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旭敏
(臺州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中國現代文學中“鄉(xiāng)土文學”是十分重要的流脈。在啟蒙語境下,對“前現代”的鄉(xiāng)土社會的審視和批判,構成“現代性”書寫的重要方面,這以由魯迅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土文學”傳統所代表。與之不同的是“京派”小說家,他們以和諧優(yōu)美的田園圖景表達對啟蒙話語的疏離,以及對民族性格和文化道路的另一種思考。兩種鄉(xiāng)土書寫的對照是值得關注的。許杰是文學研究會成員,被歸入20世紀20年代鄉(xiāng)土作家群,茅盾稱贊他是“成績最多的描寫農民生活的作家”[1];廢名是“京派”小說的開拓者,其風格深遠影響到沈從文等作家。兩人的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差不多起步于同時期:許杰《慘霧》1926年10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初版,廢名(馮文炳)《竹林的故事》1925年10月由北京新潮社初版。這是兩人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集,也是各自的代表作之一。兩人都是南方作家,筆下浙東鄉(xiāng)村和湖北黃梅的田園風景,茂林修竹、楊柳小溪,有相通之處。透過研究許杰和廢名20世紀20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可以在共時性維度上對照兩種鄉(xiāng)土書寫的差異性,呈現“鄉(xiāng)土文學”這一巨大包容性概念下豐富的文學史圖景。
鄉(xiāng)土小說呈現出不同的地域特色,集中體現在作家對地方風景和風俗的描繪中。許杰筆下的浙東鄉(xiāng)土風景,帶有對童年故鄉(xiāng)的記憶。在回憶父親許杰的創(chuàng)作道路時,許玄談到家鄉(xiāng)天臺縣的清溪給予父親的美好印象,是其成名作小說《慘霧》的靈感來源[2]。在許杰的回憶中,這是“永遠難以忘懷”的故鄉(xiāng)風景:“清溪鎮(zhèn)因為一面臨溪:溪灘上面有草坪,有石灘沙地,再還有那涓涓的小溪流水,景色是頗為秀麗的。溪水旁邊有蘆葦叢,到秋天的時候確是很好看?!保?]1-2故而在他的鄉(xiāng)土小說中,時時流淌著一條家鄉(xiāng)的小溪:
我們到村后的溪濱眺望時,我們可以看著溪流的后面,是一灘黃色的沙石,沙石的后面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面生長著叢密的柳樹,和許多蘆葦,柳林長滿了綠葉,直遮蔽了遠山的山巔,與蒼碧的青天相接……(《慘霧》)[4]4
倒翠溪從東北掠來,迤邐成曲折的綠帶,到西橋的下面,就折而向南,再轉向東南流去,與赭溪匯合;右邊是一望的平野,疏柳與蘆葦,綿亙到赭溪澗邊。(《賭徒吉順》)[4]261
然而對故土自然風景的詩意歌詠,并不是許杰小說的主要基調。在五四思潮下,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許杰,主要以啟蒙眼光審視和批判鄉(xiāng)村傳統社會的宗法制度和道德倫理,揭示沉滯于鄉(xiāng)土中人性的麻木和愚昧:環(huán)溪村和玉湖莊爭奪溪渚,最終演變?yōu)闅埧嵝刀?,在復仇欲中肆意揮霍盲目野蠻的生命(《慘霧》);嫁娶“活離”婦,若主婦不肯,“那只把她搶了上轎抬去完事”(《大白紙》)[5]59;已定親的女子陷入自然而隱秘的愛戀意外有“喜”,卻不得不嫁去婆家“沖喜”的悲劇命運(《出嫁的前夜》);婆婆和丈夫或精神或肉體的虐待,作為媳婦只該逆來順受,終于因身心苦痛而喝下鹽鹵自殺,也只能引起家人和村人的驚異和詛咒,得不到半分同情(《小草》)。在《小草》里,當小草自殺被救活后,許杰特別寫了村婦們的圍觀和議論:
“丈夫不好,又何必尋死呢?下前溪人,真是下賤溪人,有些下賤。”
“死了,倒還沒有什么;若是救活起來,我代她想想,明日怎么能夠走得出來,見得鄰人!”
“只是自己的丈夫和婆婆,更討厭呢!”
