘,食祿萬鐘,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飽,非甘菽藿而卑廣廈,亦不能得已。雖欲嚇人,其何已哉![6]231
士大夫引用司馬遷的名言“天下穰穰,皆為利往?!敝赋隽死钏棺非蟾毁F的合理性。《史記集評》引葛氏《史記》卷八七中,明代文學(xué)家鐘惺評論:“李斯,古今第一熱中富貴人也?!盵12]士大夫生動描繪李斯官運亨通,青云直上,連蛟龍騰云、天馬行空、鴻鵠翱翔,都比不上李斯,更不用說,像浮丘伯那樣的母羊、燕子、麻雀之類。文學(xué)儒生所說浮丘伯淡泊明志、何陋之有的精神境界,完全是奢望廣廈而不得不住茅屋,想品嘗肉食而不得不啃野菜的自我安慰。
文學(xué)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賢士徇名,貪夫死利。李斯貪其所欲,致其所惡。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勢,志小萬乘;及其囚于囹圄,車裂于云陽之市,亦愿負薪入東門,行上蔡曲街徑,不可得也。商鞅、李斯以尊重自滅,皆貪祿慕榮以沒其身,從車百乘,曾不足以載其禍也![6]231
文學(xué)儒生連續(xù)引用孔子:“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與賈誼《鵬鳥賦》:“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7]208指出了李斯“貪其所欲,致其所惡”的人生悲劇,臨終不得不發(fā)出嗟嘆:“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李斯以倉鼠之夢為始,以黃犬之嘆為終,應(yīng)驗了荀子的預(yù)言。相比之下,浮丘伯以淡泊明志、樂而忘憂的精神境界,成為荀門之中顏回一般的弟子。二人高下,不辯自明。
西漢陸賈《新語·資質(zhì)篇》:“鮑丘之德行,非不高于李斯、趙高也,然伏隱于蒿廬之下,而不錄于世,利口之臣害之也?!盵13]13浮丘伯的道德品行,并非不高于李斯、趙高。浮丘伯隱居于青蒿茅廬之下,并未揚名于世,都是奸臣讒言陷害的緣故?!盾髯?成相》:“世無王,窮賢良,暴人芻豢,仁人糟糠;禮樂息滅,圣人隱伏?!盵2]404看來,浮丘伯是以圣人的標(biāo)準(zhǔn)嚴(yán)格要求自己,隱居而修道。漢代劉向《孫卿書錄序》:“孫卿道守禮義,行應(yīng)繩墨,安貧賤?!盵7]332漢代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窮通》:“孫卿守禮義,貴術(shù)籍,雖見窮擯,而猶不黜其志?!盵14]322由此可知,浮丘伯頗有乃師荀子之風(fēng):安貧樂道,寧移禮義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戰(zhàn)國至秦,浮丘伯隱居修道;而于漢代,浮丘伯授徒傳經(jīng)。《論語?泰伯》:“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盵9]303正是浮丘伯最好的人生寫照。
宋代王應(yīng)麟《通鑒答問》之《燒詩書百家語》:“荀氏門人多矣,浮丘伯所傳是為魯詩,大毛公所傳是為毛詩,張蒼所傳是為左氏春秋,三人經(jīng)學(xué)本于荀氏。”[15]651荀子傳經(jīng),為往圣繼絕學(xué)。其中,荀子傳《詩》于毛亨,開《毛詩》之淵源;荀子傳《左傳》于張蒼,成就漢代春秋之學(xué);荀子又傳《詩》于浮丘伯,浮丘伯傳于魯人申公,開《魯詩》之淵源。
《漢書?楚元王傳》:“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好書,多材藝。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及秦焚書,各別去?!盵5]1921這段史料,明確了浮丘伯的弟子情況,即楚元王劉交,魯國的穆生、白生、申公。
