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方言（老派）中古舒聲字文白異讀(上)
——文白異讀統(tǒng)計和系統(tǒng)型文白異讀分析

王錫麗

（邯鄲學院 文史學院，河北 邯鄲 056005）

引 言

文白異讀是每個方言都有的語言現(xiàn)象，“是方言調查的難點，又往往是方言研究的終點。”[1]259邯鄲方言屬于晉語，地處晉語與冀魯官話和中原官話的交界地帶，一些字有文白異讀，這種異讀不僅存在于中古入聲字，也存在于中古舒聲字；入聲字的文白異讀之前有過一定的統(tǒng)計與分析①見王錫麗《中古入聲字在邯鄲方言中的讀音研究》（河北大學碩士論文，2004）。，舒聲字中的文白異讀鮮見有人研究。那么，中古舒聲字在邯鄲方言中有哪些字存在文白異讀，這些異讀在聲、韻、調中的分布是怎樣的，分布情況與山西晉語的文白異讀相比有什么不同，異讀內部有怎樣的區(qū)分，文白讀的歷史層次是怎樣的，這些問題就是本文要著力研究的。

本文所說的文讀異讀是指：一個字有異源異讀，這些異讀一般與特定的詞語相聯(lián)系，這些詞語一般在語體上有口語與書面語之別或者風格上的雅土之分，有的區(qū)分不明顯。書面語的、雅的那個讀音稱作文讀，通常是外來音；口語的、土的那個讀音稱作白讀，通常是本地音。由于不同年齡段的文白異讀有所差異，基于上述的研究目的，本文調查研究的是邯鄲方言老派（1940年代和1950年代出生的邯鄲當?shù)厝耍?，本文所說的邯鄲方言是指2016年9月以前行政區(qū)劃改變之前的邯鄲市、邯鄲縣的方言。由于生活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受教育情況等方面存在差異，即使同一代人，口中的文白異讀字也有差異，本文的調查對象出生并長期生活在本地、配偶也都是當?shù)厝?，接受的一般?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初高中教育。

一、邯鄲方言（老派）中古舒聲字文白異讀統(tǒng)計

文白異讀的差異通常表現(xiàn)在一個音節(jié)的聲韻調方面，下面就以聲韻調為單位對邯鄲方言老派舒聲字文白異讀字進行統(tǒng)計。統(tǒng)計時按序號、字目、中古音、文讀、白讀順序排列；為了便于古今比較，中古聲韻調的排列順序根據(jù)異讀在今邯鄲方言聲韻調的表現(xiàn)不同而有所差異，比如，今讀聲母有文白異讀的，就把古字母排在前頭，今讀韻母有文白異讀的，就把韻攝排在前頭；在字號安排上，比較的重點用與正文相同的字號，非重點用小號字；音標方面，比較的重點加粗加黑。文白異讀古音來源有不同的，就列出相對應的那兩個來源。例詞中用～代替字目。邯鄲方言舒聲字的調類調值是：陰平31、陽平53、上聲55、去聲213。下面列舉字音時只標調類。

（一）聲母文白異讀

（二）韻母文白異讀①《廣韻》里有個“殕”，中古音是遇合三上虞敷，其詞義是“食上生白毛”；邯鄲話說的生mu了，意義與之合，但聲母和調類均不合。另據(jù)喬全生《晉方言語音史研究》（中華書局，2008）第177頁，“毛”在汾河片18個方言點有文白異讀，白讀音都是[mu]，據(jù)此，邯鄲話說的某食物生mu了，其本字就是“毛”。

（三）聲調的文白異讀

（四）聲韻調兩項以上的文白異讀

下面對邯鄲方言（老派）中古舒聲字文白異讀從三方面進行統(tǒng)計：首先是在聲韻調方面的分布，其次是在韻攝中的分布，最后是在聲母各系中的分布。

表1.文白異讀在聲韻調中的分布①百分比為各統(tǒng)計項與文白異讀總數(shù)之比，下同。

從上表看出，邯鄲方言中古舒聲字文白異讀共計54個，在聲、韻、調及其兩項以上者都有分布，其中韻母文白異讀數(shù)量最多，占比最高，聲調文白異讀數(shù)量最少，占比最低。

