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子咀的生命同盟

徐觀潮，本名徐貴水。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西省作協(xié)理事，九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北京文學》《天津文學》《星火》《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等刊發(fā)表報告文學、小說、散文80余萬字。作品入選《散文選刊》《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選刊。出版長篇小說《信訪救濟手記》、長篇歷史小說《名將陶侃》、短篇小說集《同根兄弟》等 5 部。

微信上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跳出來申請加為好友，加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老家一個乳名叫矮子的同學。矮子留言，村里想請你做點事。我問什么事。矮子說，寫點東西，關于鳥的。我說，你們村的鳥已經(jīng)紅遍了全國，還要寫？矮子說，來了就知道。矮子村里那些事，十年前我就寫過，現(xiàn)在村里的蒼鷺成了“網(wǎng)紅”，反而難寫。我有意拒絕，但情意難卻，還是答應去看看。

最后一場春雨過后，陽光如期而至。鄱陽湖西北自新妙湖至長江口是古彭蠡湖最后留下的一塊“化石”，這里的每一寸山水、陽光和空氣都彌漫著滄桑和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隨著時空的延伸，愈加濃郁。矮子的村莊達子咀就位于這個特異時空的謝家湖內(nèi)。矮矮的山，淺淺的水，薄薄的霧，彎彎的路，一層層的田園，一簇簇的林子，若有若無的清香，若隱若現(xiàn)的房屋，都靜靜地躺在明凈的陽光下，幾乎感覺不到歲月在流淌。

村里新建了一棟七層的觀鳥臺，觀鳥臺幾與林梢齊平，這是十年前沒有的。人都有居高臨下的欲望。達子咀的蒼鷺多了，來看鳥的人多了，攝影愛好者也多了，仰望蒼穹自然找不到最佳視角，達子咀人便建起了這座觀鳥臺。站在觀鳥臺上看蒼鷺，雖不算居高臨下，卻也能與蒼鷺平起平坐。觀鳥臺是一棟沒加任何修飾的房子，樸實得像一個穿一身新衣的鄉(xiāng)下人站在林子邊，沉默寡言，還有些木訥。村里有決議，觀鳥臺只為看鳥行方便，不收任何費用，只有扛著大炮似的長鏡頭攝影者才象征性收五十塊錢照相費。

達子咀蒼鷺的棲息范圍比十年前多了不止十倍。村莊后山四十多畝的山林，林梢蹲滿了大大小小的蒼鷺，就像校園課間的操場，不同的是這些蒼鷺比學生安靜得多，大多是蹲在鳥窩里一動不動，仰望晴空，像一個個雕塑。偶爾幾只蒼鷺游弋在林子上空，也像風箏在藍天上滑翔，韻味不盡。矮子說，十年前才三百多個鳥窩，現(xiàn)在有三千多個鳥窩，按一個鳥窩一對雌雄親鳥計算，也不少于七千只。矮子顯然沒有計算雛鳥，語氣里有些興奮，也有些意外，甚至還有些惶恐不安。

對，就是惶恐不安。鄱陽湖方圓千里，類似于這樣規(guī)模的夏候鳥群很難找到，別人想都想不來的好事，我怎么從矮子閃爍其辭中聽出惶恐不安？

我說，你知道七千蒼鷺是什么概念？矮子搖頭。我說，1990年國際水禽研究局對亞洲隆冬水鳥調(diào)查，中國僅見18347只，整個亞洲種群數(shù)量也只有34811只。1992年，由于環(huán)境惡化，中國總量驟降至6088只。去年，3000多只蒼鷺在福建羅源濂澳村安家，被媒體譽為東南亞最大蒼鷺基地。矮子長相憨厚，笑和說話憨態(tài)可掬，那種自豪和喜悅也仿佛能捧在手上。矮子說，反正鄱陽湖沒聽說有這么大種群。我笑，蒼鷺多為小群聚集營巢，這么集中在一個村莊，恐怕整個世界都找不到。