楚元王劉交為漢高祖劉邦的親弟弟,乃劉姓皇族?!妒酚?楚元王傳》:“高祖之同母少弟也?!盵8]1987《史記》曰“同母”;《漢書》曰:“同父”。皆言血緣之親密?!妒酚?楚元王傳》:“高祖六年,已禽楚王韓信于陳,乃以弟交為楚王,都彭城?!盵8]1988《漢書?高帝紀(jì)》“以碭郡、薛郡、郯郡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5]61《漢書?楚元王傳》:“至霸上,封交為文信君。即帝位,交與盧綰常侍上,出入臥內(nèi),傳言語諸內(nèi)事隱謀?!盵5]1921劉邦擒拿韓信之后,將原屬于韓信的楚王封號冊封劉交,史稱楚元王,土地有三十六縣之廣。其實,早在劉邦征戰(zhàn)天下之時,劉交就被封為文信君,常侍劉邦左右,內(nèi)外出入,傳達內(nèi)事密謀,深得劉邦信任倚重。值得注意的是,在先秦典籍之中,文信君在《戰(zhàn)國策?秦策五?文信侯欲攻趙以廣河間》中,指代秦國的文信侯呂不韋。呂不韋以一字千金的《呂氏春秋》而稱“文信”,可以印證劉交少年時,果然“好書,多材藝”。《漢書?楚元王傳》:“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世或有之。”[5]1922浮丘伯所傳《詩》,成為楚元王之家學(xué),楚元王不僅教導(dǎo)諸子學(xué)習(xí)《詩》,而且還編集《詩》傳,稱作《元王詩》。楚元王之家學(xué),交生紅侯富,富生光祿大夫辟疆,辟疆生陽城侯德,為劉向之父。楚元王第四代孫即為劉向。戰(zhàn)國末年,荀子教浮丘伯,浮丘伯教楚元王《詩》,可知劉氏家學(xué)淵源,出自荀學(xué)。另有劉向作《孫卿書錄序》,明確記載荀子弟子浮丘伯于李斯、韓非之后:“又浮丘伯皆受業(yè),為名儒?!盵7]332可知,浮丘伯傳《詩》,對于楚元王家學(xué)之滋養(yǎng),為劉向成為西漢經(jīng)學(xué)家固本培元。
浮丘伯另外一個重要弟子,即魯人申公?!稘h書?儒林傳》:“申公,魯人也。少與楚元王交俱事齊人浮丘伯受詩。漢興,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于魯南宮。呂太后時,浮丘伯在長安,楚元王遣子郢與申公俱卒學(xué)?!盵5]3608《后漢書?儒林列傳》:“魯人申公受詩于浮丘伯,為作詁訓(xùn),是為魯詩?!盵16]2569
對于申公,《史記?儒林列傳》曾有專傳,兩次提到申公的老師,其一為“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高祖于魯南宮。”[8]3120其二為“呂太后時,申公游學(xué)長安,與劉郢同師?!盵8]3121可惜的是,司馬遷卻沒有記載申公之師,即為浮丘伯。所幸,班固在為申公作傳時,彌補了這一遺憾。如《史記索隱》兩次在“師”之后,引用《漢書》史料,明確申公之師即為浮丘伯??梢?,唐代司馬貞最終明確了魯詩的傳承順序,使得師承有序,淵源有自。
從《后漢書》可知,其一,浮丘伯為齊人。其二,漢高祖劉邦經(jīng)過魯國,浮丘伯曾經(jīng)率領(lǐng)弟子申公于魯南宮朝見劉邦,足見劉邦對浮丘伯的重視。其三,呂太后時,浮丘伯在長安,授徒講學(xué)。這應(yīng)是正史記載中,浮丘伯最后一次光彩奪目的亮相。
浮丘伯將《詩》傳于魯人申公。《漢書?楚元王傳》:“文帝時,聞申公為《詩》最精,以為博士。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盵5]1922《漢書?儒林傳》:“申公歸魯退居家教,弟子自遠方至受業(yè)者千余人,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xùn)故以教,亡傳,疑者則闕弗傳。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車以蒲裹輪,駕駟迎申公。至,見上,上問治亂之事。申公時已八十余,老,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盵5]3608申公以精通《詩》聞名,漢文帝拜申公為博士。申公在魯?shù)亟虒W(xué),有弟子從遠方來,千余人之眾。申公只對《詩經(jīng)》作解釋來教學(xué),沒有闡發(fā)經(jīng)義的著述,有疑義的地方就留下來不講授。漢武帝派使者用布帛玉璧作聘禮,用蒲草裹住車輪,駕著駟馬之車迎接八十歲的申公,請教天下治亂之事。申公回答:“治理國家不在于多說,要看如何勉力行事?!贝撕螅瑵h武帝拜申公為太中大夫,申公的弟子官至大夫、郎、掌故的數(shù)以百計,又有后學(xué)官至丞相,可謂碩望存世,授業(yè)宏廣。