表2.文白異讀在韻攝中的分布②統(tǒng)計范圍包括全部54個字，文白來源不同韻攝的只統(tǒng)計白讀。

從上表看出，邯鄲方言中古舒聲字文白異讀除曾攝以外，在其他各攝均有分布，其中占比較高的有效攝、遇攝、止攝、臻攝。這與山西方言韻母文白異讀在韻攝上的分布不同，山西方言“宕江曾梗止蟹六個攝文白異讀最為豐富……流攝遇攝在山西各地均未見有文白異讀?！盵2]63

表3.文白異讀在聲母系組中的分布③統(tǒng)計范圍包括全部54個字。

從上表看出，邯鄲方言中古舒聲字聲母文白異讀在聲母各系組中均有分布，其中端系、見系字文白異讀占比較高。山西方言聲母文白異讀主要表現(xiàn)在“全濁聲母今讀塞音、塞擦音聲母的送氣與否”，邯鄲方言聲母文白異讀不具有這個特點。[2]59

二、邯鄲方言（老派）中古舒聲字文白異讀分析

本文將邯鄲方言（老派）中古舒聲字文白異讀分為三類：

第一類為系統(tǒng)型文白異讀，這里說的“系統(tǒng)”，參照王洪君先生《聞喜城關文白異讀全表》④參見王洪君《歷史語言學方法論與漢語方言音韻史個案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第309頁。，把某一方言內在音韻層面上形成與古音來源有關的、同一個字有文白音類對應、數(shù)量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看做系統(tǒng)對應，比如，邯鄲方言見母開口一二等聲母有k-t?文白對應、數(shù)量有“剛k文t?白更k文t?白”兩個字，本文就視之為系統(tǒng)型。

第二類為零星型文白異讀，指某一方言在音韻層面上形成與古音來源有關的、同一個字有文白音類對應、數(shù)量只有一個的，比如邯鄲方言流開三精組字韻母有文白異讀的只有“羞” i?u文 / iɑu白這一個字，我們就視之為零星型文白異讀，這類文白異讀中的白讀音經(jīng)過與其它方言①其他方言包括邯鄲市所轄縣、河北方言及全國其他方言。語料來源為：邯鄲市轄肥鄉(xiāng)、永年、成安、大名、魏縣、磁縣、臨漳等語料為筆者調查；河北省內高碑店、廊坊、涿州、霸州、博野、青縣、定興、冀州、故城、保定、蠡縣、滄州、衡水、新樂，元氏、邢臺等地語料據(jù)吳繼章等主編《河北省志·方言志》（方志出版社，2005），也參考了李旭《河北省中部南部方言語音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2008）；北京、濟南、西安、太原、武漢、成都、合肥、蘇州、溫州、長沙、雙峰、南昌、梅縣、廈門、潮州、福州、建甌等方言的單字音和文白異讀據(jù)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第二版重排本）（語文出版社，2003）；南京、徐州、績溪、西安、武漢、長沙等方言點的方言詞匯據(jù)李榮主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河南鄭州、孟縣、內黃、清風、杞縣、臨潁、安陽、湯陰，山東淄博，福建松溪等地語料據(jù)中國·復旦大學和日本·京都外國語大學合作編纂《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洛陽語料據(jù)賀巍《洛陽方言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李榮主編、賀巍編纂《洛陽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尤曉娟《洛陽方言同音字匯》（上、下）（《洛陽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6）、2015（2））；開封語料據(jù)周昕《河南開封方言語音研究》（山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3），趙文文《開封縣方言語音研究》（江蘇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8）；梅州市的五華縣、豐順縣語料據(jù)馬潔瓊《梅州客家話齒音聲母研究》（暨南大學碩士論文，2010）；臨汾、洪洞據(jù)喬全生《晉方言語音史研究》（中華書局，2008）。其他語料來源還有：賀巍《獲嘉方言研究》（商務印書館，1989），侯精一《長治方言志》（語文出版社，1985）；毋效智《扶風方言》（新疆大學出版社，2005），孫立新《戶縣方言研究》（東方出版社，2001），張鴻魁《臨清方言志》（中國展望出版社，1990），李申《徐州方言志》（語文出版社，1985），邢向東《神木方言研究》（中華書局，2002），張文軒、莫超《蘭州方言詞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一個方言點有兩種語料來源的，如果所記一致，引用時不加說明，不一致則隨文指明出處。比較，會使孤立的一個“點”變成“面”， 形成另一種意義上的“系統(tǒng)”，提升了研究價值，豐富對漢語史的認識。