矮子找我來絕不是看蒼鷺有多少，或者告訴我來他村里看候鳥的人有多少。我隨便找一個扛長鏡頭的攝影愛好者，都是從安徽、河南或更遠外省長途跋涉而來的，村子里還停了不少非贛車牌的小車。這些年，進村的道路也由三米的土路拓寬成了五米的水泥路。一個農(nóng)戶養(yǎng)三兩頭豬或十幾只雞已是極限，養(yǎng)豬養(yǎng)雞雖說賺不了多少錢，卻也能積小錢成大錢，達子咀侍候這么一大群鳥兒，還這么上心，這是為什么？這顯然違背了很多人“無利不起早”的思維慣性。

矮子是達子咀的村主任，胖墩墩的，不說話時像蒼鷺蹲在鳥窩里，說話也不敢直言不諱，總覺得自己肚子里那點“小九九”羞于見人。我從矮子欲言又止的神情里捕捉到一個信息，矮子口里說讓我為他們村子寫個介紹，心里卻想讓我說清楚，他們不是一群無利不起早的人。

對于這個判斷，我還是心存疑惑，但接下來我的疑惑被一層層剝離。

1995年，幾只蒼鷺到達子咀后山安家，村里人甚至不認識這是什么鳥，老人稱“青莊”。青莊蹲在林子里，要么默不作聲，要么叫起來陰沉悠長，不像喜鵲叫得歡快，也不像燕子鶯鶯絮語。夜晚，蒼鷺在林子里孤獨而凄婉的叫聲讓一個村莊都陰森森的。然而，祖輩傳下來的話都說，村里后山承載著一個村莊的福氣，有林有鳥就會人丁興旺。

達子咀人正是在這樣一種信念支撐下才勉強進入夢鄉(xiāng)。達子咀與鳥為鄰，無意間走了一條人鳥共生的大道，成為外界關注的焦點，似乎有嘩眾取寵或皆為利往之嫌，這于一群眼里只裝著小小一片山水的農(nóng)民，著實比竇娥還冤。當初，一小群蒼鷺來到達子咀，這個百十來人的村莊普遍態(tài)度都是順其自然。后來名聲漸起，他們反而局促不安，就像蒼鷺剛來他們村，面對一群陌生人，無法預測未知風險所表現(xiàn)出來的驚恐和小心翼翼。

一陣彷徨之后，村里的老人說話了，你們弄清楚一件事后就沒什么好怕的，達子公曾撒麥救雁。

達子咀原來也不叫達子咀，而是叫雙湖咀。達子咀得名與候鳥有關。順治年間，雙湖咀出了一位在南京做生意的祖先，叫徐達子。一年隆冬，徐達子回家，鄱陽湖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干旱，湖灘干裂，寸草不生，許多大雁和野鴨無處覓食。徐達子買來幾千斤小麥，撒在上齊伍家墳下至老虎頭的十里湖灘上，鳥兒才得以過冬。第二年春天，村里人捎信到南京，讓徐達子回家割麥子。徐達子莫名其妙，我什么時候種過麥子？幾次捎信之后，徐達子回家看究竟。村前偌大的湖灘長滿了金燦燦的麥子，比地里種的麥子長勢還好。徐達子恍然大悟，大概是去年撒下去的麥子一部分掉進湖灘裂縫里，今年長出來了，加上鳥糞的肥沃，春雨的滋潤，小麥便豐收了。徐達子無心插柳柳成蔭，鄉(xiāng)下人卻不這么看，認為這是鳥神對徐達子的福報，甚至流傳徐達子家有一個飛谷倉，倉里有一條谷龍，糧食吃不完用不盡。我在村東南公冢的柴棚里還真找到了這位達子公。達子公的墓碑是乾隆四十二年由其曾孫重立。徐達子生于順治，歿于雍正，享年八十二歲。碑文記載：“曾祖賦質(zhì)英敏，為人端方，德禮持身。”正是這樣遍布鄉(xiāng)里的德行改變了一個村莊的名稱。達子公與鳥的這段淵源口口相傳，如同祖訓在達子咀人心里扎下根。

