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咪咪
《芳華》反諷敘事的藝術(shù)探析
萬咪咪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芳華》中的反諷敘事的藝術(shù)特征以其悖逆性形態(tài)使作家的作品別具一格。嚴歌苓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構(gòu)筑了一群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們別樣的芳華圖景,作品依托言語反諷、情境反諷的敘述形態(tài)起承轉(zhuǎn)合,憑借不可靠敘述者與隱含讀者相背離的敘述手段隱晦達意,令讀者在閱讀中思索作者運用反諷敘事的真實意圖,體察現(xiàn)實,反照自我。
《芳華》;言語反諷;情境反諷;不可靠敘述;創(chuàng)作意圖
米勒在《解讀敘事》一書中以反諷這一基本敘事辭格作為闡釋和解構(gòu)古今中外敘事文本的主要策略和重要切入點,并將這種研究方法稱為反敘事學。米勒認為:“反諷是任何敘事線條和讀者闡釋中永遠潛在的災難。反諷指稱一種非連貫,它總是已經(jīng)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或?qū)⒁l(fā)生。從敘事線條的第一步開始,反諷無處不在?!盵1]而被譽為“會講故事的能手”嚴歌苓的作品《芳華》中便將這一反諷辭格與小說敘事完美融合。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為我們展現(xiàn)了劉峰、何小曼、蕭穗子等文工團一眾青年懵懂的青春紀事,他們受到卑瑣人性陰暗面的催動而犯下過錯,在過錯中懊悔,在懊悔中進行自我救贖。作者采用平和而有力量的言語,出人意料地情境設(shè)置,書寫了劉峰、何小曼等人具有諷刺性的多舛命運,憑借不可靠的敘述者與隱含讀者相背離的敘述手段對個中人物冷嘲熱諷。此外,作家還以悖謬性的敘事程式彰顯其創(chuàng)作意圖,激發(fā)了讀者對人性善與人性美的新體認。
米蘭·昆德拉斷言:“從定義上來講,小說就是諷刺(Ironie)的藝術(shù)?!盵2]米克也在《論反諷》中認為反諷是一切敘事文學不可或缺的、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修辭手段,而反諷又包括言語反諷、情境反諷。言語反諷又被稱為描述性反諷,“我們觀察言語反諷,是站在反諷者的立場上”[3]75。言語反諷往往具有諷刺性,具有反諷概念的作者總是致力于構(gòu)建話語的表面意義與實際內(nèi)涵的悖逆性形態(tài),并通過這種悖逆向讀者傳達出作家含而未露的真實意圖,“而觀察情境反諷,則站在觀察者的立場上……情境反諷則往往具有更純粹的喜劇性、悲劇性或‘哲理性’”[3]75。就《芳華》而言,開門見山的言語反諷以及描述出來的情境反諷使得作者在刻畫人物形象、敘述故事情節(jié)、展現(xiàn)情感傾向方面都入木三分。其中,言語反諷和情境反諷熔為一爐的敘事特征集中表現(xiàn)在對劉峰的諷刺性命運的書寫上。
事實上,劉峰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略微帶點諷刺性的存在,他被紅樓眾人戲謔地、諷刺性地冠以“雷鋒”的英雄名號,他雖有雷鋒的善,卻不曾得到眾人真正的待他如雷鋒般的尊崇。一方面,作者在小說一開始就運用“文本與語境間形成的對照(言語反諷的一種形式)”[3]81來體現(xiàn)眾人對劉峰以雷鋒名號的諷刺,例如“英雄”一詞,只有在與文本語境中的事實相抵觸時才能構(gòu)成一定的反諷。這一反諷有時是隱蔽性的。譬如,
原以為再見到劉峰會認不出他來。二十歲他就那樣,跟你多熟你扭頭就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倒不如丑陋,丑陋可以是Logo,丑到一定程度,還驚世駭俗。而他不丑,假如由丑至美分為十個刻度,他的相貌該是五度……
他的相貌沒有問題,問題就在于沒有問題。因此不管我們曾經(jīng)如何在一個隊列里出操,在一個練功房里踢腿下腰,在同一個飯?zhí)美锍浴四X殼炒肉片’,在同一幢紅樓里學文件、搬是非,總之,不管我們曾經(jīng)怎樣緊密相處,在一起糟蹋青春(八年青春?。?,都休想記住他長什么樣……
他叫劉峰,三十多年前我們叫他:雷又鋒。意譯是又一個雷鋒……[4]1
