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阿爾貝托·莫拉維亞
在機場,我站在距離班機不遠的地方,一群人朝我走來。非洲的陽光火辣辣的,把人炙曬得頭暈目眩,無法瞧清楚周圍的景物。不過,我還是認出了那位部長,他以我這次非洲之行中剛剛結束訪問的那個共和國的名義,向我揮手致意。三四個攝影記者,或單膝跪在地上,或站立著,發(fā)狂似的搶拍我的鏡頭。
我不慌不忙地登上飛機的舷梯,好讓新聞記者再次拍攝下我那魅人的微笑。可是,剛一進入機艙,我立即收斂了笑容,在座位上坐下,淚水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至少已有兩年的光景,我?guī)缀鯐r時體味到一種可怕的抑郁。
飛機開始順著跑道滑行,發(fā)動機急速地轉動起來。我禁不住打量起鄰座的男子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掌。這是一個年輕、魁梧、健美的男人的手,呈現(xiàn)出某種特殊的、跟死血一般的深赭色,這是我從來不曾見到過的。飛機離地而起,幾乎呈垂直狀態(tài)向藍天飛去。我仿佛受到了驚嚇,把我的手放在鄰座的男人的手掌上。飛機在劇烈地顛簸,我借此機會痙攣似的緊緊攥住他的手。隨后,我轉過臉來,注視著他。
我沒有弄錯:是他,一個年輕、瀟灑的美男子,而且可以斷言,他不知道我是誰。當兩滴淚珠順著我的臉頰突然往下淌的時候,我突然嘆息說:“我是多么孤獨?。 ?/p>
他向我報以微微一笑:“像您這樣漂亮的女人,還會有孤獨的感覺嗎?”
“是的,正因為我漂亮。”
“這倒奇怪。我曾經認為,漂亮的外貌會便利社會交際,幫助人獲得友誼和愛情?!?/p>
“不錯,不過這得有一個先決條件:置身于市場之外?!?/p>
“您是指什么樣的市場?”
“把美當作商品,跟所有其他的商品一樣出售的市場?!?/p>
“那……”
“那就不再存在什么交際、友誼和愛情,因為無論是交際,友誼,還是愛情,都需要最起碼的選擇、自由和獨立。而市場上卻僅僅有價格的高低之分。”
“您的美貌……難道也屬于這個市場?”
“是的,我的美貌屬于這個市場,已經有許多年了。我是一個電影明星。就價值而言,我的美貌屬于高檔商品?!?/p>
“啊,是真的嗎?”
我突然起了疑心,懷疑他存心戲弄我。我于是果斷地說:“我叫……”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墒俏野l(fā)現(xiàn),他對此竟然完全無動于衷,我又隨即補充說:“或許,您從來不曾聽說過我的名字吧?”
他顯露出頗為尷尬的樣子,回答說:“我是一名探險家,長期待在非洲一個幾乎渺無人煙的地區(qū),到處是沼澤、森林,我在那里整整生活了六年,與世隔絕……不過,您為什么要流淚呢?”
“我的孤獨應當歸咎于我的判斷錯誤。當我轟動影壇,成為明星的時候,我曾經這樣想:如果說我當年還是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市鎮(zhèn)上出身微賤的姑娘,就能夠跟鎮(zhèn)上五千名居民打成一片,那么,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指望,我一旦成為聞名世界的明星,我將能夠跟千百萬人打成一片,跟他們建立起深厚的情誼。我想,我將永遠不會感覺孤獨?!?/p>
“而結果呢?”
“事實上,名望就意味著孤獨。名望仿佛商店櫥窗里陳列的水晶,馬路上所有的過客都瞅著你,可是任何人都不能接觸你,你同樣也無法接觸任何人。我是說接觸,就像現(xiàn)在我接觸你的手一樣?!?/p>
“這一切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你是人人為之傾倒的電影明星。”
“ 你認為當個有名望的人, 值得叫人羨慕嗎?”
“這是世界上最叫人羨慕不過的事。譬如說,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出名,我寧愿冒任何風險,甚至會不惜去犯罪和殺人?!?/p>
“有朝一日你會出名的,不過,第二天你就會從報紙版面上消失,重新成為默默無聞的人?!?/p>
“可是,誰告訴你,為了出名,我會去謀害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呢?相反,我很可能從一個家喻戶曉的有名望的人下手,他的聲望從而立即變成我的名氣?!?/p>
飛機開始盤旋下降,我們的談話中止了。坐在我鄰座的男子在我前面朝出口走去。
這是我訪問的另一個非洲國家,我下榻在首都一家豪華的旅館。
有人敲門。我叫了一聲“請進”。進來的正是飛機上坐在我旁邊的那個男子,我沒有感覺奇怪。
他關上房門,朝我走來,把我緊緊摟在他的懷里。
可是他并沒有吻我,只是把身子略略后仰,說:“在飛機上我假裝不知道你是誰。其實,我對你非常熟悉。在醫(yī)院治療期間,我常常瀏覽各種畫報,把畫報上刊登你的照片通通剪下來,貼滿了我的病房的墻壁?!?/p>
“什么醫(yī)院?我不明白,你不是一個探險家,整整六年,生活在沼澤、森林遍布的渺無人煙的地區(qū)嗎?”
“是的,大夫也是這么對我說的:你是個探險家,可是你已經陷在沼澤和森林之中不能自拔,你應當拋棄這種生活。”
我驀地心里一跳,明白了迄今所發(fā)生的一切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我覺得害怕嗎?一點兒也不。不過,我佯裝十分恐懼,發(fā)出一聲努力加以克制的驚呼,擺脫了他的擁抱,朝房門奔去。我知道,房門已經鎖上,他把鑰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可是我仍然佯裝用拳頭使勁地敲打房門,我是演員,要死也應當像個演員的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他朝我開了第一槍。接著,又朝我的身子開了另外兩槍,或許是三四槍。我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躺倒在床上,以便體面地死去。
他正站在床邊,俯身打量著我。我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絲般的氣,我囁囁嚅嚅地對他說:“你心滿意足了吧?明天你就將成為一個名人,是的,轟動全世界的名人!”
夕夢若林//摘自世界文學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