“你看,就是現在這樣死不死,活不活的吃了多少苦楚。這個前來擁抱一次,那人前來推動一次;聽他們說,剛才連褲子都轉脫了,這真給人笑的?!保?]184-185
這一種冷漠的看客語調,正是魯迅所說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6]129,咀嚼和賞鑒犧牲者的痛苦。在《慘霧》里,許杰同樣以寥寥數筆,描畫出麻木的看客形象:“我遠遠的望上老虎山的山頂,那邊滿山都是看戰(zhàn)的人;他們有的張著洋傘,有的戴著箬帽;他們的衣服的顏色是白的最多,青的和黑的次之。他們在那邊蠕動,如一群螞蟻。”[4]59許杰揭露了比盲目的械斗更殘酷的事實,即奔涌著的復仇和斗爭欲,統統只供給冷漠的看客作賞鑒的材料,是生命力徹底無意義的耗費。
當封閉的前現代鄉(xiāng)土遭遇半殖民化下商業(yè)文明的進入,催生出來的只有更加墮落和淪喪的人性?!顿€徒吉順》中仿效上海建筑而帶著“八分鄉(xiāng)村化的洋氣”的“三層樓”酒店,其顧主“都是防營里的士兵,衙門里的司法警察,和一些吃大煙的賭徒”[4]262,就在這里文輔找到賭贏錢的吉順來談“典妻”的買賣,場景是極具諷刺性的?!蹲忧湎壬防锏泥l(xiāng)村訟棍子卿,借縣政府靠山作威作福、縱欲淫亂,因垂涎餛飩店主的女兒,借醉意在店里威逼利誘,丑態(tài)百出。許杰的批判是雙向的,既批判鄉(xiāng)土固有的沉滯落后,也暴露近代商業(yè)社會的墮落性對鄉(xiāng)土的侵染。
許杰對家鄉(xiāng)風土的詩意描繪源于對“故鄉(xiāng)”的童年記憶和情感,但他思考的根基是“五四”的現代理性,以“先覺者”視角切入“從來如此”的傳統社會,揭露其野蠻和非理性。美麗的鄉(xiāng)土風景終究不是“文豪”心中的“田家樂”[6]491,其內在是代代因襲的沉滯封閉和生命無知無覺的生生死死。家鄉(xiāng)的自然風景和社會禮俗,構成截然分明的差異和對立。
不同于許杰筆下自然風景和社會人事呈現的間隔,廢名筆下詩意的田園圖景是人與自然和諧交融,不可分割且有所變化。“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7]117,茅屋里住著三姑娘一家。三姑娘如此淑靜,讓人望而變得沉靜,不敢輕薄胡鬧。竹林流水和三姑娘,在“我”的記憶中已渾然一體(《竹林的故事》)。李媽受人敬重,是大家“公共的母親”,城外的茅屋、沙灘和小河,因李媽而成為安寧美好的地方,供給大家自在地休息和游玩(《浣衣母》)。陳老爹屋前的楊柳是亡妻駝子媽媽生前栽種的,楊柳成為生者和死者的連接。在老爹心中也有一叢楊柳,楊柳上掛著燈籠,是駝子媽媽掛上,為他深夜照亮回家的路(《河上柳》)。陶家村的菱蕩由陳聾子種植和打理,人們把聾子和菱蕩看作一體,“并不以為菱蕩是陶家村的,是陳聾子的”(《菱蕩》)[7]209。
自然與人和諧相生,如同中國古典的山水詩和水墨畫,并不以人物為詩境或畫境中心,相反,人物掩映于山水之間,與風景一同構成自然有機的一分子,體現了受莊禪思想影響的中國藝術精神。廢名與佛教淵源很深,黃梅有禪宗祖庭四祖寺和五祖寺,廢名從小受到熏染,此后更是專門致力于參禪學佛,以至于朱光潛稱之為“參禪悟道的廢名先生”[8]。因此,回望鄉(xiāng)土時,廢名疏離于現代理性,更傾向于一種抱樸歸真的自然思想,平靜而不加干預地觀照人生的苦樂哀愁。廢名并非不寫人生的痛苦,相反,人生的無常感時時體現在人物命運中,比如“死”:三姑娘的父親老程“是一個很和氣的漢子”,然而在三姑娘八歲時成了一個“土堆”(《竹林的故事》);李媽相依為命的駝背姑娘死了,她是熟悉“死”的,“眼淚干了又有,終于也同平常一樣,藏著不用”(《浣衣母》)[7]58;王老大死了妻子,阿毛也生病,小說末尾王老大用酒瓶為阿毛換來的玻璃桃子撞跌了,“小小的心兒沒有聲響的碎了”[7]205,明寫桃子跌碎,暗寫阿毛的離世(《桃園》)。