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場域

李興鋼

LI Xinggang

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

1 展架軸測圖

在我們最近的工作室展覽空間設計中，16mm的纖細方鋼管構成的豎向排架在空間中構成一層抽象網(wǎng)格，月形鋼片梁橫向拉結了排架，并賦予展架以識別性。月形梁可根據(jù)模型尺寸靈活更改架設寬度，從而使傳統(tǒng)展架的置物板得以取消，模型在空間中“漂浮”起來。同時在展廳外面的屋頂平臺上建造了一個小亭，兼作出入平臺的雨篷，亭頂內藏鋼肋，上下鋼板表面厚度僅70mm，內側搭于建筑外墻鋼槽，外側設三根細柱，怎奈因跨度高度原因，柱子計算尺寸始終粗大，苦無出路之間，智敏提出：可由展覽展架的月型梁轉換而成月形柱，問題頓時迎刃而解。亭如同一個橫置的展架，輕盈地從建筑東立面的“人工山體崖壁”上探向城市，像被三根月形柱拉住的一只輕盈風箏，名“月野亭”。夜幕降臨，忙碌后的建筑師們圍坐在亭下小憩，包容著千年歷史滄桑的北京城盡收眼底，正是一幅月野亭勾勒下的都市勝景。

至此，由理性的力學結構而引發(fā)的建筑形式、空間、題名和詩意的氛圍完美合于一體，最終超越結構自身的承重和受力，塑造和成就出建筑的形式和空間特征——令人歡暢的設計結果，我稱之為“結構場域”。“結構”在此既是名詞Structure，又是動名詞Constructing，以建筑結構或“結構聚落”重塑地形，建立秩序，構造場域，引領敘事，強化人的空間體驗與詩意感知，營造建筑的獨特氣質、精神和動人的空間氛圍?！敖Y構場域”是“與自然交互的建筑——勝景幾何”設計理念中重要的五原則（風水形勢、人作天工、結構場域、敘事空間、勝景情境）之一[1]。

具體來說，“結構場域”包含以下內容：

第一，建筑的結構與空間、形式、建造之間基于幾何邏輯和人（使用者或體驗者）的身體狀態(tài)進行互動、衍化與匹配，賦予建筑簡明的秩序和特定的空間格局、路徑和界面，用以對仗、容納、因借，甚至“制造”自然，使人獲得“勝景”的體驗。

第二，結構/空間單元水平或垂直的分解組合，及其對建筑和空間意匠的推敲、營造與呈現(xiàn)。建筑或聚落的基本構成單元，既是結構性的，又是空間性的，與人的身體狀態(tài)相匹配，形成對于“勝景”的引導性或框定性空間界面，強化人的空間體驗與詩意感知。

第三，人作為主體（身體與意念）參與下，系列的尺度經(jīng)營及對視野景象的尺度化營造——新模度系統(tǒng)。這一系列化的尺度經(jīng)營，與體驗者的身體參與和意念想象密切關聯(lián)。這樣的模度系統(tǒng)，亦應高度融合并滲透到與建筑的場地、空間、結構、形式乃至建造的種種關系之中，并可以天然地適應對于設計、建造、使用、維護具有特殊價值的當代工業(yè)化預制裝配式建造體系[2]。

以下試舉幾例說明建筑實踐中“結構場域”這一設計原則的具體操作。

2 鋼制展架

3 月野亭軸測圖

4 從月野亭看平臺及展架

5 月野亭下

6 城市環(huán)境中的瞬時桃花源

7 瞬時桃花源總平面草圖

1 南京瞬時桃花源[3]

南京花露崗地段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近兩千年前，位處變遷中的老城南一隅。經(jīng)由喧鬧的集慶路轉至鳴羊街，依次經(jīng)過胡家花園、古瓦官寺和一片未經(jīng)使用的仿古建筑，周圍城南民宅的殘垣斷壁越來越多，腳下的羊腸小路也開始變得雜草叢生。伴隨著犬吠蟲鳴，城市的喧囂漸漸濾絕于耳，曲折盡致中一個轉身——來到一片“桃花源”。建筑師第一次來到現(xiàn)場，一種強烈的超現(xiàn)實之感油然而生，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來凸顯這些“現(xiàn)實”所面臨的挑戰(zhàn)和矛盾，希望調動起整個場地的歷史和現(xiàn)狀能量，營造現(xiàn)實中所蘊含的一個理想中的美好世界。

四組小建筑——“臺閣”“樹亭”“墻廊”和“山塔”，結合場地中的臺地、孤樹、水池、廢棄廠房、城墻及大片的荒草麥田而建，依次呈現(xiàn)于人們眼前，達到一種靜謐之境——與紛亂的城市現(xiàn)狀對話，與場地塵封的歷史對話?！八鼈兯查g的介入，使得詩意浮現(xiàn)，使得永固顯形”。基于腳手架快速施工及拆除的可能性，通過不同的連接和疊加方式，形成閣、亭、廊、塔等“類型化”的建筑結構和空間骨架；市井常見的遮陽網(wǎng)布又賦予必要的覆蓋和圍護，形成與坡屋頂形式似是而非的對話。與人的尺度相關聯(lián)的腳手架，以及遮陽網(wǎng)布特有的半透明視覺特性，賦予這組建筑與體驗者之間密切、生動而微妙的身體關聯(lián)?？傆?02組標準腳手架和600多平方米遮陽網(wǎng)布的結合，意在通過一種“正在建造中”的臨時感，映射當前的社會時代特征和城市的快速建造狀態(tài)。希望借由這兩種人們最不屑一顧的粗鄙而臨時性的建造材料，超越其材料物性和通常市井“美”的限制，營造出一種場地的、內在的“空間詩意”。