這是在小說的開端敘述者蕭穗子對劉峰的回憶性描寫,劉峰原是紅樓里一個普通的文藝兵,但“這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shù)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4]11,令他很快在文工團里重要起來了。紅樓里頹塌的墻壁是劉峰修的,括弧家的水是劉峰挑滿的,戰(zhàn)友結(jié)婚的沙發(fā)是劉峰打的,甚至逃跑的豬也是劉峰追回的,文工團的眾人只要碰上任何芝麻大點的事都是一句話“找劉峰”。劉峰因而被文工團的眾人賜予了“雷鋒”的諢名,被冠以“英雄”的榮光。在小說中,敘述者一再強調(diào)劉峰的平凡,但這平凡顯然與雷鋒般的劉峰做出的種種不平凡的英雄事跡格格不入??v使這般雷鋒,劉峰也未曾享受到世人對他像雷鋒那般真正打從心底的敬佩和感激。眾人表面上對劉峰和和氣氣,背地里卻對他翻白眼,“一面享用劉峰的好心眼,一面從不停止質(zhì)疑他的好心眼”[4]160。他們賦予他以雷鋒的美號不過是為了得到某些好處。事實上,紅樓眾人都不曾相信這世間真的會有像雷鋒這般無私、純良而圣潔的人,他們認為劉峰的善一定是某種利益驅(qū)使,比如入黨、提干。就連回憶里的敘述者“我”本人都質(zhì)疑道:“我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焦慮。我好像在焦急地等待一個證明:劉峰是真人的證明……劉峰就是好的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錯,露點馬腳什么的?!盵4]14對完美的善的人格心存質(zhì)疑的“我們”也自然不會以真心為劉峰冠以雷鋒的英雄名號。從言語反諷的表象與事實對比的本質(zhì)來看,眾人對劉峰皮笑肉不笑式的感激和懷揣質(zhì)疑地給劉峰冠以“雷鋒”這一英雄名號,無疑是對劉峰的善的最大諷刺。英雄般的人物若未被鐫刻在紀念碑上也應當是活在世人心中的,至少應在曾得到過英雄幫助的人的心中流芳百世,可是,文工團的眾人給予劉峰的卻是背叛、唾罵與淡忘。
其次,敘述的起承轉(zhuǎn)合是由回憶和現(xiàn)實中的同一個敘述者“我”來完成的,透過現(xiàn)實的“我”對劉峰形貌的竭力回憶也展現(xiàn)出了我對回憶中的“我和我們(郝淑雯、林丁丁等文工團曾受過劉峰恩惠的人)”自私、陰暗的人格的一種強烈的諷刺。如果說紅樓眾人對劉峰的諷刺前期只是暗自在心里進行的,那么在觸摸事件發(fā)生之后,這種反諷就明顯被拎到了表面上。林丁丁被劉峰示愛后慌張?zhí)踊厮奚岷窟罂?,郝淑雯和蕭穗子為劉峰說好話,林丁丁譏諷她們“好你怎么不嫁給他?”“你怎么不勸蕭穗子跟劉峰好?”蕭穗子油腔滑調(diào):“不能毀我英雄哦。蕭穗子這種人,組織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識問題嗎?”[4]54敘述者反話正說,“英雄”一詞的反諷意味昭然若揭。蕭穗子表面上是在說自己這種有思想問題的人配不上劉峰,實則一語雙關(guān),既是對劉峰這種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偽善行為的譏諷,又是對早年眾人將其劃為有思想問題的異類的回擊。在這之中,這雷鋒式英雄的美名實則為劉峰戴上了圣人的枷鎖,閹割了劉峰作為一個熱血青年應有的愛戀女性的權(quán)利,剝奪了他作為普通人所具有的不光彩的平凡面。劉峰不曾想過這一記純潔的觸摸會把他打入地獄,而日夜鞭笞他的正是他曾幫助過的那些人。敘述者在字里行間無不表現(xiàn)出對紅樓眾人以背叛為榮的強烈諷刺。此外,作家站在反諷者的立場上,透過紅樓眾人對劉峰施以反諷,敘述者本身對劇中人施以反諷的行為中也表現(xiàn)了其反諷的深層內(nèi)涵,即對現(xiàn)實的利益至上、淡漠人情的物質(zhì)社會的諷刺和不滿。
再次,除了言語構(gòu)筑起的文本間的對照和情景對比下的敘述者嘲弄形成了對人物的反諷之外,在某種程度上,作者與敘述者置于作品中的情境反諷又構(gòu)成了一種命運反諷。他們將反諷對象置于一定的時空背景中,制造出出人意料、又與讀者期待視野全然不同的悲劇性結(jié)局,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與讀者的公認準則不相同的價值判斷,由此形成沖突。在觸摸事件之后,劉峰從全軍標兵到卑瑣的好色之徒不過一夜時間,他經(jīng)受了下放伐木連、斷臂、婚姻失敗等種種磨難后,讀者們總算盼到了他與何小曼在一起的幸福日子,本以為二人會攜手白頭,苦盡甘來,可是小說卻以劉峰患病告逝的悲劇性結(jié)局收尾。這與故事的事態(tài)發(fā)展和讀者對故事人物的結(jié)局期待背道而馳,讀者的愿望撲了空,陷入了作者構(gòu)筑的情景之中無法自拔,他們站在觀察者的立場上,以自己的價值標準和作家進行抗衡。而這一抗衡的主題“好人沒有好報”正是作家的反諷所指。同時,一個具有諷刺性悲劇命運的人物形象也躍然紙上。