戰(zhàn)國混亂,秦時焚書,儒家經(jīng)典,旦夕禍福。浮丘伯授徒傳經(jīng),于《毛詩》之外,別開天地,將荀子所授之《詩》傳與魯人申公,另開《魯詩》淵源,實有功于經(jīng)典。浮丘伯當(dāng)隱則隱,于茅屋修道,冷粥糊口,不與李斯攀比富貴;當(dāng)現(xiàn)則現(xiàn),于南宮論道,長安講學(xué),贏得漢高祖的召見與楚元王的師從。正如宋代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所贊:“伏生、浮丘伯之徒,經(jīng)不以秦而亡也?!盵17]142亦如《永樂大典》引《汀州重修學(xué)記》所贊:“楚之荀卿,齊之浮丘伯、伏生,魯之申公,一國之善士也?!盵18]7841
《四庫全書》收錄,清代范家相《詩沈》卷三《總論下》對荀子傳經(jīng)給予極高的評價:“古儒者之名,盛于始而替于后者,在漢莫如揚雄,在周莫如荀子,實則荀非揚比也。而傳詩之功,尤莫大于圣門。魯申公,少從楚元王,事浮丘伯學(xué)詩。而浮丘伯受詩于荀子。毛萇之學(xué)受之毛亨,而亨亦受之荀子。惟齊韓不知所傳,先儒謂韓之外傳引荀最多,疑其亦出于荀而齊詩亦可知矣?!稘h志》言,三百篇遭秦而存者,以諷誦不徒在竹帛也。然四家之外不聞別有詩家。設(shè)非荀門弟子,則詩之存否,殆未可知。后學(xué)何由得而諷誦之乎?”[19]607
《四庫全書》收錄,明代余寅《同姓名錄》記載浮丘伯二:“其一,成周時,浮丘伯學(xué)道嵩山,作原道之歌。見《列仙傳》。其二,漢高帝時,浮丘伯以詩授弟子,是為申公之師?!盵20]326第二條,未注出處,應(yīng)據(jù)《漢書》?!豆沤駡D書集成》之《明倫匯編氏族典卷氏族總部》:“浮丘氏,《列仙傳》浮丘公;漢,浮丘伯?!盵21]41026
綜上,浮丘伯應(yīng)有二人,一為春秋末期,周靈王太子晉的老師,乃神仙;一為戰(zhàn)國至秦漢,荀子的學(xué)生。然而,僅先秦典籍而言,浮丘伯并無記載。最早記錄浮丘伯為神仙的,見于中國第一部神仙傳記《列仙傳》?!冻鯇W(xué)記》卷十《儲宮部》引《列仙傳》曰:“王子晉,好吹笙,作鳳鳴。伊洛之間有道士浮丘伯,授以上嵩山?!盵22]229《太平御覽》卷一百四十六《皇親部十二》引《列仙傳》:“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間,有道士浮丘伯引上嵩山,仙去?!盵23]403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七《雜歌謠辭五》陳后主序曰:“齊人淳于善為十酒,偶效之作《獨酌謠》?!逼渲薪Y(jié)尾有:“爾非浮丘伯,安見王子喬。”[24]2513
自《列仙傳》之后,經(jīng)歷代道教經(jīng)典流傳,浮丘伯青云直上,超凡神化。
《四庫全書》收錄,《蘇詩續(xù)補遺卷》引用《神仙傳》:“浮丘伯,姓李,隠居嵩山,服黃精二十年,久之成道,白日飛升?!盵25]705《萬歷續(xù)道藏》收錄,明洪自誠《消搖墟經(jīng)》多“發(fā)自返黑,齒落更生”八字,其文略同。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對《列仙傳》有較詳考證,謂“此書已盛行于東漢。”蓋明帝以后,順帝以前人之所作,而本書托于劉向。即可推論,浮丘伯成仙之說,最早應(yīng)流傳在東漢時代。