第三類為源自不同音切型文白異讀，如“虹”在邯鄲方言文讀?xu?彩虹橋、霓虹燈、白讀tsiɑ??213出虹了，一般認為前者對應“戶公切”，后者對應“古巷切”，可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此，而且其中有的白讀音在記字上存在分歧，為方便討論，本文將其獨立為一類②李藍先生曾對“虹”的文白讀進行過分析，他說：“表面上看，這個文白異讀可以用“分古音”的方法來處理……讓不同的讀音與不同來歷的古音相對應……但實際的情況卻可能是：“虹”在大多數(shù)方言中本來就是江攝字，但后來又從其他方言傳來通攝的讀音，于是形成了特殊的文白讀：兩個讀音各有不同的古音來源，但又確實是文白異讀?！币娎钏{《湖南城步青衣苗人話通攝舒聲的歷史層次》（丁邦新《歷史層次與方言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第270頁）筆者同意這種看法。。這一類與前兩類在邏輯上并不是一個標準劃分出來的，某種程度上與前兩類有交叉。比如，“深”“伸”“舒”這3個文讀音都是中古“書”母字，有共同的文白異讀形式：?文/t?h白，按上面標準，應該歸為第一類系統(tǒng)的文白異讀，但由于“伸”“舒”的文白異讀有不同的反切，就將其歸入了第三類，只剩下了一個“深”，只好將其歸入第二類。但由于第三類涉及到的字只有5個，對上面的兩類分析造成的影響不大。

限于篇幅，本文只展開對系統(tǒng)型文白異讀的分析，重點探究文白讀音特別是其中白讀音的歷史層次，原因有二：一是文讀音多數(shù)來自當代普通話，無需多論（發(fā)音人是1940年代和1950年代的邯鄲人，他們的普通話讀音通常是通過學校教育、廣播電視、與受普通話影響較深的晚輩或講普通話的同事長期相處中獲得的）；二是白讀音通常保存若干古語的痕跡，但在以往的研究中，無論是橫向的方言聯(lián)系還是縱向的歷史挖掘乃至本字的確認，都未得到應有的重視。

本節(jié)分析只針對有文白異讀的54個字，那些只有白讀或只有文讀的視討論需要偶有涉及。

本節(jié)詞語簡稱和歷史擬音說明：民族共同語在不同時期有雅言、通語、正音、官話等稱謂，本節(jié)一般情況下用“通語”統(tǒng)稱。《中原音韻》簡稱《中原》、《五方元音》簡稱《五方》、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簡稱《字匯》。中古和上古擬音如不特殊說明，一般據(jù)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增訂本）（商務印書館，2010）、《中原》擬音據(jù)楊耐思《中原音韻音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五方》據(jù)高銳霞《從現(xiàn)代隆堯方言看<五方元音>的語音特點》（河北師范大學2007年碩士論文，指導教師龍莊偉、桑宇紅）。文白異讀韻母多于聲母，故分析時先韻母后聲母。

（一）系統(tǒng)型韻母文白異讀分析

1.果合一戈韻見曉組字韻母文白異讀分析

果合一戈韻見組溪母字“科顆”和曉組匣母字“和和氣”韻母有共同的文白異讀：?文/ u?白。具體見下表。（為分析便利，表格中除了列出目標字的文白韻母外，還列出供比較的普通話韻母和一些必要的歷史擬音，后文列舉文白異讀時同此，不再一一說明。）

表4.果合一戈韻見曉組字韻母文白異讀

“科”“顆”的? /u?文白異讀受到詞匯限制，文讀音用于文教詞語或書面語，如“文科、理科”“一顆紅心”，白讀音用于當?shù)赝琳Z如“科理樹枝子”“米顆子”；至于“和”字，“和氣”“和尚”這兩個日常用語用白讀，“和平路”這個邯鄲市著名的商業(yè)街，有些老年人受中青年人影響，則有文白兩讀。很顯然，文讀韻母源自普通話。