然而,正如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tài),生命更本質的自然是殘缺而非圓滿,廢名筆下人物對此似乎皆有理解和忍耐,死亡在他們心中投下的陰影是疏淡的:老程的墳在天長日久下,被“青草鋪平了一切,連曾經有個爸爸這件事實幾乎也沒有了”(《竹林的故事》)[7]120;金喜跌下樓梯,終于被王四爹發(fā)現,彌留之際,金喜并未悲嘆自己,而是喃喃訴說感恩之情:王四爹將“送終”這一金喜唯一可報答的恩情,也給了自己(《火神廟的和尚》);陳老爹的柳樹終究是砍去了,老爹“仿佛向來沒有見過這樣寬敞的青空”[7]129,似乎自此放下了某種對駝子媽媽死去的執(zhí)著,心中空出一片天地(《河上柳》)。廢名以佛家視角領會人生無常,因而生命的苦痛在古典式的明澈、理性的觀照中與自然并不產生抵牾,而是和諧相生構成詩意境界。
原始宗法鄉(xiāng)村中,女性是尤其被壓迫和被損害的對象。許杰筆下也多描寫農村女性的不幸命運和孤零處境:在娘家她們是將要或已經“潑出去的水”,嫁到夫家又遭遇排斥乃至虐待,只能獨自辛酸無處訴說。《慘霧》開篇就指出:“自從新嫁的香桂姊從她的夫家環(huán)溪村回門的那天以后,我們的村里就接連的和環(huán)溪村聚起兵來。”[4]3娘家和夫家兩村械斗,在香桂是比別人更遭受一層隱痛:回門時尚和丈夫柔情繾綣,轉眼就是兩村殘酷的械斗,只能獨自在難以言明地牽掛丈夫的心境中默默煎熬。香桂在整個械斗過程中的心理變化成為小說線索,呈現人物被捉弄的命運和無告的悲哀。小說末尾,香桂親眼見到丈夫被戳死,而村人又不許她哀哭,因為要將她丈夫的尸首算作自家村里的犧牲,向環(huán)溪村索命,其間的殘酷令人觸目驚心。《慘霧》明線上刻畫了一場宗法制度下原始野蠻的械斗,暗線上寫出鄉(xiāng)村女性毫無位置的被漠視的悲慘命運?!洞蟀准垺方衣杜员晦r村舊式婚姻和“活離”陋習吃掉的黑暗。無愛的舊式婚姻是女性理所當然的命運,女子一旦膽敢有越軌和反抗的行為,就立刻受到封建道德的懲戒:香妹被強迫“活離”,實際上是被發(fā)賣到極偏僻的山村。出嫁前夜,她被搶上轎去,口里捫入灰或米糠,“就如將要被宰殺的肉豬一般,用幾根柴繩縛在轎內”[5]68?!缎〔荨分谐黾藓蟮男〔菰诜蚣掖逯酗柺苣暫驼廴瑁鼮楸У氖?,她欲尋求母愛的慰藉而不得——母親只是教她認命,勸她息事寧人。她最終絕望而自殺?!顿€徒吉順》寫浙東鄉(xiāng)村“典妻”風俗,暴露農村女性非人的悲慘地位:女性毫無自主權利,只被視為傳宗接代的工具而租賃買賣。在黑暗的死水中一個個女性的生命被吞噬。封建制度下的人們,在令人悲哀的無知中,接受著習以為常的命運,并且平靜麻木地戕害他人。
許杰尤其深入鄉(xiāng)村女性的內心世界,以她們愛而不得、身不由己的悲苦的主觀感受,來反映周遭環(huán)境的壓迫。《慘霧》通過心理刻畫,寫了香桂眼見兩村爭斗乃至丈夫橫死,卻無能為力且無處悲傷的痛苦。《大白紙》中香妹因相思和外界催逼而成狂的心路歷程,給人無限悲哀的印象?!缎〔荨分攸c寫小草精神上受到的折磨:
她的心坎中永遠銘刻著,這一次打門的震人的怪響。從此以后,她的心里,就起了一個“交替作用”,如正裝好的留聲機片一般,只要那種同打門一樣的聲音一響,她立刻就能在眼前開演這一幕慘淡的影片,把那時四周的背景,以往的情調,和胸中的悲哀都浮雕出來。當這許多浮雕的影片在她眼前演動時,她同時就覺得那些影片的本身中,發(fā)出一股氤氳的麻醉劑,籠罩著她的全身,千萬把鋒利的尖刀,向她的周身猛刺。她在這種頹然若醉的悲慘的情景中,感到了無限的絕望,與不可訴說的悲哀。[4]168-169
