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緒東,曹新明
【摘要】賦予出版物版式設計以鄰接權是我國獨特的立法安排,對出版業(yè)繁榮發(fā)展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然而,由于立法從未對版式設計給出任何法律上的界定,在實踐中引發(fā)了版式設計的作品與制品競爭,阻礙了創(chuàng)作者與傳播者的協(xié)調與互助。為解決此問題,根據(jù)版權實踐經驗,版權管理機關對版式設計的界定提出了兩種建議方案,在《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過程中受到了廣泛的社會關注。事實上,出版物版式設計是一種無獨創(chuàng)性的勞動成果而非創(chuàng)造成果,立法賦予其對世權是為了幫助出版者控制其出版物的有序流通?;诖?,文章建議將出版物版式設計在立法上界定為對圖書、期刊的文本及版面布局進行編輯、制作形成的無獨創(chuàng)性的出版版本,并據(jù)此對其進行相應的權利廓清。
【關鍵詞】出版物 鄰接權 版式設計 法律定義
【中圖分類號】G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1)12-074-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12.011
一、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與修改建議
賦予出版物版式設計以鄰接權是我國獨特的立法安排,對我國出版業(yè)的繁榮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制度激勵作用。[1]然而,值得關注的是,我國著作權立法未對出版物版式設計作出法律定義或解釋。這主要由于:199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38條首次規(guī)定,出版者對其出版的圖書、期刊、雜志的版式、裝幀設計享有專有使用權,卻未對何為版式設計、裝幀設計作出法律定義;經實踐驗證,通常裝幀設計本身已經構成美術作品,[2]因此200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第35條將1991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38條規(guī)定予以升格并修正為,出版者有權許可或者禁止他人使用其出版的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但仍未對何為版式設計作出法律定義;2010年與2020年《著作權法》也均延續(xù)了2001年《著作權法》關于版式設計的規(guī)定,未再作任何定義性的完善。
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不僅引發(fā)了司法困境,而且引發(fā)了理論爭議,在《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過程中受到了熱切關注。[3]為彌補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國家版權管理機關對如何界定版式設計提出了兩種建議方案:一是國家版權管理機關2012年3月發(fā)布的《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29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的版式設計,是指對圖書和期刊的版面格式的設計,包括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二是國家版權管理機關2012年7月發(fā)布的《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二稿)》第29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的版式設計,是指對圖書和期刊的版面格式的設計。
針對出版物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與國家版權管理機關作出的修改建議,筆者以此為題進行進一步的探討,以助力新法之適用及未來之改良。
二、客體競爭與權利擴張: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缺失的弊端檢視
1. 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缺失導致制品與作品競爭