那么，u? 白的來歷是怎樣的呢？果合一戈韻見曉組字韻母中古擬音ua ，元代《中原》擬音uo，邯鄲 u?白與之相比，都是合口呼，但是主要元音?（實際音值偏后偏圓）與《中原》擬音o更接近，應該是對《中原》韻母讀音的繼承。概言之，邯鄲方言戈韻見曉組字韻母文白異讀的歷史層次是：

u? 白在今方言中較多保存在晉語和中原官話中，在今河北的主要方言冀魯官話中已基本被推平①“戈韻溪母字在普通話和河北省中部南部大部分方言中都讀開口呼韻母”，見李旭《河北省中部南部方言語音研究》，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第40頁。，白讀形式只是隱性地殘存在個別地名中，如“窠”“科”在河北高碑店“莊窠”、博野的“莊窠頭”、青縣的“莊科”中都讀xuo；換言之，果合一戈韻見曉組字韻母在冀魯官話的今讀開口呼應該是以文白競爭的疊置式音變完成的，只不過由于音變已經(jīng)完成，文讀層已被擠壓到新的白讀層，其音變方式已很難察覺罷了。也正因此，即使研究河北明清語音的學者也未提及這項音變②如韓曉云在《明清河北方言語音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就不曾提及果合一戈韻見曉組字韻母這個音變。。

2.蟹開二皆韻溪影母字韻母文白異讀分析

蟹開二皆韻溪母字“揩”和影母字“挨” 有共同的韻母文白異讀：ai文/ i?白，見下表。

表5.蟹開二皆韻溪影母字韻母文白異讀

本組文白異讀，部分受到詞語的限制，“揩”的文讀?khai只在念書時按照書音去讀或者根據(jù)較常用的“楷”去類推其讀音，白讀?tshi?用于“吃罷飯拿手巾?tshi??tshi?嘴” “?tshi??tshi?桌子”這樣的口語里。至于“挨”，在“挨家挨戶”這個詞語中只有文讀??ai，在“挨著某人坐下”“挨著地兒放下某物”這樣的口語中讀則可以文白兩讀。

其實，邯鄲人一般并不知道?tshi?、??i?這兩個白讀音的本字就是“揩、挨”。通常認為，不知道本字的白讀音容易保存，其實這只是個籠統(tǒng)的認識，通過仔細比較，發(fā)現(xiàn) “揩”和“挨”的白讀音在邯鄲方言的活躍程度并不相同，其中說“揩i?白”的多，說“挨i?白” 的較少，這是因為揩ai文在口語中幾乎不說，對揩i?白沒有什么影響，而挨ai文在口語中常常用到，對挨i?白幾乎形成了覆蓋態(tài)勢。

根據(jù)漢語語音史，在元代《中原》時期，北方通語見系二等字韻母就增生了i介音，其韻母形式是iai，這個韻母后來經(jīng)歷了兩種路徑的演變：iai→i? 和iai→ai。據(jù)學者研究，最晚在19世紀末期，河北方言中蟹攝見系二等字[iai] →[i?]的演變已經(jīng)全部完成。[3]74蟹開二零聲母iai→ai相對較晚，已經(jīng)是1949年以后的事情的了①據(jù)王洪君先生研究，“北京話蟹開二零聲母iai韻在1949年前后還存在，而且最后固定下來的語音形式是洪音ai，比如‘挨矮矮隘’”。見王洪君《<中原><洪武>和當代方言中的見開二》，《方言》， 2017(2)。。據(jù)此，蟹開二皆韻溪影母字韻母文白層次是：

3.效開一豪韻幫組字韻母文白異讀分析

效開一豪韻幫組字韻母“抱堡毛”有共同的文白異讀：ɑu文/ u白，具體見下表。

表6.效開一豪韻幫組字韻母文白異讀

“抱堡”這兩個字的文白讀音與詞語結合情況是：ɑu文用于書面語“擁抱”“碉堡”（當?shù)亟小芭跇莾骸保?u白用于“抱著孩子”“南堡、北堡、軍師堡”等當?shù)卮迕?，對于這種典型的文白異讀，當?shù)厝艘灿忻鞔_的雅土感，并且認為“擁抱”“碉堡”中的ɑu文是從普通話那里來的。