接下來的采訪讓我走進了一個村莊的心靈。

蒼鷺安家后，原是相安無事。但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改變了達子咀人的軌跡。一天夜里，兩個湖北人到后山偷鳥蛋，村里人追了兩里地在與湖口交界處抓住了偷蛋賊。膽小怕事的達子咀人在偷蛋賊的建議之下選擇了“私了”，蛋放回原巢，賠點錢，不計多少，打爆竹賠禮。如果就此了結，達子咀人仍然還是過著他們與世無爭的日子。這時卻有一個好奇的人問，你們偷鳥蛋做啥？就吃而言，他們寧愿吃雞蛋。這蛋個頭未必有雞蛋大，還比雞蛋膻。

偷蛋賊似乎在等這句話，趕快接上話頭，鳥也不是你們養(yǎng)的，我們不偷，你們?nèi)。粋€蛋給你們兩塊錢。達子咀人直搖頭，蛋取完鳥就斷子絕孫了，錢雖然是好東西，作了惡還會明里來暗里去。

偷蛋賊說，不用作惡，一個雌鷺繁殖期能下二三十個蛋，取二十個還有十個，足夠繁殖兩次。達子咀人說，哪能取二十個，最多只能取十個。其實達子咀人還知道，湖北人不僅偷蛋，還偷雛鳥，蛋可以孵小鳥，雛鳥直接養(yǎng)，養(yǎng)大了賣到廣東，就是暴利。人有錢了，欲望就大了，尋常食物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在一些人眼里，吃野生動物不僅是一種時尚，還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蛟S自己取蛋才能制止偷蛋或偷雛鳥。

從此，一個不能見陽光的交易理直氣壯地走進了一顆顆善良的初心，也激發(fā)了一個村莊的“護犢子”意識。

達子咀的蒼鷺一般是立春前十天左右從北方陸續(xù)來，中秋節(jié)后鳥去巢毀。毀巢是蒼鷺的天性。蒼鷺遷徙前一定會把巢穴拆掉，來年來了再重新筑巢，年年如此。達子咀人開始無法理解，后來才想通，蒼鷺不喜歡來年自己的巢穴甚至一個林子被別的鳥撿現(xiàn)成，再說來年是不是仍回這個林子還難說。如果在這里受到的侵害它們無法承受，明年就不來了。

村里的坤壽、坤福都打了一個比方，蒼鷺繁衍就像女人生孩子。取蛋像女人懷孕流產(chǎn)，撈雛鳥像害人兒女。女人偶爾流產(chǎn)，傷心一陣就過去了，如果懷一個掉一個，心就碎了，如果已經(jīng)見了面或帶出感情的兒女被偷走了，那就不僅僅是傷心，還有仇恨。人傷心了會逃離傷心之地。鳥兒不會說話，但也有傷心和恨，傷心和恨難以承受就會搬家。

隔壁的六房村沒人管這些鳥兒，鳥窩就只做到達子咀的林子里。如果有人問，哪些山是達子咀村的？達子咀人會笑，看，有鳥窩的林子便是。

村里的龍水講了一件他當年在漁船上聽來的故事，湖口方向的鞋山是鄱陽湖上的一個孤島，形狀像一只鞋。早些年鞋山上也棲息了幾千只蒼鷺，鳥窩都搭在木瓜藤上或懸崖邊。當?shù)厝艘淮文軗斓剿奈迩€蛋，新鮮蛋沒人吃就腌成咸蛋。鞋山上的蒼鷺傷心了，鳥窩便日漸稀少。

達子咀人漸漸悟出一個道理，這些鳥兒得有人管。就像一個家或一個村，得有人主事，才能不受欺負，才能過得好。他們在潛意識里習慣把一個鳥窩里的鳥比作他的三口或四口之家。鳥窩里有雌雄親鳥，還有二三只小鳥。他們?nèi)绻挥媱澤?，一個“窩”甚至還不止二三只“小鳥”。