現(xiàn)代著作權法的制度宗旨是:通過合理界分制品與作品,①激勵創(chuàng)作者與傳播者以作品的產業(yè)化為基點形成一種協(xié)調、互助的生態(tài)循環(huán),而非重返歷史上的利益抗爭格局。這主要由于以下幾點。其一,在根本上,通過保護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來促進社會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與繁榮已被《著作權法》確立為公認的立法宗旨。[4]但事實上創(chuàng)作與傳播既性格迥異又密切關聯(lián),需要進行合理的界分。一方面,因作者的創(chuàng)作產生的是著作權,而出版者的傳播產生的則是鄰接權,兩者有著不同的保護基礎和對象;另一方面,在無傳播即無作品的產業(yè)背景下,傳播既是作品存在的意義,也與著作權的利益有著深遠的沖突。[5]其二,在歷史上,因為界分問題,圍繞作品的出版利益,出版者與創(chuàng)作者曾爆發(fā)過激烈的沖突,兩者之間有著十分深遠的矛盾,這甚至可以追溯到1709年英國《安娜法令》產生以前。在《安娜法令》以前,根據(jù)英國《經營許可法》規(guī)定,掌控作品傳播渠道的出版者事實上越過了圖書的創(chuàng)作者,取得了一種對圖書出版的永久產權,由此引發(fā)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文學財產論爭,最終直接推動了《安娜法令》的產生,開啟了英國版權法的現(xiàn)代化歷程。質言之,在現(xiàn)代化上,較之《經營許可法》,《安娜法令》對創(chuàng)作者應得的作品與出版者應得的出版制品作出合理的界分,調和了創(chuàng)作者與傳播者之間的固有矛盾。[6]
然而,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正在破壞《著作權法》所追求的出版者與創(chuàng)作者協(xié)調、互助的生態(tài)循環(huán),使出版者與創(chuàng)作者圍繞版式設計究竟該歸屬于作品還是制品發(fā)生著激烈的爭論。其一,由于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理論界對版式設計應歸屬于作品還是制品存在對立爭論。一方面,大多數(shù)學者都認為應將版式設計納入鄰接權的范疇;另一方面,也有諸多學者持反對意見,如我國知識產權理論界的吳漢東教授在其主編的教材中即未將版式設計納入鄰接權之中。[7]其二,由于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實踐中產業(yè)界與司法界對版式設計的定義在法律效果上可謂大相徑庭。前者認為,版式設計是平面設計中最常用、最基本的視覺傳達形式,無論主題、創(chuàng)意、設計觀念都通過版式設計表達出來,[8]概言之,版式設計是設計者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表達,符合作品的定義;而后者則認為,版式設計是指圖書、報紙、雜志的排版格式,如對版心、字體、字號、行距、花邊、頁眉、插圖、報頭等版面布局造型的設計,②因其構成過于簡單,往往缺乏獨創(chuàng)性或獨創(chuàng)性較低,不應納入作品范疇。
2. 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缺失導致鄰接權與著作權混淆
除破壞創(chuàng)作者與傳播者的產業(yè)協(xié)調外,著作權立法對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還在司法實踐中造成了依版式設計存在的鄰接權有與著作權發(fā)生混淆的風險。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1)著作權規(guī)定與鄰接權規(guī)定的類比混淆。在委托出版模式盛行的當下,司法機關習慣性地將職務作品與委托作品的規(guī)定類比適用于委托排版及版式設計,使版式設計鄰接權不再被當然地認為屬于立法所規(guī)定的圖書、期刊出版者的專有權,而擴張為視合同約定才能確認歸屬的著作權。對此司法機關的論證邏輯是:一般而言,版式設計專有權利人是出版者,但隨著出版行業(yè)的產業(yè)化,版式設計通常由出版者之外的專業(yè)設計人員完成,很容易出現(xiàn)出版者與版式設計人不一的情況。根據(jù)《著作權法》的一般規(guī)定,若無相反規(guī)定,在作品上署名的即是著作權人。因此,如果出版物上明確標明了版式設計人,在無相反證據(jù)的情況下,應認定其為版式設計權利人,在無明確標示的情況下,則可認定出版者為版式設計權利人。[9]
(2)裝幀設計與版式設計保護的司法混淆。裝幀設計是指對圖書、期刊封面的裝飾設計,而版式設計是指對圖書、期刊版面格式的設計,根據(jù)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規(guī)定,前者屬于美術作品,享有著作權,后者屬于無獨創(chuàng)性的制品,享有鄰接權。[10]但是,由于我國1991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曾將裝幀設計與版式設計都規(guī)定為鄰接權客體,加之現(xiàn)行《著作權法》未對版式設計做出任何界分,導致司法中混淆版式設計權與裝幀設計權的司法案例頻現(xiàn)。例如,在具體的案例中,一些法院認為作品的封面設計,期刊的背景圖片、背景布局和安排,條形碼的位置和內文等都屬于版式設計權的保護范疇,這使很多學者對封面設計是否應歸屬于版式設計權范疇產生巨大爭議。[11]