在《芳華》一書中,嚴歌苓選用第一人稱“我”——蕭穗子為小說的敘述視角,以蕭穗子的眼作為讀者的眼,以蕭穗子所知轉(zhuǎn)化為讀者所知。作者借全知全能式的敘述者蕭穗子之口生動地描繪了紅樓中劉峰、何小曼、蕭穗子、郝淑雯、林丁丁一眾人等在特殊歷史時期跌宕起伏的命運,以剛?cè)嵯酀墓P法不動聲色地對劇中人物及現(xiàn)實人情世態(tài)冷嘲熱諷。在小說中,敘述者游走在錯綜的回憶和冷峻的現(xiàn)實相交織的時空,他既扮演著小說中的人物角色,又承擔著敘述者的功能。這一轉(zhuǎn)換時常令敘述者的思維發(fā)生錯亂,使讀者對其敘述的可靠性產(chǎn)生懷疑,從而造成反諷。
針對不可靠敘述的研究,有修辭方法、認知方法和綜合的方法[5]?!斗既A》中選取的主要是修辭方法的觀點。修辭方法的創(chuàng)立者韋恩·C·布斯提出:“如果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規(guī)范(即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一致,敘述者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當讀者發(fā)現(xiàn)敘述者對敘述的事實或價值的判斷不可靠時,往往產(chǎn)生反諷的效果?!盵6]在小說中,敘述者致力于保持敘述的情節(jié)事實和價值判斷與隱含讀者的規(guī)范基本一致,但是,為了構(gòu)筑完整而有邏輯的故事情節(jié),敘述者又常常以模糊性的字眼和回憶性的評論對劇中人物進行干擾,摧倒讀者對其前期敘述的信任。譬如敘述者在講到何小曼的時候聲稱:“我寫下的有關(guān)她的故事,只能憑想象,只能靠我天生愛編撰故事的習性;我有個對事實不老實記憶的腦子,要我怎么辦?只能編。我和郝淑雯成天成宿地談我們談過無數(shù)遍的人和事,誰也不指出對方對事實的不忠實。劉峰被我們談一次就變一點樣。”[4]154仿佛何小曼和劉峰并不是鐫刻在敘述者回憶中的定了型的人物,而是可以隨敘述者的喜樂變化隨意捏造的假體。這時讀者便會對這個敘事模糊的敘述者產(chǎn)生質(zhì)疑。
再有,即是“我”和郝淑雯回憶劉峰當年觸摸事件的時候,我們相互辯駁。
郝淑雯說道“我們當時怎么那么愛背叛別人?怎么不覺得背叛無恥,反而覺得正義?我問她又想起什么來了。她說我們每個人都背叛了劉峰,不是嗎?你蕭穗子不也在批判他的大會上發(fā)言了?”我說我當然沒發(fā)言?!澳銢]發(fā)言?!”郝淑雯眼白發(fā)紅,“我怎么記得每個人都發(fā)言了?”“我不一樣,我也是被所有人批判過的人。批判劉峰資格不夠?!蔽医钁蜓哉f真理?!拔矣浀媚惆l(fā)言了!”“什么狗記性?”“我就記得何小曼沒發(fā)言?!蔽也徽f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要了一扎啤酒。不裝面子,樣子也不要了。“我怎么記得……”她咕噥。[4]183
在這里,敘述者作為故事的參與者一再為自己辯解,企圖否認自己參與了對劉峰的迫害。但結(jié)合敘述者前期對劉峰不懷好意的揣測,讀者對敘述者是否真的沒有參與這場迫害產(chǎn)生了懷疑。在觸摸事件發(fā)生之前,劉峰送油餅時真誠質(zhì)樸的微笑在作為故事參與者的“我”蕭穗子眼里便是“羞澀的,謙恭的,笑大了,還有一丁點賴,甚至……無恥”[4]22?;貞浿械臄⑹稣呶以趧⒎暹€是全軍標兵的時候就預設(shè)了劉峰是一個不懷好意、表里不一的陰險之徒,并用各種事件去驗證他的無恥,如劉峰來屋里找丁丁無意中看到女兵的衛(wèi)生帶尷尬一笑,敘述者立馬評論道:“于是就浮現(xiàn)出我早就發(fā)現(xiàn)的那一丁點無恥?!盵4]43在敘述者的價值判斷中,敘述者認為:“與我們同處于一個三維空間,具有同樣的物質(zhì)分子密度的劉峰,不可能比我們好,還好那么多。因而從最開始認識劉峰,窺見到他笑得放肆時露出的那一絲無恥、一絲無賴,就下意識地進入了一場不懷好意的長久等待,等待看劉峰的好戲;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會演出好戲來?!