說到管鳥，他們有一套“鳥經(jīng)”。

他們先是在林子里搭了兩個草棚，每晚派四名青壯男勞力值夜。留在村里的青壯勞力也就十多人，平均三天就得熬一夜。值夜雖然有少許報酬，但對值守人的要求卻相當苛刻，遲到或離開一分鐘扣除四分之一的報酬，五分鐘扣除一半，十分鐘一夜白守。值守人拉屎撒尿都不敢走出林子。他們懷疑撈鳥窩除了人還有蛇或其他動物，便想了一個法子，用捕魚的掛鉤一圈又一圈纏繞在樹干上，隔三差五果然能掛上蛇或黃鼠狼。近幾年他們在林子里安裝了十八個攝像頭，用兩臺電腦監(jiān)控，才算把青壯勞力從林子里解放出來。

蒼鷺越來越多，筑巢是個大問題。蒼鷺每年離開都要毀巢，掉在林子里的枯枝要么爛了，沒爛鳥兒也無法叼上來。開春蒼鷺筑巢，野外的枯樹枝越叼越少。細心的達子咀人每到下半年便要開始籌備蒼鷺來年的筑巢“材料”。村里一百多人按每個人口準備二十斤規(guī)定尺寸的小樹枝，由村里統(tǒng)一收集，再撒到周圍的田野和湖灘上。樹枝不能太重，也不能太濕。找不到枯樹枝就砍新鮮樹枝，新鮮樹枝得在野外風吹日曬幾個月才能變成輕巧的枯枝。

蒼鷺筑巢也很有意思，首選針葉林，其次才是闊葉喬木。最初來的蒼鷺鳥窩就是筑在一棵一百多年的古松樹上，松樹有二尺多的口徑。古松樹后來枯死了，村里人認為這棵松樹有靈氣，砍來放在祖廳，奉為神木。林子里還有一棵老樟樹，傘蓋差不多有一畝地，上面做了七十多個鳥窩。達子咀后山是一個嚴禁砍伐的老林子，一些地方老樹枯死后，新栽的小樹一時長不出來，鳥多樹少又成了新問題。別看鄉(xiāng)下人肚子里學問少，腦子里的辦法還真不少。他們做了一個實驗，在樹林空曠處“栽”了十幾根“鐵樹”，每棵鐵樹末端又用鋼筋焊接若干“樹枝”，枝頭用鐵絲繞成若干鳥巢形狀的窩。很多人對此表示懷疑。活樹有生機，鳥在樹上做窩是沖著生機來的。鐵樹冰冷如霜，死氣沉沉，鳥兒會上去做窩嗎？但沒過多久，蒼鷺真的在這些窩上營巢了。不過，鳥兒不喜歡冰涼的鐵絲，在鐵絲上加蓋了一層枯樹枝和茅草。

立春前后，達子咀人閑來無事便喜歡坐在自己家的樓上看蒼鷺筑巢。雌雄蒼鷺就像一對小夫妻，雄鳥外出叼枯樹枝，雌鳥站在枝杈上接過樹枝，一層壓一層擺放，一個星期過后，一個口徑二三尺的鳥巢便做成了;接下來便用絨草、松針鋪墊在鳥巢里，如他們睡的席夢思。這種男主外女主內(nèi)式的合作，在村里男女之間屢見不鮮。由此，他們心里會生出許多感嘆，鳥兒尚配合如此默契，男人如果不愛惜自己的女人，豈不是鳥都不如?；蛟S是從鳥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達子咀人總喜歡把自己跟鳥比，這一比，人與鳥就貼得更近了。譬如大人告誡孩子要孝敬父母。知道自己是怎么長大的嗎？不知道?？带B兒喂食就知道了。孩子便會生出羞愧之心。女人生孩子懷胎十個月很辛苦，便埋怨男人，蒼鷺孵小鳥，雌雄親鳥是輪流孵，你咋就不能？男子說，鳥可以，我不行。女人說，知道你不行，你就不能對我好點？于是，男人也生出羞愧之心，夫妻更加恩愛了。