(3)版式設計權與著作權的復制混淆。就鄰接權來說,對版式設計的侵權復制行為僅限于未經許可擅自使用他人的版式設計出版相同內容的圖書、期刊。[12]這主要是由于,一方面,版式設計不能脫離特定文字、圖形內容而獨立存在,單獨的版式設計不構成我國《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13]另一方面,鄰接權的控制對象是傳播者生產的各種制品,如表演者的表演、錄音錄像者的錄音錄像制品、廣播組織的廣播信號,無須超制品控制。然而,在海南出版社與吉林美術出版社的著作權侵權糾紛再審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裁定“海南出版社的《剪紙大全》等在版式設計方面與吉林美術出版社相對應圖書的版式設計除在個別版式設計元素上做微小改動外基本一致,構成對吉林美術出版社版式設計的使用”,①使僅限于相同內容復制侵權的版式設計獨立于出版物,與著作權復制侵權產生了混同,引發(fā)質疑。②
三、定義邏輯與含義區(qū)分:版式設計定義修改建議的改進分析
為解決上述問題,我國版權管理機關在《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過程中提出了如何界定版式設計定義的兩種建議方案:一種將版式設計定義為對圖書和期刊的版面格式的設計,包括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另一種將版式設計定義為對圖書和期刊的版面格式的設計。雖然這些修改建議源于版權實踐經驗,具有普遍的適用性,但不可否認的是,其在理論上仍有以下兩點亟待改進。
1. 修改建議的定義邏輯有待改進
在邏輯學上,定義的慣用范式是最鄰近的屬加種差方法,[14]即若要給一種事物下定義,首先要找到被定義事物的屬概念,然后找到被定義事物與同屬其他事物相區(qū)別的本質規(guī)定性,最后再將兩者結合起來形成揭示事物內涵的下定義項。[15]基于此,筆者認為,版權管理機關提出的版式設計定義的兩種修改建議在定義邏輯上有待改進。
其一,修改建議將版式設計的屬概念定義為設計是不盡科學的。首先,設計其實是一個內涵極為寬泛的語詞,根據(jù)《學生新華詞典》釋義,其作為名詞指制定的方案或規(guī)劃的藍圖等。[16]這應用到《著作權法》中就意味著,設計的外延既可包括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智力成果,如美術作品、建筑作品、工程設計圖、產品設計圖,也可包括單純的勞動成果,如機械、重復的版面編排。因此,從立法目的來看,設計一詞無法作為一種科學的參照系,對著作權保護的作品與鄰接權保護的制品進行有效區(qū)分。其次,設計一詞在指向上還具有很強的迷惑性,容易使人們誤以為出版者鄰接權所保護的對象是一種具有一定獨創(chuàng)性的智力成果。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作品與制品的劃分標準是獨創(chuàng)性的有無而非高低,即出版者鄰接權是基于出版者的加工、傳播行為而產生的,目的在于對那些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僅僅是勞動和投資的成果給予保護。[17]
其二,修改建議將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都概括為單純的排版勞動也有待商榷。首先,與字、詞、顏色、線條、模塊等表達因素一樣,用字、標點、行距、位置、標題等因素,也都是進行表達組合的基本單元,立法規(guī)范從未要求用字、詞、顏色、線條、模塊等表達因素進行的組合就一定是作品或一定不是作品,但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卻發(fā)生在版式設計的法律定義上,這就讓人產生懷疑,為什么同樣是一種表達的基本要素,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就只能構成制品而不能成為作品。③其次,出版物版式設計鄰接權保護的正當性基礎是出版者在出版過程中按照既定版式設計對作品進行了逐頁手工揀字、對齊或者電腦編輯付出了實質性的排版勞動而非借助版面布局因素進行審美上的表達。[18]然而,事實上,出版者對作品出版進行的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不僅時常蘊含著出版者的個性選擇,而且在有些情況中出版者為編輯作品所付出的獨創(chuàng)性智力勞動甚至高于某些特定作品的創(chuàng)作。[19]