盵4]161此刻,敘述者的情感傾向和價值判斷已不言而明?;貞浿械臄⑹稣摺拔摇闭窃谡宫F(xiàn)事態(tài)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中暴露了我潛意識里對劉峰的質(zhì)疑,展現(xiàn)出了“我”與紅樓眾人別無二致的陰暗面?,F(xiàn)實中的敘述者“我”對回憶里的狹隘的我發(fā)出了強有力的批判與反諷,揭穿了我佯裝未曾參與背叛的真相。與此同時,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也在對話語進行“雙重解碼”[7],一方面是解讀敘述者的表面話語,對“我”究竟有沒有參與這場背叛進行思考;另一方面,讀者又極力掙脫敘述者的束縛,跳出話語本身,以宏觀的視角審視敘述者的形象,對事件的真相作出自己的判斷。也即是說,當不可靠敘述出現(xiàn)在文本中,隱含作者與敘述者會在這種不可靠的敘述中展現(xiàn)出對立。敘述者在敘述中對事實進行錯誤報道,對價值觀進行錯誤判斷時,讀者會選擇與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保持一致,并且思考敘述者為何要采用這種不可靠敘述進行描寫,是刻意安排的敘述技巧還是無意而為。其實,讀者如果進一步對其進行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選用不可靠的敘事技巧正是為了營造出回憶中的敘述者“我”與當下的我進行對立沖突的局面,以此來揭示回憶中的我和現(xiàn)實社會中像“我”一樣的人的內(nèi)心的善與惡的沖突,既心存質(zhì)疑又聊表懺悔,想自我救贖,且它所諷刺的正是特殊年代里,某些人為利益背叛親友的卑瑣的邪惡人性。與此同時,“讀者在對文本進行深層次解讀的過程中也進一步否定了敘述者不實的判斷,隱含作者與敘述者不一致這一表層的對照演變成了故事的深層意義與表層意義的對照,水平方向的否定也演變成垂直方向的否定。”[8]這種對峙與統(tǒng)一顯然使得小說的敘事充滿張力,引發(fā)了讀者對文本的多重審美解讀和批判性思考。
正如米克所概括的那樣:反諷的功能“也許在于獲得全面和諧的見解,即在于表明人們對生活的復雜性或價值觀的相對性有所認識,在于傳達比直接陳述更廣博、更豐富的意蘊,在于避免過分的簡單化、過強的說教性,在于說明人們學會了以展示其潛在破壞性的對立面的方式,而獲致某種見解的正確方法”[9]。作家在創(chuàng)作《芳華》的過程中總是間歇性地插入自身的話語干預,不斷地提醒著讀者自己作為小說家的身份,她總是在娓娓訴說時插入一句:“這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寫好她。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盵4]62忽然使讀者從故事中抽離出來,暗示讀者文本的虛構(gòu)性,使得讀者游離在真實與虛構(gòu)之間,不斷地反思作家的意圖、敘述者的動機,并伴隨自己對人性、特殊年代、青春的某些感悟。
從《芳華》反諷敘事的藝術(shù)特色中我們不難看出作家寄予其中的創(chuàng)作意圖,她以悖逆性語詞并置的形式訴說著極致社會環(huán)境下(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爆發(fā))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受到荷爾蒙的刺激,受到卑瑣人格陰暗面的催動而犯下過錯,在過錯中懊悔,在懊悔中進行自我救贖,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互文性的審美效果,激發(fā)了讀者對人性善、人性美的新體認。這種善和美首先表現(xiàn)在劉峰的身上。雖然劉峰的結(jié)局稱不上是完滿的,好人沒有得到好報,但是作家終究不忍心對他過于殘忍。劉峰在經(jīng)歷觸摸事件以后從一個理想的雷鋒般的英雄瞬間變成了一個人人喊打、卑劣好色的小人。昔日的戰(zhàn)友們公開批判他、一個接一個地講他的壞話,就連他耗費一個夏天為馬班長打沙發(fā)也沒能讓馬班長閉上說他壞話的嘴。最后眾人甚至逼迫他自己講自己的壞話,揭露自己是“表面上學雷鋒,內(nèi)心是個資產(chǎn)階級的茅坑”[4]60,直到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這些曾經(jīng)受過他恩惠的人才放了他。這種天上地下的身份落差和一夜之間的眾叛親離竟然也沒能磨滅劉峰的本善。