蒼鷺主食是魚類，這也許是它選擇有山有水的達子咀安家的原因之一。達子咀門前是謝家湖，隔一條圍堤便是鄱陽湖，看似吃喝不愁。然而，鄱陽湖是季節(jié)湖，冬季大部分湖面變成了草灘，夏季水又太滿，找一條能叼得動的魚著實不易。蒼鷺還有一個別稱叫“老等”， 為了守一條魚，像樹樁一樣蹲在水邊，一蹲就是半天。達子咀人不忍心蒼鷺“老等”，每年春天都要買幾千斤魚苗，放養(yǎng)在村周圍的四五口池塘里。

達子咀人從漁民變成農(nóng)民是做了謝湖圩堤之后的事，捕魚改為養(yǎng)魚也有幾十年歷史，人人都是“魚精”，這種高密度養(yǎng)殖以前他們都不屑為之。但現(xiàn)在不這樣做，就無法解決“老等”的問題。蒼鷺進了村，達子咀近百畝水面就再也沒往外賣過魚。這些年“老等”越來越多，每年要吃掉幾萬斤魚，吃剩下的魚才是他們餐桌上的菜。這么多年來，達子咀人對蒼鷺習性的了解超過了對自己的了解。蒼鷺吃魚很挑剔，一般不吃死魚，甚至病魚。繁殖期一只蒼鷺兩天沒下一個蛋，說明蒼鷺缺魚吃。蒼鷺莫名其妙死在林子里，說明蒼鷺沒魚吃或饑餓難耐吃了死魚或者病魚，便要到市場上或者漁船上再買些半斤重的魚放進池塘。

當然，也有特例。一次，謝湖壩養(yǎng)魚戶心疼自己的魚經(jīng)常被“老等”叼去，在附近即將干枯的小水面上撒藥，蒼鷺吃了里面的死魚便得病，死后或掛在枝頭或掉在林子里，慘不忍睹。這時便會激怒達子咀人。然而，事情鬧到鄉(xiāng)里，往往是不了了之。不了了之還得鬧，鬧一次就會讓養(yǎng)魚戶收斂一次。村里榮毛曾經(jīng)當過兩年村主任，說起這事至今仍憤憤不平。一次，謝湖養(yǎng)魚戶為了阻止蒼鷺下湖叼魚，竟然在湖里裝天網(wǎng)，這事也鬧到了鄉(xiāng)里。蒼鷺是候鳥，公然捕獵就是違法。這次讓老板狠狠放了一次“血”，還在“小屋子”里蹲了幾天。不過，達子咀人也心有余悸。為了不相干的“鄰居”，這是把人往死里得罪！前些年，達子咀人知道取蒼鷺蛋違法，便中斷了與湖北人的交易，獨自承擔著幾千個村莊“成員”的開銷。為了一個祖宗留下來的傳說，達子咀的承載是不是太重了？