至于“毛”， u白用于“某某食物生毛兒（長白毛般的霉菌）”這樣的當?shù)赝琳Z，ɑu文也用于“花毛子（小而薄的棉絮）、毛衣（頭發(fā)，無貶義②“毛衣”一詞在古代很通行的一個詞義是 “禽獸的羽毛或皮毛”，如唐·李白《秋浦歌》：“山雞羞淥水，不敢照毛衣”，唐·蘇拯《獵犬行》“骨長毛衣重，燒殘煙草薄?！鞭D指人的頭發(fā)應該從“禽獸的羽毛或皮毛”中引申出來的，下面的例子就是一個啟示：元末明初反映北方口語的《樸通事》里有這樣的記載：“大仙徒弟名鹿皮，拔下一根頭發(fā)，變作狗蚤，唐僧耳門后咬，要動禪。孫行者是個胡孫，……他卻拔下一根毛衣，變作假行者，靠師傅立的?！保▌浴⑹Y紹愚主編《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元代明代卷，商務印書館，1995，第331頁），半獸半人的孫行者的“毛衣”對應大仙徒弟的“頭發(fā)”，這說明在古代北方方言里，“毛衣”指人的頭發(fā)是從指禽獸的“羽毛或皮毛”慢慢發(fā)展出來的。）”這樣的當?shù)赝琳Z。在當?shù)厝说恼Z感中，覺得?mu的本字不是“毛”，而?mɑu是才“毛”的當?shù)匾?。這種情況說明：“擁抱”“碉堡”中的ɑu和毛衣（頭發(fā)）ɑu雖然韻母讀音相同，卻并非同一個歷史層次，前者是新文讀，后者是舊文讀，由于較早進入邯鄲方言，已經(jīng)被擠壓到了新的白讀層。

那么ɑu這個新白讀的歷史層次是怎樣的呢？ 根據(jù)王力《漢語語音史》，隋唐以后北方通語豪韻讀ɑu，而“花毛子、毛衣（頭發(fā)）”中的“毛ɑu”連同只有ɑu一讀且被認為是本地讀音的“袍保寶報冒帽”等這些效開一豪韻幫組字，其韻母讀音ɑu都應當是隋唐以后北方通語疊置在本地方言上的舊文讀、新白讀。

舊白讀u又是怎樣的來歷呢？查閱王力主編古代漢語第二冊附錄三“上古韻部及常用字歸部表”，知“抱堡”上古屬幽部一等，擬音為u；“毛”上古屬宵部一等，擬音為o[4]501；由此可知“抱堡”白讀韻母u保留的是先秦通語的語音；至于“毛”， 由于o有合口的傾向，可能在某些方言中就讀同u。到了中古，“抱堡毛”在通語中都歸入效開一豪韻，擬音ɑu；但在某些方言中卻保留了上古音u。這在歷史上就有記載，如唐末李匡乂《資暇集》卷中“俗譚”記載：“……帽為慕，禮為里，保為補……。觸類甚多，不可悉數(shù)。”錢大昕評價道：“今北人讀‘堡’為補，唐時蓋已然。”[5]176由此可知，唐末“帽、保”在通語中應讀ɑu，北方的一些俗語卻讀同 “慕、補”；再如宋代曾慥《高齋漫錄》記載：北人“飯也毛，蘿卜也毛，湯也毛?！痹摹懊弊窒聤A注小字：“毛音模，京師俗語謂無為模?！本煘楫敃r中州汴洛地區(qū)[5]74?！澳健薄把a”“?！边@三個字在唐宋時期的通語中屬于遇攝合口一等字，主要元音正是u，這說明，豪韻幫組字“帽保毛”在唐宋時期的北方某些方言依然保留著上古音u。今方言中，洛陽（尤曉娟2014）、開封縣（趙文文2018）方言中“抱”的白讀韻母也都是u，山西不少方言也將部分蕭豪韻幫組字如“菢抱堡毛”讀如魚模韻[5]177。

