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斯瑞
從來沒有人給這種鳥起過名字。我來到這里是第四個月,但我也沒有。
它渾身的羽毛柔軟而雪白無瑕,雙眼懵懂。
我又一次想起了他們對我的警告。
“千萬不要對它付諸任何感情,記住,絕對不要?!?/p>
然后,他們將我送進了這片孤獨的森林。這里只有我,還有它。
“你想出去嗎?反正我想。不過你應該是永遠也沒辦法出去了?!蹦X海中浮現(xiàn)出他們提起它時眼中深深的忌憚,“我呢,只要待滿半年,就會換下一個人進來。要不是為了錢……”
我停住了聲音。它無助地“吱吱”了兩聲,又餓了。
它很容易餓。他們告訴我,只有找到適合它吃的東西,它才會滿足。如果找不到,也可以拿量補質,多喂它一點別的東西,不死就行。
多么低的要求啊,不死就行。我覺得這件事荒誕又可笑,他們利用它,又仇恨它。
“你呢,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吃……”
我拿來一些金色的草,看著它歡快地“吱吱”叫著在食物旁打轉。這種草生長在沼澤邊緣,很難采集,而且非常容易枯萎。
在污濁的泥中生長,卻有著極為璀璨純粹的色澤,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猜這種草對它的成長應該有幫助,盡管這幾個月觀察下來,它似乎并沒有對某種食物產生特殊的偏愛。
它埋頭苦吃。我躺在用木繩編織的搖床上晃來晃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為什么要給它吃這么好的食物呢?是對它產生感情了嗎?
不會的。我在心底否認。
想到這里,也許是受到心靈感應,它懵懵懂懂地從食物堆中抬起頭來,“撲騰撲騰”拍著翅膀撲進我的懷里,用雪白的腦袋蹭了蹭我的脖子,像是在撒嬌。
因為它太可憐了吧,我想,沒有人愛它,連名字都沒有。
半年很快就到了。
按照提前告知的約定,我將熟睡中的它放在森林的另一端,也就是離出入口最遠的地方,然后站在我來時的地方等待他們到來。
他們站在無形的屏障后面,雙手托舉起天空,高聲吟唱。
半透明的屏障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然后一寸寸擴大,像碎掉的玻璃那樣,無數(shù)碎片“嘩啦啦”地往下掉。
刺眼的光線穿透破碎的帷幕射進來的那一刻,無數(shù)聲凄厲的悲鳴如同驚雷般撕破蒼穹傳來。
狂風卷起他們黑色的長袍,其中一人急切地催促:“快點,你快點!”
我拋卻那一瞬間產生的惶然,像愛麗絲跳進兔子洞那樣,跳進通往原來世界的洞口。
屏障漸漸愈合。
白色的鳥絕望地撞向屏障,用骨骼的碎裂換來主人一眼憐憫。
但我沒有回頭。
或許是因為危機已經解除,他們哈哈大笑,說:“瘋了一樣的雛鳥情結?!?/p>
這是一場鬧劇。從現(xiàn)在開始,所有都已經落下帷幕,我需要做的,就是繼續(xù)往前走。
“你們人類和我們不一樣。”
一只金色的鳥在玫瑰叢里睡了很久,醒來對我說道。
“當然不一樣。”我點頭。它們什么也不懂,不懂人們的不懷好意,覬覦、欺騙和傷害。“這幾天你一直在觀察我嗎?”
“是的?!苯鹕镍B說,然后似乎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我發(fā)現(xiàn),你們好像沒有特別追求的東西……嗯,我是指,愿意為此不顧一切的東西?!?/p>
我驚訝地看著它。陰云以一種飛快的速度在挪動,它原本站的地方已經被陰影籠罩。金色的鳥拍了拍翅膀飛到藤蔓纏繞的書架上,陽光再次不偏不倚地落在它身上。
“如果沒有一樣追求的東西,你們活著有什么意義呢?你們難道不會覺得很無聊嗎?”
我默然,因為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它。
“你們……會有這種東西嗎?”
“當然?!?/p>
我再次想起了那只不知名的鳥,我有些心不在焉:“那么……你的追求是什么呢?”
“光明。”它說到這里,突然有些哀傷。它的族群曾經沿著先輩留下的記號,永不停歇地飛向太陽,然后成群結隊地死去。
“可是,我認識一只鳥,它好像并沒有特別偏愛的東西……”
金色的鳥斬釘截鐵地打斷我的話:“那一定是它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東西。因為只要見過了,就一定會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任何代價?哪怕是生命?”
“哪怕是生命?!彼卮?。
我想起了那只鳥,它尖利嘶鳴,用柔軟的軀體撞向屏障,好像不顧一切地想要什么東西。
我在無人知曉的長夜,反復咀嚼著這一幕。
痛苦淹沒了我,麻痹了我的所有知覺。
我想回去。
我要回去。
我站在森林入口,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屏障已經破碎,就像年久失修的儀器。
塵埃在漫長的光線中翻涌。我一步一步走進雜草叢生的回憶,光明在我身后一寸一寸地消弭,直至世界完全被黑暗與寂靜占據(jù)。
雪白的鳥躺在已經枯萎的金色草上,看起來多么安靜、無害。
我的心臟開始細細密密地疼。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
它不懂愛,卻以愛為飼。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