他被放逐之后依然會為了給軍需彈車指路而放棄救助自己的最佳時機,會幾次三番地去看望精神失常后的何小曼,會拼盡財力物力救助、感化失足少女。他沒有向生活低頭,沒有被苦難磨平棱角,沒有變得和“我們”一樣世故,他的善是本真的,是彌足珍貴且綿延不斷的,這也正是人性可貴之處,也是讀者為他悲劇性結(jié)局惋惜的深層緣由。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蘊藏在劉峰人格深處的本能的自我的解放,離開文工團的他失去了英雄的光環(huán),擺脫了眾人眼里完美的超我人格的設(shè)定,反倒可以做個擁有藏污納垢人格的平凡人,可以對性有欲求,可以做盜版圖書謀生,可以和妓女生活在一起,可以脫離世俗的眼光真正地追求自我、解放自我、肯定自我。
至于何小曼,她的身上寄予了作家對她的同情和憐憫,嚴歌苓在塑造何小曼形象的時候不止一次表達了對她的疼惜。譬如:“在我過去寫的小曼的故事里,先是給了她一個所謂好結(jié)局,讓她苦盡甘來,跟一個當下稱之為‘官二代’的男人走入婚姻,不過是個好樣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實現(xiàn)今天年輕女人‘高富帥’的理想?!盵4]82何小曼一生都在渴望一份真情,期盼一種真心相待的溫暖,自從她父親自殺,母親改嫁,她們娘倆過上寄人籬下的日子后,小曼就開始變得行為怪異。家庭的不幸使她變了形,她不惜泡冷水讓自己生病以乞求一點點卑微的母愛,或許須臾的陪伴都會給她帶來極大的溫暖;吃飯的時候她會把好吃的杵到碗底,等沒人的時候躲起來偷偷吃。童年的她是極其卑微的,為了逃離這種日復一日的卑微,她來到了文工團。可是,沒想到也只是剛出了虎穴、又進了狼窩罷了,文工團眾人都排擠她,欺負她,因為她低下的階級身份,也因為她怪異的行為。后來,她因飾演小戰(zhàn)士而被捧為英雄,然而生活剛讓她燃起對未來的美好期望又給她重重一記耳光,她被下放到野戰(zhàn)醫(yī)院嘗盡辛酸。正如劉峰一樣,她的生命之路也不平坦,可是她的內(nèi)心仍有對美好的渴望,仍有難能可貴的真善美??v使母親一而再地傷害她,她也不計前嫌地滿足母親一切無理的要求。眾人唾棄劉峰,污蔑劉峰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一句壞話也不說,當劉峰要走時只有她追出去送行;劉峰失去一切的光環(huán),蛻變成一個平凡人,身患重病,只有她仍能識得他的好,甘愿陪伴他。正如敘述者所說:“也許小曼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峰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盵4]110
再如蕭穗子、郝淑雯和林丁丁等文工團的人們,他們壞得不徹底,與其說他們壞倒不如說人是復雜的,人性是復雜而微妙的。讀者在閱讀中以他人來進行自我觀照,看到的也不過是你我都共同擁有的另一面罷了。敘述者——蕭穗子在敘述過程中一再表達自己的懺悔,甚至想許給劉峰和何小曼一個完好的結(jié)局,企圖彌補當年大家對他們的傷害:“幾十年后來看,那么寫小曼的婚戀歸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給她那么個結(jié)局,就把我們曾經(jīng)欺負她作踐她的六七年都彌補回來了?”[4]82“似乎她們跟何小曼一伙,知道我們這群人欺負過小曼,如此的無禮和傲慢是專用來替她氣我們、報復我們的?!盵4]39“根據(jù)我后來跟小曼的談話,我認為小曼在劉峰被處理下放之后,就對我們所有人徹底寒了心。她受夠了天生優(yōu)越的人,受夠了郝淑雯、林丁丁?!盵4]120敘述者自知當年少不更事的自私給劉峰與何小曼們帶來了終生的傷痛,蕭穗子們最終有所意識,并未一錯再錯,他們希望能彌合劉峰們內(nèi)心的疤痕。在故事的結(jié)局,蕭穗子和郝淑雯總是接濟落魄的劉峰,在劉峰病重時伸以援手,會忽覺自己欠了劉峰點什么,會發(fā)出愧疚的追問。會驚覺:“劉峰是個偽裝了的我們……劉峰就是我們想臭罵抽打的自我,我們無法打自己,但我們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沒關(guān)系。我們曾經(jīng)一次次放過自己,饒了自己,現(xiàn)在不必了……我們舍不得懲罰自己,現(xiàn)在通過嚴懲劉峰,跟自己擺平。人類就是這樣平等的,人就是這樣找到平衡的?!盵4]162-163