概言之，邯鄲方言效開一豪韻幫組字文白層次是：

上述文白異讀的復雜情況，正如臺灣學者楊秀芳所言“我們今天說的文白混雜，以歷史的眼光來看，正是文讀層沉積到白話層的必經(jīng)過程；或者換個角度，也可以說是文讀層沉積到白話層的必然結果?！盵7]103。以往這種多于兩層的分析一般見于幾個層次讀音各異的方言，而對于同一個韻母根據(jù)其聯(lián)系的詞語不同，當?shù)厝苏Z感的不同也剖析為不同的層次，這在以往的分析中很少見到。

4.咸山、深臻攝來匣心母字韻母文白異讀分析

咸山攝來匣心母一些字“斂聯(lián)練來陷匣鮮心”韻母有共同的文白異讀：i?~文/ y?~白，深臻攝來母一些字“淋論去聲輪”韻母也有共同的文白異讀：in、un文/ yn白，詳見下表。

表7.咸山、深臻攝來匣心母字韻母文白異讀

從上表可以看出，表中“陷”等8字文白異讀的焦點集中在韻母的韻頭上，文讀韻母分別是齊齒呼i?~（陷斂聯(lián)鮮練）、in（淋），合口呼un（論輪），無論韻頭還是整體讀音都與普通話相同或相近，再結合文讀音所聯(lián)系的詞語：i?~陷阱、收斂、聯(lián)合、朝鮮、練習，in淋浴，un論文、飛輪廠，可以判斷是現(xiàn)代普通話影響的結果。

“陷”等8字白讀韻母都是撮口呼：y?~（陷斂聯(lián)鮮練）、yn（淋論輪），通過與歷史語音比較，除了“輪”今韻母韻頭“y”是由古合口三等字“iu”演變而來，其余7字撮口呼韻頭與中古、《中原》和《五方》都不同，其原因何在？是邯鄲方言自身的演變創(chuàng)新，還是歷史上某權威方言或周邊方言的語音影響？這就需要我們擴展視野繼續(xù)探尋。

邯鄲地處河北省最南端，與河南接近，河南開封、洛陽一代的河洛方言是古代權威方言，邯鄲方言很可能受其影響。再有，邯鄲晉語與山西東南部晉語地域相連，我們也把搜尋的目標指向長治；同時也注意邯鄲周邊、河北及全國其它方言中“陷”等7字讀撮口呼的情況，具體情況見下表。（有文白、新舊異讀的依據(jù)白讀或舊讀，沒有相同的字，就找音韻地位相同的字參考?！啊贝碓谟嘘P資料中沒有查到某讀音。后文涉及到邯鄲白讀音與其他方言比較的情況均同此處理。）

表8.咸山、深臻攝來匣心母字邯鄲方言白讀韻母與洛陽、開封和其他方言讀音比較

從上表看出，“斂聯(lián)鮮淋論”5字韻母在洛陽或開封方言中讀撮口呼，與“陷”音韻地位相同的“餡”在開封方言中讀撮口呼，只有“練”字在開封和洛陽方言中都沒有撮口呼讀音（可能被覆蓋，長治就有）；表中7字撮口呼白讀音也范圍不一地存在于其它方言。洛陽、開封一代的方音從魏晉南北朝以來被視為正音，不過，“河洛之音聲望高，不等于它就是書音的標準，即使兩者接近，看來也不會完全相同?！盵7]咸山攝與深臻攝撮口呼白讀韻母不見于書面記載，據(jù)此推斷，應該屬于河洛一代的口語俗音, 古人的記載為這樣的推斷提供了一些佐證，比如宋代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六記載：“中原惟洛陽得天地之中，語音最正，然謂‘弦’為‘玄’、謂‘玄’為‘弦’，謂‘犬’為‘譴’、謂‘譴’為‘犬’之類，亦自不少?！盵8]78； 文中提到的這四個字，它們的中古音地位分別是：弦，山開四先平匣；玄，山合四先平匣；譴，山開三線去溪；犬，山合四銑上溪。陸游的這段話說明，作為當時正音的洛陽話，其口語就存在著某些字韻頭讀音與書音的不同，具體說就是當時書音“譴”“弦”為開口三、四等（今齊齒），“玄”“犬”為合口四等（今撮口），韻頭是有區(qū)別的，但在口語中韻頭卻交錯混淆了。另外，來自臻攝平聲的“論”，《廣韻》就有合口一等魂韻“盧昆”和合口三等諄韻“力旬”兩個反切，也即該字古代韻母就有合口洪細兩讀，去聲“論”在韻書中沒有合口三等讀音的記載，可能跟去聲字很少入韻有關，古代實際口語中應當也是有合口三等細音一讀的；還有“鮮”字，在徽語績溪方言口語“鮮當溜溜紅”中就讀?y?i?，有資料表明，地處安徽東南部的績溪“居住在縣境內的各姓的祖先，大都是魏晉以來從北方遷來的?！盵9]115這些記載說明“陷論去聲”等字今白讀撮口（古代合口三、四等演變而來）應該是中古以河洛為代表的北方口語俗音的繼承和發(fā)展。概言之，邯鄲方言咸山、深臻攝來匣心母字韻母文白層次為：文（陷斂聯(lián)鮮練）in文（淋）un文（論輪）：現(xiàn)代普通話白（陷斂聯(lián)鮮練）yn白（淋論輪）： 中古河洛為代表的北方俗音（明清之前y為iu）