作者以敘述者立場代入農村女性寫出她們婉轉悲哀的心曲,令小說增添感傷抒情色彩。許杰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受到創(chuàng)造社尤其郁達夫的影響。當時許杰與摯友王以仁,同在安徽公學任教,兩人一起努力寫作,并加入文學研究會。但王以仁在創(chuàng)作上更接近創(chuàng)造社,常常投稿給創(chuàng)造社。在許杰的回憶中,王以仁十分崇拜郭沫若的詩,并且口中常常提到郭沫若和郁達夫?;蛟S是受好友的影響,或許是自身興趣的投合,許杰也表示,自己當時與王以仁一起,對創(chuàng)造社作家是“頗為仰慕與崇拜的”,“我們同創(chuàng)造社在思想感情上較融洽”[3]68-69。許杰在創(chuàng)作的理論和實踐上都受過郁達夫影響,“不僅想用寫實的手法來反映社會現實生活,而且也想用浪漫的理想和多少還有點頹廢的筆法來寫小說”[3]85。許杰曾在閱讀郁達夫的《小說論》以后,嘗試用第二人稱寫作,創(chuàng)作了《你的心曲》。小說以“你”的口吻,寫敘述者“我”所觀察的一位婦女因婚姻失意而精神苦悶的情態(tài),實則是“我”本人的精神苦悶借想象中的婦女影像來抒發(fā)。這一寫法內在契合于郁達夫認為小說是一切作者的“自敘傳”理論。
除了寫城市知識青年的小說,許杰在鄉(xiāng)土小說中對女性內心世界的抒情性描寫,同樣可以看到創(chuàng)造社風格的影響。20世紀20年代中期,許杰還閱讀借鑒弗洛伊德性心理學和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中的文藝理論:“我曾經一度注意過福魯特的所謂新心理學;恰巧在那個時候,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也介紹到了中國來,于是乎文學是苦悶的象征,變態(tài)的、被壓抑的性的升華,下意識潛入意識閾的白日之夢,便傳染上了我的思想。那時的情形,差不多想以性的行動,為一切的中心行動,而去解決,觀察一切的人生問題社會問題了的?!保?]許杰用性心理學來創(chuàng)作的小說主要收入《火山口》中,這些作品基本以第一人稱視角,用大段的獨白傾訴主人公被壓抑的性意識。然而除了《火山口》中的小說,一般研究很少談到弗洛伊德和廚川白村的理論在許杰的鄉(xiāng)土小說中有何表現。實際上,許杰在鄉(xiāng)土小說中,也深入過人物的潛意識,呈現人物內心性的壓抑和苦悶?!洞蟀准垺防?,香妹舊式婚姻中的丈夫還不通人事,“就是睡在他香姊的床里,也不覺有什么趣味,反是局促不安,不能自由的轉仄”[5]43。故而香妹懷上自己也不了然的苦悶,在夜間輾轉難眠:“她自己也莫名所以的,心中不知有什么牽住似的;努力將眼皮封上,它偏偏愈加張得大,兩眼睜睜的,看著黑黑的帳頂,帳頂上的床背,床背上的屋瓦,瓦背的青天,天邊的淡月?!址艘粋€轉身,‘哼’了一口氣,向入床的里壁?!保?]45這番潛意識中的騷動心緒,為之后香妹蒙眬間順從俯就私下潛入房內的情人,作了心理鋪墊。《出嫁的前夜》中描寫女子在出嫁前夜回憶自己隱秘的情人,人物的內心活動暗示了被壓抑的性的渴望和隱含的受虐心理:
她想起她與她情人初會的情景。她是怎樣的若有意若無意,半迎就半推拒,心頭又驚跳又好奇的在自己決斷不定如何的時候,他卻何等勇毅與爽直呵!這是男性獨有的美德罷?!绻惺裁葱┪⒌拈g隙的時候,他是老實不客氣的只有惡狠狠的動打。但是這于她算不得什么粗野蠻橫,因為她除了柔順之外,似乎另外還有一種說不出原因的心情,對于這種舉動,非但無礙,而且有點近于歡迎。[10]
相比《火山口》中第一人稱敘事下因壓抑而趨于變態(tài)夸張的性的欲望描寫,許杰刻畫農村女子隱秘的受壓抑的性意識時往往點到即止,描寫手法上更為含蓄和朦朧,寫出人性的正常欲求被封建禮俗壓抑的悲哀。對農村女性命運的關注和同情,體現許杰鄉(xiāng)土書寫的啟蒙精神和人道情懷。