“臺閣”，下臺上閣，“臺”是廢棄廠房的臺基，“閣”則以施工腳手架形成結構骨架，以黑色的半透明遮陽網(wǎng)布形成圍護和屋頂，具有極致的臨時感和當代性，臺與閣相互依存而生。與“臺閣”相似又不同，“樹亭”于場地中荒蕪的池邊孤樹之旁建亭，“墻廊”則與長出荒草、磚石斑駁的明城墻平行建廊，“山塔”雖是自造“山石”與高塔，但登高可與城墻之外的大報恩寺遺跡上的新塔遙相呼應。廢棄的臺基、荒蕪的水池、孤立的大樹、滄桑的城墻、寺廟遺跡，乃至整個荒草麥田中的蒼涼場地都可視為一種“廢墟自然”，新建的閣、亭、廊、塔與之共生互存。臺閣望遠，樹亭小憩，墻廊穿行，山塔登眺，人們的身體和精神，在與闊大而寂寥的場所空間之互動中，獲得一種久違的詩意情境。

標準腳手架的使用，是“樂高”系列裝置的建筑化延續(xù)和空間化拓展，是一種基于身體尺度的“新模度”系統(tǒng)的嘗試：在不同規(guī)模、尺度的建筑及空間中，基于人的身體尺度而構成的模數(shù)化控制性工具和手段，并與建筑的空間、結構、形式、材料、建造特別是人的體驗密切結合。

8 瞬時桃花源西北側望向臺閣及遠處的城墻

9 瞬時桃花源池塘和孤樹旁的樹亭

10 瞬時桃花源墻廊及城墻

11 瞬時桃花源山塔及大片荒草麥田

12 瞬時桃花源臺閣內望向遠處的城墻

2 玉環(huán)縣博物館和圖書館

項目位于浙江省臺州市的海島縣——玉環(huán)的填海新城開發(fā)區(qū)，玉環(huán)老城的坎門一帶空間極具特色，以隧道—山—港—灣—海峽—對景島的元素，構成了極具本地漁港特色的空間形態(tài)。在新區(qū)兩館的設計及其所在城市公園近乎“荒蕪”的環(huán)境中，移植了坎門漁港的空間形態(tài)，并將兩組建筑結合其間的廣場和水景設計，共同形成“山水之勢”，在形成兩館獨立使用流線的同時，營造了具有空間層次的整體環(huán)境空間。

博物館和圖書館均為由曲面屋頂建筑單元進行水平和垂直方向組合、疊加及圍合而構成的現(xiàn)代“漁村聚落”，兩組建筑群置放在巨大的石砌基座之上，分別經(jīng)由長長的坡道或臺階抵達，人們“穿山入港”——穿越隱藏著建筑入口的“隧道”式架空空間，進入門廳或其后半圍合的內庭，建筑的空間單元之間相互咬合，串聯(lián)或疊落成不同的使用空間。兩組建筑的內庭相對遙望，并由長長的景觀水面連通起來，相互形成彼此的對景，加上其間“漁亭”“碼頭”“堤壩”、臺階、樹林等景觀元素，共同構成玉環(huán)老城的“漁港”意象[2]。

在這個項目中，再次探討了對建筑基本單元及其組合以生成建筑和組群空間的研究，由一種反曲面的混凝土懸索結構和一種類似形式的大跨度魚腹梁結構作為基本結構和功能、空間、形式單元，在水平和垂直兩個方向被反復組合、變異、連接與圍合，以對應功能、行為、地形、觀景及造境的需要。在形成獨具特征的室內無柱空間和室外群組空間的同時，將一處全無特征的填海區(qū)域自造成建筑與水景、建筑與建筑之間互動互成的、世外桃源般的“人工山水”，并因借遠處的自然山水，合之以為“勝景”。

13 玉環(huán)縣博物館和圖書館場地草圖

14 玉環(huán)縣博物館和圖書館總體軸測圖

15 玉環(huán)縣博物館人視

16 玉環(huán)縣圖書館總體模型

17 玉環(huán)縣圖書館結構空間單元模型

18 玉環(huán)縣圖書館施工中的結構空間單元

19 第15 屆世界田徑世錦賽注冊中心西側鳥瞰

20 第15 屆世界田徑世錦賽注冊中心隆起的高窗與壓低的漫步檐廊

21 第15 屆世界田徑世錦賽注冊中心總體軸測圖

3 第15屆世界田徑世錦賽注冊中心[2]