2. 修改建議未能完全區(qū)分版式設計的含義
在認識論上,定義的目的是準確揭示定義對象的內涵與外延以區(qū)別相似性事物。[20]與出版物版式設計較為近似的事物是美術作品,以此觀之,版權管理機關提出的版式設計定義的兩種修改建議均未能完全揭示版式設計與美術作品的本質區(qū)別。
(1)將版式設計定義為對圖書和期刊的版面格式的設計在理論上陷入了循環(huán)定義與同語反復。具言之,邏輯學的基本法則告誡我們,給概念下定義,定義項中不能直接或間接地包括被定義項,違反這一規(guī)則就會出現(xiàn)循環(huán)定義(定義項間接包括被定義項)或同語反復(定義項中直接出現(xiàn)被定義項)的邏輯錯誤。[21]然而,在修改建議給出的版式設計定義中,不僅出現(xiàn)了循環(huán)定義,而且還出現(xiàn)了同語反復。首先,為說明被定義項版式設計,在定義項中直接使用與被定義項版式有著基本相同內涵的版面格式,顯然無法揭示版式的內涵;其次,為說明被定義項版式設計,在定義項中直接使用設計一詞,是一種對被定義項版式設計中設計一詞的同語反復,顯然也無法完全揭示版式設計的內涵。
(2)將版式設計定義為對圖書和期刊的版面格式的設計,包括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與版式設計的內涵和外延缺乏關聯(lián)性,無法有效區(qū)分其與美術作品的差別。首先,該定義未完全揭示美術作品與版式設計的外延邊界。我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了著作權及與著作權有關的鄰接權兩個權利體系,一般情況下兩大權利體系不可能產生任何客體競爭,但在類電作品、音樂作品、美術作品、舞蹈作品等特殊領域,由于立法還同時規(guī)定了錄像制品、錄音制品、版式設計、表演的鄰接權保護,需要做出特殊的立法界分。例如,為定義錄像制品與視聽作品的區(qū)別,2013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5條規(guī)定,錄像制品是指類電作品以外的任何有伴音或者無伴音的連續(xù)相關形象、圖像的錄制品。其次,該定義未完全揭示美術作品與版式設計的內涵區(qū)別。根據(jù)理論與實踐上的共識,鄰接權的客體與著作權的客體在內涵上的本質區(qū)別與獨創(chuàng)性有關。①具言之,在我國《著作權法》區(qū)分著作權與鄰接權兩種制度,且排式、用字、線條等構成可區(qū)分美術作品與版式設計的情況下,立法對版式設計的定義應當揭示區(qū)分二者的獨創(chuàng)性標準,在這一點上,上述修改方案還需進行進一步改進。
四、種屬明晰與價值定位:版式設計法律定義改進的法理基礎
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與修正嘗試,不僅暴露出理論與實踐未曾體系性地解讀版式設計鄰接權設定的價值定位,而且也暴露出理論與實踐對版式設計種屬歸宿的爭議。鑒于此,筆者在進一步完善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構建之前對其存在的法理依據(jù)做出以下闡釋。
1. 在種屬上版式設計應被概括為一種無獨創(chuàng)性的勞動成果
在著作權與鄰接權的二元體系下,通常認為,區(qū)分版式設計是否為鄰接權客體的判斷基準是獨創(chuàng)性,分歧主要在于是獨創(chuàng)性的有無還是獨創(chuàng)性的高低。前者認為,作為鄰接權客體的版式設計本質上是一種無任何獨創(chuàng)性的勞動成果,[22]代表性的論據(jù)是:從權利客體來看,版式專有權并非設計人針對圖書版面布局所提出來的獨創(chuàng)性表達部分,而是書刊版面布局經過排版制作、編輯及加工之后的最終呈現(xiàn)形式,不應參照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要件來認定是否享有《著作權法》保護。[23]后者認為,作為鄰接權客體的版式設計本質上是一種獨創(chuàng)性較低的創(chuàng)造性成果,[24]代表性的論據(jù)是:雖然版式設計不要求具有作品那樣的獨創(chuàng)性,但也不是對獨創(chuàng)性毫無要求,如果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要求,那么極其簡單的版式,如空白的或者僅有簡單線條的封面,也可以獲得版式設計權,顯然會將某些處于公有領域的東西劃入專有權的范圍。[25]