廢名的田園小說淡化戲劇沖突,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透露作者對人生的觀察和領悟。女性的命運是帶著悲哀的,但小說并不強調人物命運的悲劇性根源,而是透過女性面對命運貞靜和堅忍的態(tài)度,令其悲哀也變得深沉莊嚴,為她們增添美好的氣氛?!吨窳值墓适隆分械娜媚锇藲q死了父親,勤敏乖巧,只是伴著母親生活賣菜,并不參與人間的熱鬧,她如此淑靜,令遇見她的人不知不覺也斂容沉靜下來。父親的死似乎并不帶來太大的感傷,但生者對死者的惦念,還是體現在多年后的清明,“我”偶遇已為婦人的三姑娘為祭奠亡人而匆匆趕回故居的場景。美好深沉的三姑娘和故園的竹林令人“欲辯已忘言”,小說結尾處自然天成:“再沒有別的聲息:三姑娘的鞋踏著沙土。我急于要走過竹林看看,然而也暫時面對流水,讓三姑娘低頭過去。”[7]124《柚子》《阿妹》寫“我”家中的女性。她們都天真可愛,善解人意。人世的苦難尋著了她們,她們仍是安靜溫良,寬慰著身邊的同情關心者。《桃園》中阿毛一直生著病,桃園與殺場相鄰,“死”的陰影似乎也淡漠地追隨著阿毛。王老大是酒鬼,妻子死后,伴著生病的阿毛,心里總懷著愧疚。阿毛心中不存怨恨,只懷著孩子的天真和愛心:“爸爸實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當初為什么同媽媽打架呢?半夜三更還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還要到酒館里去喝!但媽媽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沒有回也不應該老早就把門關起來!媽媽現在也要可憐爸爸罷!”[7]198《浣衣母》中李媽的慈愛博大深沉。然而她的不幸,除了駝背姑娘的死,也來自村人從敬重到毀謗的“捧殺”。李媽終于只能是孤獨的處境。但小說并不重在揭露村人的愚昧,而是重點描寫李媽以博大慈愛恩澤大家,其不幸也顯得哀而不傷。柚子家的衰敗,阿妹、阿毛的死亡,李媽的孤獨,在廢名筆下不引向對沉滯宗法社會的批判,其態(tài)度更接近于將苦難視為命運殘酷而偶然的安排,沉默而無奈的接受,于是對活著的人的錯誤,也無意于多加批判,對于承受苦難的女性,更不愿以悲苦凄慘的基調來破壞她們的莊嚴美好,而以詩意的筆調凈化其悲劇性,變?yōu)榈陌С睢?/p>
廢名寫鄉(xiāng)土女性總要寫出她們的恬靜美好,但并非出自男性眼光對女性的品評鑒賞,而是基于同情之理解,書寫女性內在的美好品行和外在的氣質風度,其態(tài)度是自然合禮的。廢名寫過一篇題為《女子故事》的文章,批評封建綱常意識下,古代男性對女子的壓抑和酷烈態(tài)度:“中國女人只可以哭不可以笑,所以杞梁之妻善哭,哭得敵人的城崩,笑則傾自己的城,亡自己之國了。孫武子的兵法是有名的,卻也靠殺了兩個女隊長立威名,真是寒愴得可以。女人偏總是以好笑該死,誰叫你們不躲在閨中不出來呢?……說來說去都是女子不幸,男子可羞?!保?1]1376-1377廢名認為因此在中國文藝里,很少有女性描寫能夠自然而合于人情的。故而,廢名塑造鄉(xiāng)土女性是基于現代人道精神,傾向于以詩意的理想性的態(tài)度書寫人性的自然和美好,愿在文字中留下女性美麗的故事。
俞平伯曾這樣評價廢名筆下人物:“看你書中的主人公,大有不食人間煙火之感。”[11]1265廢名筆下的鄉(xiāng)土女性皆是凈化了塵世喧囂的理想人物。對于女性命運的悲哀,廢名在敘述中通常是有距離的靜觀,下筆哀而不傷。廢名有一篇小說名為《浪子的筆記》,以一個流連于妓院的浪子視角,寫一名叫老三的妓女的一生。浪子以客觀的態(tài)度靜觀老三,仿佛自覺是命運的審視者:“我親眼看見老三進妓院,親眼看見她當領家,看見她垂死的時候躺在床上。我知道老三的一生。”[7]181老三死了,她的一生又將在更年輕的妓女小鶯身上輪回。廢名寫來并無尖銳批判,也無熱烈同情,如同帶著某種對亙古流轉的命運審視的客觀性,且有某種悲哀和同情。