項目位于國家體育場即“鳥巢”用地內的室外熱身場北側，服務于2015年8月在國家體育場舉辦的第15屆世界田徑錦標賽，賽后按商業(yè)辦公功能預留。建筑整體北低南高，中部微微隆起，低調地匍匐在國家體育場北部，完好保持了原有國家體育場的周邊視野和環(huán)境氛圍，同時為所在場地賦予新的特質。

采用變化的坡屋面形式來盡可能降低建筑高度，弱化建筑體量，建筑的坡屋頂在各個方向形成不同的立面形態(tài)以回應建筑周邊的場地特征。為了能同時適應賽時的大量人流及賽后的商業(yè)運營，室內為大空間，中間隆起部分形成變化凈高的室內空間，中部屋面翻折形成高側窗，為中間較暗的區(qū)域提供采光，并為將來設置局部夾層預留了條件。南部屋面突起的亭子平臺形成朝向國家體育場的觀景視野，東西兩側周邊高起的臺基與挑出壓低的屋面檐口共同形成了一圈近人尺度的漫步檐廊。場地北部鄰近區(qū)域的綠地內現(xiàn)存幾棵大樹，并放置著國家體育場基座上的景觀條石，于是在建筑屋頂留出了洞口讓樹木主干可以穿過，條石作為公共休息座椅的同時也起到了界定入口空間的作用。

采用特殊的“傘”形鋼結構支撐起伏的屋面，并以預制拼裝的方式滿足快速施工的要求。屋頂采用2.6m的正交網(wǎng)格體系減小屋面的跨度，下部結構柱并不直接接觸屋面，而是通過斜向支撐屋面的重量——斜撐連接屋面的網(wǎng)格體系的交點與柱子，每根柱上的斜撐分布在兩個不同標高位置，形成傘柱結構，傘柱斜撐順應屋頂標高變化，自然形成了各組斜撐間的標高起伏。室內的柱子在8m×8m的網(wǎng)格體系內形成了有致的序列，柱子頂部支出的斜撐延伸向起伏的屋頂，由于屋頂?shù)臉烁咂鸱?，斜撐因此成?m柱網(wǎng)和2.6m網(wǎng)格間的自然過渡，斜撐角度與長度的變化與柱子的秩序形成了對比。多個傘柱單元相互連接，高低起伏，形成了“林下”空間的彌漫性氛圍。傘柱結構單元體系的特點使得這一項目得以采用預制裝配式設計建造的方式，從設計到建成使用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在控制建設周期的同時，較好地保證了建筑及其空間的品質。

22 第15 屆世界田徑世錦賽注冊中心“傘”形結構草圖

23 第15 屆世界田徑世錦賽注冊中心結構模型

24 第15 屆世界田徑世錦賽注冊中心室內

25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夜景鳥瞰

4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2]

項目位于天津市區(qū)和濱海新區(qū)之間的海河教育園區(qū)天津大學新校區(qū)，毗鄰海河中游，周邊都是從零開始快速建設的新城場地，對于來到這里生活、學習工作的人來說，這里充滿斷裂、荒蕪和空白，缺乏歸屬感和場所感。新校區(qū)的綜合體育館是一個室內與室外、地面與屋面一體的“運動綜合體”，服務于師生的日常體育運動和教學活動。

各類運動場館的空間依其平面尺寸、凈高及使用方式，以線性公共空間串聯(lián)。一系列使用于屋頂和外墻的筒拱、直紋曲面、錐形曲面的混凝土殼體結構單元及其組合，帶來適宜跨度的運動空間、高側采光和熱壓通風，并形成沉靜而多變的建筑輪廓，猶如多簇運動空間組合而成的密集“聚落”，“從復數(shù)出發(fā)，實現(xiàn)一個單體”[4]。在幾何邏輯控制下對建筑結構/空間單元的探尋和運用，對話和呼應由于快速建設而呈現(xiàn)斷裂感的新校區(qū)場地的“空白自然”，建立起建筑及其空間的存在感和場所感。

同時，空間中結構的不同尺度和形狀呼應著人的身體及其運動所產生的不同延伸狀態(tài)，與這些充滿生命活力的特殊“人體自然景觀”互動互成，來自游泳館側上方的自然光不僅照亮了結構，也映射著波動的水面和游動的身體。人們在空間中既能意識到人工結構的存在和庇護，同時又強烈地感受到“自然”的圍繞和籠罩，從而形成強烈的空間場域并喚起一種使人沉浸其中的詩意情境，“沉靜的建筑外觀與強大氛圍感的內部空間，是一幣之兩面”[2]。

26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設計草圖

27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一號館室內

28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游泳館室內

29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從二號場館看一號場館

30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總體軸測圖

31 天津大學新校區(qū)綜合體育館總體模型

結構成為建筑處理及存在于環(huán)境、功能、空間、形式、建造、人、風景諸要素之間的中介物，如同物理學中的“介質”一樣，結構的形狀、質地和狀態(tài)決定了建筑各種其他“能量”的傳遞方向和強度?！耙越Y構發(fā)端，建立最初的秩序……以結構的形態(tài)重塑地形，以結構的組群建立關聯(lián)，以結構的定位構建場域，以結構的物化引領歷史的敘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