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臨走前一天早上,輸完液,自己用電動剃須刀把胡子刮得清清爽爽的,完了,還跟往常一樣把剃須刀拆解了,每個刀頭都細(xì)細(xì)清理干凈,再安裝回去,等著下次用時就是干干凈凈的。當(dāng)時我們誰也沒料到第二天的晚上,他就走了。那把剃須刀一直放在架子上,干干凈凈的,然而他再也用不上了。
老爸的血管細(xì),一輸液就有點腫,我就拿了熱毛巾給他敷手,順帶著擦了下手臂,他說很舒服,于是就端來熱水,給他全身熱熱地擦一遍,我一邊擦,這老爺子一邊直呼爽。老爸即使到身體沒力氣了,也是強撐著自己洗澡的。這時候竟然愿意我?guī)退料矗€很開心。我便笑他:老爺子懂得享受了啊……老爺子就跟著笑。
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兒,父母不看重也不大管束,從來都是沒大沒小。等到父母老了,我還是胡說八道,跟老父母嘻嘻哈哈,沒個正經(jīng)的,反倒比哥哥姐姐們跟父母要親。
老爸很要強,病痛中,也強撐著自己上洗手間,明明是全身無力了,也要把衛(wèi)生間沖洗干凈,才肯讓人扶他出來。即使到走,也要保留最后的尊嚴(yán)。
那一晚,老爸還是要上衛(wèi)生間,可是我和老媽實在是扶不動他。我求他穿上紙尿褲,或者就用床邊的活動馬桶。因為著急,我聲音大了點,老爸用微弱的聲音說:你聲音小一點……是啊,我怎么就不懂尊重老人家到死也要維護的尊嚴(yán)呢?
我們還沒準(zhǔn)備好,老爸便走了,干干凈凈。
關(guān)于死,老爸曾經(jīng)對老媽說:“如果哪天我走了,小區(qū)廣場舞的音樂響了,你還照常去跳舞。”老媽反問:“你是不是想告訴我的是,如果哪一天我走在你前頭了,你照樣還騎自行車去菜市場討價還價?”“那當(dāng)然,活著的人還得照常過日子?!?/p>
說的時候好像很容易很灑脫,老爸走后,也不需要大家?guī)兔?,老媽一個人把老爸用過的東西都整理得有條不紊,該扔的扔了、該留下的就打包擱著、該送人的就讓人來取走……那一個月,老媽忙里忙外,人是憔悴了,可臉上卻胖了一圈——因為牙疼,腫了一個月。她嘴上不說,可誰都知道,牽手五十多年的老伴,到老了,卻不能再相伴,那有多悲痛。
老媽說她睡得很好,都沒在夢里見到老爸,因為感覺他還沒走遠。每天早起,她習(xí)慣性地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那是當(dāng)兵多年的老爸每天要做的;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是他剛換上的;廚房灶臺上每一把菜刀鍋鏟湯勺,甚至爐灶開關(guān)都還有他摩挲過的溫度……他一直都在的。
做了49天祭后,老媽去理發(fā)店洗剪吹,把自己整理得清清楚楚的。老爸的剃須刀也不知被她藏到哪里去了。好像一切要重新開始的樣子。這應(yīng)該是父親希望看到的。逝者長已矣,生者的日子還得好好過。然而,我知道,藏在心里的是丟不掉的。
所有事情都料理完后,我?guī)е蠇尰貑挝簧习嗔?。那天陽光明媚,對著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半頭的白發(fā)——老爸一走,沒人可撒嬌可逗笑,再小的女兒也便衰老了。
“媽,我去把頭發(fā)染一下吧?”老媽向來對不利身體健康的燙發(fā)、染發(fā)等特別反感??蛇@次卻沒反對。
當(dāng)我重新頂著一頭烏發(fā)回來,自欺欺人地認(rèn)為自己變年輕了,所有的時光似乎可以追回那么一點點。可一轉(zhuǎn)眼,看著母親的一頭白發(fā),我再一次忍住洶涌而出的淚水。
老母尚在,我怎敢老去……
(王常婷/文,摘自《工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