（二）系統(tǒng)型聲母文白異讀分析

邯鄲方言聲母文白異讀主要集中在精組字和見系字，具體討論如下：

1.精組開三字聲母的文白異讀分析

精組開口三等止攝以外有些字聲母在今邯鄲方言有異讀形式：t? t?h文/ts tsh白，精組開三止攝之韻字“辭”“詞”有異讀形式 tsh文/s白：具體如下。

表9.精組開三字聲母文白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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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看精開三止攝以外字的文白異讀。如表9所示，精開三字聲母中古讀舌尖音，且有清濁之分，今邯鄲方言白讀聲母依然保留舌尖音，只是濁音改讀清音，根據(jù)王力《漢語語音史》，宋代音系全濁音聲母已經(jīng)清化，那么可以推斷，精開三白讀聲母舌尖音ts tsh應該是宋代以來的漢語通語。精開三文讀聲母為舌面t? t?h，所聯(lián)結的詞語多數(shù)是日?？谡Z，如“香蕉”“一吵就哭”“簽字兒”，甚至是一般人不知其本字的方言土語，如“笡會兒”“圪囚”，應該是較早時期周邊方言的影響；根據(jù)王力《漢語語音史》，精系齊撮字轉變?yōu)樯嗝嬉?t? t?h?，大約在清末開始，據(jù)此，這些口語詞匯中的精開三文讀聲母的來源應該是清末以后精組細音已經(jīng)顎化的方言。

概言之，邯鄲方言精組開三字聲母文白層次是：

t? t?h文：清末以后精組細音已經(jīng)顎化的方言

ts tsh白：宋代以來的漢語通語

再來看精組開三止攝之韻字“辭”“詞”的文白異讀。聲母文讀舌尖前送氣塞擦音tsh，結合詞語“辭職”“詩詞”這兩個典型書面語，應該是現(xiàn)代普通話影響的結果；聲母白讀舌尖前擦音s，是邪母z→s濁音清化的結果。據(jù)喬全生先生研究，晉語中邪母讀s是較普遍的現(xiàn)象，可以追溯到唐五代西北方音。[6]94、95概言之，邯鄲方言邪母之韻字聲母文白層次是：

tsh文：現(xiàn)代普通話

s白：唐五代西北方音

2.見系字聲母的文白異讀分析

見系有頸、休、巖、更、剛5個字在邯鄲方言聲母有文白異讀，情況如下：

表10.見系字聲母文白異讀

本組字數(shù)不算多，但其內部情況卻不盡相同，下面分別討論。

“頸”“休”的白讀聲母k、x 與見、曉母古讀相同，“巖”的白讀聲母 n與疑母?讀音相近；而其文讀聲母t?、?、?與普通話相同，是現(xiàn)代讀音；這種文白讀音在層次上的“白早文晚”與見系字演變階段的早晚相一致。