達子咀人與蒼鷺做鄰居，雖然不能經(jīng)常串門，但早晚觀察鳥的習性是每個人的必修功課。他們用觀察得來的心得，來決定能為鳥兒做些什么。龍水告訴我，鳥兒從立春前陸續(xù)來，到八月十五前后走，食足時一只雌鳥才下二十八個蛋。繁殖期，一對雌雄蒼鷺要孵化兩批小鳥，立夏前孵化一批，立夏后孵化一批。蒼鷺繁殖的時間也算得非常準，中秋前，第二批繁殖的小鳥不僅要學會飛行，還要養(yǎng)健壯了，為長途遷徙做好體力準備。所以到了三四月份，鳥窩里的蛋不僅不能動，還要盯住，不能讓人偷蛋偷雛鳥。鳥窩里有三五個蛋之后雌雄親鳥便開始輪流孵化，孵化期一般在二十八天左右。小鳥孵化出來后，不能直接吃魚，大鳥便把魚在胃里消化成流食，再反芻到嘴里，讓小鳥啄食。稍大之后，才叼些小魚小蝦給小鳥吃，把小鳥養(yǎng)得肥肥胖胖的。一個多月后，小鳥開始在巢內(nèi)做展翅練習，一鳥展翅，眾鳥響應，那場景像男女老少在跳廣場舞。練習一陣之后，小鳥才開始跟著親鳥試飛。試飛前，親鳥又會讓小鳥少進食，把小鳥餓瘦了之后才教小鳥試飛。小鳥先在巢穴邊的樹枝上來回跳躍，一周之后便能在樹與樹之間做短程飛行。試飛全程都是在雌雄親鳥護衛(wèi)下進行，先由一只親鳥做示范飛行到一個目的地，再由另一只親鳥帶領小鳥飛行，如此反復。兩個多月后，小蒼鷺便能在青山綠水和藍天白云下展翅高飛，自己覓食了。

在蒼鷺繁殖的四五個月里，達子咀人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保證他們的池塘里有魚。榮毛通過這些年的觀察，說出了他心里兩個惴惴不安。小鳥孵化出來后最怕暴風雨，每次暴風雨林子里都要摔死很多小鳥。蒼鷺對環(huán)境和食物要求很高，近些年受環(huán)境污染影響，蒼鷺常常因吃了不干凈的食物發(fā)病甚至死亡，每年非正常死亡的蒼鷺都不少于二三百只。每當看到蒼鷺的尸體掛在枝頭或散布在田野里，他心里都在隱隱作痛。蒼鷺與達子咀人鄰居做久了，已經(jīng)成了村里一員。在他們心里，人有的情感蒼鷺都有，人因粗心或忙碌省略掉的感情，蒼鷺也有。這就是達子咀人為什么常常用鳥來觀照自己，又用自己去觀照鳥。這種觀照很多時候讓他們無奈。

達子咀人喜歡蒼鷺，其實蒼鷺何嘗不依戀達子咀人？達子咀后山西邊沒有房屋，鳥便不在西邊做窩。蒼鷺進達子咀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周圍方圓幾十里好山好水有很多，鳥窩仍然沒有做出達子咀的林子。這看似神奇，其實又很自然。

蒼鷺是鳥中紳士，身長，腿長，喙長，脖子長，一身亮麗的暗灰色、蒼灰色或月白色的羽毛顯得格外雍容華貴，走起路來身姿優(yōu)雅，步態(tài)輕盈，顧盼有情，展翅高飛時更像一朵彩云在綠水青山上飄動。雄鳥頭頂還長著三四根細長的黑色羽毛，狀若辮子，又像鳳冠。蒼鷺本是歐亞大陸與非洲大陸濕地中極為常見的一種水鳥，多棲息于江河、溪流、湖泊、沼澤、稻田、水塘等水域岸邊和淺水區(qū)，成對成小群活動。南方有句俗話，千口池塘養(yǎng)鷺鷥。還有一句俗話，一個鷺鷥守一個田缺。

近些年，很多地方的蒼鷺感受到了人的侵害，鳥窩越搭越高，或于懸崖，或于高樹，小集群也變成了大集群。蒼鷺本來是一個孤獨的狩獵者，在強勢的人類面前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改變著自己的生存方式。

達子咀人喜歡蒼鷺，不是因為蒼鷺長得像紳士，而是在蒼鷺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在一對雌雄親鳥和孩子組成的家里，生存比過得好更難更重要，所以它們選擇在達子咀安家，與這里的山水和人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生命結盟。達子咀人也在沉重和快樂中完成著一次自我救贖和升華。

人類從穴居到筑室而居，從村落聚居為集鎮(zhèn)，最后發(fā)展到今天的城市集群，成為“地球的霸主”，但孤獨不僅沒有遠離，而且藏得更深?；蛟S達子咀人在和蒼鷺的交往中找到了一條心靈回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