實際上,無論是描繪具有悖逆性格的人物還是書寫其悲劇性命運,其中都包含著作者的不忍,包含著作者對于美好人性的期望,極大地體現(xiàn)著作者的人文關(guān)懷。劉峰、何小曼以及蕭穗子等人悖逆性格的塑造正是作者的矛盾之處,也是人性書寫的真實之處。文工團眾人已然是美好與卑瑣的結(jié)合體,讀者們無法苛責他們,因為他們正如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一樣,或者說,作者已經(jīng)在敘述中使讀者意識到了文工團的眾人即是某些現(xiàn)實讀者的自身,對于他們性格命運的反諷書寫也正是對于我們復雜人性的諷刺性書寫。而讀者所產(chǎn)生的這種人性體悟也正是從小說中眾人的自我懺悔、自我覺悟中體悟出來的,令我們?nèi)灰庾R到好人絕非完全的好人,壞人也非絕對的壞人,靜思己過,反照自我,是人一生的必修課。
一代人的芳華已逝,面目全非,但在這青春之殤中顯露出來的對于人性的深沉感悟是我們永難忘懷的。在《芳華》中,嚴歌苓以這波瀾不驚的平和語調(diào)緩緩敘述、娓娓道來,反諷敘事的審美特征無疑是暗藏其中的利刃。它在敘述中層層嵌入,使讀者擺脫語義的表面束縛,進入到作家提供的更為深廣的藝術(shù)空間,進行自我解剖,體味現(xiàn)實人情,不斷地追求人性之美,人性之善。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正是作家作品全部的精神實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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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Ironic Narration in
WAN Mi-mi
(College of Art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541004, China)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ironic narration inmake the writer’s works unique with its rebellious form. Yan Geling constructs a group of young people’s youth scen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irst-person narration. Her works rely on the narrative form of verbal irony and situational irony, and the deviating narrative means between unreliable narrator and implied readers, to express her intention implicitly. It not only makes readers think the true intention of using ironic narration, but also enables them to observe reality and to reflect themselves when reading.
; verbal irony; situational irony; unreliable narration; intention of creation
I206.7
A
1009-9115(2021)01-0081-05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1.013
廣西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XYCSR2020032),廣西桂學研究院協(xié)同團隊項目(F-KS18011),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項目(17FMZ016)
2020-03-25
2020-06-02
萬咪咪(1995-),女,江西豐城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化批評。
(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