“更”“剛”的聲母文讀為k，白讀為t?，這就與一般認識上的“白早文晚”相違背，因為著眼于語音史，見母k早于t?，一般認為，北方通語見母在細音前鄂化為t?是“清代后期的事情”[4]391。但是“層次早不等于演變階段早。”[10]529雖然在語音演變的鏈條上k早于t?，但從進入邯鄲方言的時間層次上來說，“更”“剛”的白讀聲母t?是原存的，文讀聲母k是后至的，這一點可以從文白兩個讀音所聯(lián)系的詞語來判斷，白讀t?所跟的詞語是當?shù)乜谡Z詞“起五更”“才剛剛兒”，文讀k所跟的詞語是書面語“半夜三更”“剛才”，這些書面語應當是解放后隨著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進入到邯鄲方言的。值得注意的是，見系一等字在通語中一般保留舌根音，少見鄂化現(xiàn)象，但宕開一的“剛”白讀鄂化為t?，不僅存在在邯鄲方言，也存在于北京、濟南、西安、太原、武漢、成都、合肥、揚州等多種官話方言以及蘇州、長沙、南昌等吳語、湘語、贛語中，其鄂化時間應當比較早。

這里特別說一說“巖”，聲母來自古疑母，據(jù)漢語語音史，宋代之前，通語疑母一直讀舌根鼻音?，在邯鄲地名“巖～崳”中其聲母讀舌尖鼻音n，“應該是由?直接變來”[4]495，是元代以后的事情；其文讀音聲母是零聲母，通過所結合的詞語《紅巖》可知是解放后受普通話影響產(chǎn)生的讀音。概言之，邯鄲方言頸、休、巖3字的文白層次是：

更、剛2字的文白層次是：

現(xiàn)將本節(jié)內容扼要匯總為如下表格：

表11.邯鄲方言（老派）系統(tǒng)性文白異讀全表

需要指出的是，所謂的系統(tǒng)性文白異讀并不具有周遍性，以精組開三止攝以外的流開三尤韻精組字聲母為例，該組常用字有：“揪鬏秋秋天、秋千修羞囚酒就秀繡銹袖”12個字，聲母有文白異讀的僅有“囚就”兩個字，“羞”字聲母只有文讀，其余9個字“揪鬏秋袖修酒秀繡銹”聲母僅有白讀。

結 語

本文經(jīng)過對邯鄲老派方言的調查和梳理，發(fā)現(xiàn)中古舒聲有54個字存在文白異讀，數(shù)量不等地分布在聲韻調上，其中韻母的文白異讀字數(shù)22個，占比最高；聲調文白異讀字數(shù)2個，占比最低。從全部54個文白異讀字在韻攝和聲母系組的分布看，這些異讀字廣泛零散分布在除曾攝以外的其他各攝，其中效攝文白異讀字數(shù)共9個，相對較多。聲母文白異讀在各系組中也均有分布，其中端系21個、見系19個，占比較高。與山西方言文白異讀韻母多集中在“宕江曾梗止蟹”六攝、聲母文白異讀多表現(xiàn)在“全濁聲母今讀塞音、塞擦音聲母的送氣與否”相比，有明顯區(qū)別。另外，本文還把異讀分為系統(tǒng)型、零星型、源自不同音切型三類，其中系統(tǒng)型文白異讀字數(shù)相對較多，共28個，零星型次之，共22個，源自不同音切的共4個。需要指出的是，所謂的系統(tǒng)性文白異讀并不具有周遍性。

楊秀芳先生曾說“今日看來屬共時現(xiàn)象的文白異讀，其實是歷時層積的結果，我們若能把文白層積的歷史還原回去，將對歷史語言學的研究有莫大的貢獻。”[7]82但是“替層積的方言作詳細的語言層剖析，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必須對漢語史及漢語方言的分布、變遷、移民活動有翔實的了解，并對每一個時代的音韻結構有完整的看法，才可能作出較好的推斷。”[7]98本文不揣淺陋，對系統(tǒng)型文白異讀的歷史層次進行了認真分析，其中對于同一個韻母根據(jù)其聯(lián)系的詞語不同，當?shù)厝苏Z感的不同也剖析為不同的層次，這在以往的分析中很少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