現代文學史上,鄉(xiāng)土書寫大體上有兩種模式:一種是繼承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傳統;另一種是以“京派”為代表的田園抒情傳統。許杰屬于前者,廢名屬于后者。無論哪種模式,在“鄉(xiāng)土中國”現代化轉型的時代背景下,鄉(xiāng)土書寫都帶有對中國內源性文化基質的觀照和思考。許杰寫浙東山村,正如魯迅寫“魯鎮(zhèn)”“未莊”,刻畫古老中國土地上沉睡著的中國子民的魂靈,欲發(fā)揮文學“喚醒”和“療救”的功用。在這個層面,許杰的鄉(xiāng)土書寫帶有一種寓言性質,環(huán)溪村、玉湖莊是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總集,一切中國鄉(xiāng)村的代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師陀在《果園城記》中對此表達得更明白:“這個城叫‘果園城’,一個假想的中亞細亞式的名字,一切這種中國小城的代表?!保?2]鄉(xiāng)土寓言的敘述者是一個外來的聲音,以“他者”視角切入鄉(xiāng)土世界?!八摺痹醋袁F代性眼光的審視,在現代性參照下,鄉(xiāng)土因其“傳統”和落后性被批判,這關聯到一種進化性的時間意識。在進化的時間觀中,傳統鄉(xiāng)土社會緩慢到幾乎停滯的時間感被認為是負面的而加以批判。所以,啟蒙敘事不僅是對國民精神病癥的探尋,也隱含在“新”與“舊”、“進步”與“落后”對比中的“現代性焦慮”。
廢名對啟蒙話語的疏離,體現在對進化的時間觀的疏離上。廢名借莫須有先生之口說過這樣一番話:
心是沒有時間空間的,心無所謂死與生,正如黑暗無所謂昨日與明日,光明亦無所謂昨日與明日,——你能說這個黑暗從什么時候起嗎?光明從什么時候起嗎?同樣貪是從什么時候起,本來沒有起點了。而世人則以“生”為起點,正如看見陽光,于是說今天早晨六點鐘的時候太陽出來了!這話該是多么的不合事實。
……
太陽出來是從應該出來的地方出來,他并不是代表世間的時間,他是代表世間的規(guī)則……[13]
廢名深受佛家思想影響。在佛教里時間屬于“心不相應行法”,同樣是因緣和合而起,不僅線性的時間觀是造作出來的假象,連輪回的時間觀也是因眾生執(zhí)著時間具有實體性而立的方便說法,仍需以空性見解照破。世間并無常人感覺到的有始有終的時間,世間只有因緣和合的法則,如同太陽從應該出來的地方出來。廢名反對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學家持有的進化的文學史觀,認同其師周作人提出的新文學源流觀,正是對于有始有終的進化時間觀的反思和疏離:“豈明先生到了今日認定民國的文學革命是一個文藝復興,即是四百年前公安派新文學運動的復興,我以為這是事實,本來在文學發(fā)達的途程上復興就是一種革命。”[11]1277-1278
廢名自言他的鄉(xiāng)土世界中基本無時間意識,只有景物和人情的自然。他在《橋》中說:“春天無今昔。我們不能把這里栽了一棵樹那里伐了一棵樹歸到春天的改變?!保?]486也曾如此描述自己的寫作態(tài)度:“我是一個站在前門大街灰塵當中的人,然而我的寫生是愁眉斂翠春煙薄。”[11]1265其實,在小說中,廢名看重緩慢的自然時間,較輕忽急劇的社會時間,所以頗能體現天人合一之美,卻減低了其社會批判功能。與許杰小說正好相反,亦因此可以互補并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