然而,兩位浮丘伯,是否為同一人呢?以歷史角度,考之紀(jì)年,一為春秋,一為秦漢,年久懸隔,斷非一人。然而,以人文角度,觀其文化演變,隨著中華儒道融合的發(fā)展,似乎有合二為一之潮流。
宋代沈作喆《寓簡》:“延州萊季子、陶朱公、魯仲連、安期生、浮丘伯、商山四老人、張子房、梅福皆以功名儒學(xué)身富貴而得仙者?!盵26]119其中“功名儒學(xué)”之浮丘伯,確然是指秦漢之浮丘伯。因浮丘伯傳《詩》之功德,宋代以來,學(xué)者亦樂見其“得道成仙”。宋代謝采伯《密齋筆記》:“古儒生經(jīng)學(xué)極多上壽者,如伏生治《尚書》,皆年九十。申公受《詩》浮丘伯,皆年八十?!盵27]661浮丘伯還有長壽之特點,成為成仙與長壽的化身。以下有元明祝壽辭各一例,頗為有趣:
元代學(xué)者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之《宣城貢先生慶八十詩序》:“所謂人瑞者乎,昔者西都諸儒申公、伏生皆八九十至于百歲。而浮丘伯,或者又謂其得仙道,壽蓋不知其紀(jì)也。貢氏明經(jīng)世家也,為申為伏為浮丘,固其宜哉?!盵28]107
無獨有偶,明代徐渭《徐文長先生佚稿》之《奉壽馬先生六十序》:“常聞申公矣,其與楚元王俱受魯詩以浮丘伯也。由秦入漢,歷高、惠、文景之世,始復(fù)以明經(jīng)迎至漢廷議大禮時,年八十余矣,及退而家居者,復(fù)數(shù)年申公蓋庶幾百歲人也。而其所治魯詩則自漢入西晉,延綿于世至六百余歲。渭之受命以作頌,安得不以經(jīng)哉,而世猶曰:申公之師,浮丘伯仙人也。申公師其經(jīng),兼得其術(shù),遂能百歲云。”徐渭稱,申公歷經(jīng)秦漢,壽高八十而講學(xué),幾乎達到百歲,這也許是深得其師浮丘伯的養(yǎng)生之術(shù)。浮丘伯,仙人也。明代學(xué)者對于浮丘伯成仙,深有共識。故而,宋代詩人劉克莊有“昔受浮丘伯密傳,骎骎轅固伏生年?!?/p>
通過元明二例,浮丘伯與申公,因師生二人皆治《詩》,皆高壽,更有浮丘伯成仙之說,故而成為文人墨客為明經(jīng)世家、書香世家贊美儒尊、慶賀高壽的最佳范本。元代以來,慶賀儒門壽星,必用浮丘伯,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梢哉f,浮丘伯在歷史意義上,沒有成仙;而在文化意義上,已然成仙。故而,徐渭:“申公之師,浮丘伯仙人也?!闭玺斞赶壬凇稘h文學(xué)史綱要》中對《史記》的評論:“雖背《春秋》之義,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盵29]285
清代考據(jù)學(xué)者,又將浮丘伯與安期生,結(jié)為好友,同列仙班。清代趙翼《陔余叢考》:“安期生、浮丘伯,世以安期生、浮丘伯皆為列仙之徒?!妒酚洝し舛U書》:欒大云:‘臣嘗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止痹姟髷y浮丘袂,右拍洪崖肩’是也。然安期生實學(xué)黃老之術(shù)者?!妒酚洝芬銈鳌罚汉由险扇艘渣S老教安期生,數(shù)傳至蓋公,為曹相國師,教相國以清凈為治,而齊國大治。《蒯通傳》:安期生嘗以策干項羽,羽不能用。授以官,安期生不受而去。則安期蓋隱君子也?!稘h書·儒林傳》:申公少與楚元王交,俱事齊人浮丘伯。在長安,元王又遣子郢與申公從之,俱卒業(yè)。則浮丘伯實儒者也。”[30]708
浮丘伯之神仙形象,必以仙鶴為伴?!杜f唐書?昌宗列傳》:“時諛佞者奏云,昌宗是王子晉后身。乃令被羽衣,吹簫,乘木鶴,奏樂于庭,如子晉乘空。辭人皆賦詩以美之,崔融為其絕唱,其句有‘昔遇浮丘伯,今同丁令威。中郎才貌是,藏史姓名非?!盵31]2706武則天的男寵張昌宗,深得寵愛,時常羽衣乘鶴,取悅武則天。唐代詩人崔融有“昔遇浮丘伯”一句,《全唐詩》作“昔偶浮丘伯”,描繪了仙人乘鶴的情景。宋代葉厘《愛日齋叢抄》錄有:“浮丘伯《相鶴經(jīng)》?!盵32]694
荀子弟子浮丘伯,百歲成仙,自由往來于儒家與道門、世俗與仙班,既為儒家《詩》學(xué)之傳經(jīng)功臣,又為道家養(yǎng)鶴之逍遙神仙,亦為恭賀壽星之民俗吉語,更為歷代詩文之謳歌對象。真可謂荀子杏壇,以浮丘伯最為傳奇。管窺詩詞,以資備覽:
“左浮丘伯喬以振衣,右安期羨門而正履?!保ㄌ拼畎住独钐准ⅰ肪砣?/p>
“田田列侍浮丘伯,曾子榮過朱買臣?!保ā度圃娎m(xù)拾》卷十四盧象《紫陽真人歌并序》)
“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蕭瑟?!保ㄋ未K東坡《菩薩蠻》)
“云見浮丘伯,吹簫明月岑。”(宋代蘇東坡《張安道見示近詩》)
“逃秦博士浮丘伯,傳說今猶在海中?!保ā度卧姟穭⒖饲f)
“偶逢浮丘伯,月下吹簫眠?!保ā度卧姟穭⒖饲f)
“客來訪靈跡。聞王郭當(dāng)年,曾此駐錫。二仙為謁浮丘伯?!保ā度卧~》收錄葛長庚《蘭陵王》)
“做取出關(guān)周史。莫做他、下山園綺。從人謗道,是浮丘伯?!保ā度卧~》收錄劉克莊《水龍吟》)
“朝攜出共洪崖翁,暮歸宿與浮丘伯?!保ㄔ曅灾赌虾酚小赌摗罚?/p>
“雪鶴排云舒六翮,長鳴遠逐浮丘伯?!保鞔鷦⒒稇驗檠╇u篇寄詹同文》詩)
“主人應(yīng)是浮丘伯,不惜仙禽借與人。”(清代錢謙益《列朝詩集》收錄孫一元《白鶴》)
附:《浮丘伯輯傳》:
浮丘伯,齊人(《漢書?儒林傳》),秦時儒生(《新語》引服虔曰),孫卿門人也(《漢書?楚元王傳》),受業(yè)為名儒(《孫卿書錄序》)。于甕牖蒿廬,貧賤而好義,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于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鹽鐵論?毀學(xué)》)鮑丘(浮丘伯)之德行,非不高于李斯、趙高也,然伏隱于蒿廬之下,而不錄于世,利口之臣害之也。(《新語?資質(zhì)篇》)浮丘伯所傳是為魯詩,經(jīng)學(xué)本于荀氏。(《通鑒答問》)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好書,多材藝。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及秦焚書,各別去。(《漢書?楚元王傳》)申公,魯人也。少與楚元王交俱事齊人浮丘伯受詩。漢興,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于魯南宮。呂太后時,浮丘伯在長安,楚元王遣子郢與申公俱卒學(xué)。(《漢書?儒林傳》)文帝時,聞申公為《詩》最精,以為博士。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漢書?楚元王傳》)申公歸魯退居家教,弟子自遠方至受業(yè)者千余人。(《漢書?儒林傳》)浮丘伯之徒,經(jīng)不以秦而亡也。(《困學(xué)紀(jì)聞》)楚之荀卿,齊之浮丘伯,魯之申公,一國之善士也。(《永樂大典》)設(shè)非荀門弟子,則詩之存否,殆未可知。后學(xué)何由得而諷誦之乎?(《詩沈》)
浮丘伯,或者又謂其得仙道,壽蓋不知其紀(jì)也。(《道園學(xué)古錄》)當(dāng)時浮丘伯或與安期生為友,安期生至粵,而浮丘伯亦相從而至耶。(《廣東新語》)申公之師,浮丘伯仙人也。申公師其經(jīng),兼得其術(shù),遂能百歲云。(《徐文長先生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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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030(2021)01-0012-06
2019-08-16
范文華(1984—),男,河北邯鄲人,邯鄲學(xué)院荀子與趙文化研究中心講師,研究方向為燕趙文化的歷史研究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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