對于上述分歧,筆者認為,從我國《著作權法》的體系性解讀來看,在種屬上版式設計應被概括為一種無獨創(chuàng)性的排版勞動成果。其一,在理論淵源上,版式設計被歸為一種鄰接權客體,而鄰接權保護的所有對象均是服務于作品的各種勞動投入而非智力創(chuàng)造。對此德國學者雷炳德教授給出了清晰的定義:“在文化領域,除了智力成果作品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精神方面的勞動投入,如首次出版的古典文獻、演員對智力成果的藝術再現(xiàn)、平常的攝影、唱片制作、無線電播放等也應當受到保護。通常情況下,這些保護是以某些人的勞動投入為前提,要求從事這些行業(yè)的人們具備科學技術、藝術或者組織方面的能力,但是他們對作品的表現(xiàn)活動卻不產生任何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智力成果?!盵26]其二,在規(guī)范體系上,版式設計被歸為一種鄰接權,而我國《著作權法》對著作權與鄰接權作出了嚴格的區(qū)分,其劃分標準為有無獨創(chuàng)性,而非獨創(chuàng)性的高低。這是經過長久司法實踐爭論得出的最終結果,即“著作權是基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行為自動產生的,而鄰接權是基于傳播者的加工、傳播行為自動產生的。我國著作權法單獨設置鄰接權是為了拓展保護而非限制保護,即鄰接權是在狹義著作權之外增加的權利,目的在于對那些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僅僅是勞動和投資的成果也給予保護,以鼓勵對作品的傳播,但作品的判斷標準并不因為單獨設置了鄰接權而提高”。①
2. 在價值上版式設計應被定義為一種控制出版物的對世權
從立法價值來看,版式設計鄰接權的創(chuàng)設不是為了保護出版者在出版過程中的設計成果,而是為了保護出版者的出版物,使其能夠將通過合同獲得的出版某部作品的對人權轉化為控制作品流通以制止盜版的對世權。
(1)在規(guī)范體系上,同屬的其他鄰接權客體均被立法明確為傳播者的最終成果,而不是傳播的各種過程。具言之,除了出版者權,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還規(guī)定了其他四類不同的鄰接權,分別是表演者權、錄音者權、錄像者權、廣播組織者權。在客體定義方法上,表演者權、錄音錄像者權、廣播組織者權如出一轍,都指向傳播者的最終傳播成果,而不論其傳播過程為何。如表演者權的客體是表演,特指表演者依據(jù)已有作品或其他材料所作出的客觀呈現(xiàn);[27]錄音者權的客體是錄音制品,特指任何對表演的聲音和其他聲音的錄制品;錄像者權的客體是錄像制品,特指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外的任何有伴音或者無伴音的連續(xù)相關形象、圖像的錄制品;②廣播組織者權的客體是廣播信號,特指廣播組織所播放的已有作品或材料的數(shù)字或模擬信號。[28]鑒于此,同樣作為鄰接權的客體,版式設計的應然指向是出版者的出版物,特指出版者對出版作品經過編輯加工、排版制作之后面向市場提供的出版物的版面形式。
(2)在規(guī)范效果上,僅通過出版合同獲得的對人權,使出版者無法有效控制出版物的流通,若不賦予幫助出版者控制出版物流通的專有權,將嚴重威脅出版者的經營利益。具言之,從權利性質上講,出版者通過與著作權人簽訂作品出版合同并支付報酬,獲得的合法出版權是一種相對權利,其僅能約束作者按時提供作品交于出版者出版,無法使出版者在其出版物在流通過程中受到非法復制或傳播時自動取得合法救濟的權源。然而,隨著靜電復印技術與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沖擊,流通上很容易出現(xiàn)盜版出版者的出版物,嚴重威脅出版者利益,而出版者僅憑契約權很難有效禁止此類盜版。為解決此問題,我國立法效仿域外相關立法經驗,[29]在專門致力于保護傳播者為傳播作品而付出的資金與勞動投入的鄰接權框架下,[30]特別設立出版者的版式設計鄰接權,其意義在于將出版者通過合同獲得的出版某部作品的對人權轉化為控制出版作品流通以有序盈利的對世權。因此,版式設計鄰接權的應然指向在于出版者的出版物,而不是實踐中人們通常理解的“對印刷品版面格式的設計,包括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31]
五、缺漏填補與權利廓清: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的體系解釋
綜上,筆者建議,在鄰接權框架下出版物版式設計的法律定義應被續(xù)造為:版式設計是指對圖書、期刊的文本及版面布局進行編輯、制作形成的無獨創(chuàng)性的出版版本?;诖?,筆者將對該建議是否能夠彌補現(xiàn)有規(guī)定之缺漏,以及廓清該定義中版式設計鄰接權的內涵,進行體系性解讀。
1. 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的缺漏填補分析
從實踐來講,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的缺漏填補意義主要在于以下兩項。
(1)解決關于版式設計的制品與作品之爭。厘清版式設計的著作權與鄰接權客體競爭的關鍵是成果的獨創(chuàng)性因素,然而,不僅現(xiàn)行《著作權法》沒有給予明確闡釋,而且日常司法實踐也沒有針對分析,從而導致實踐中人們對版式設計的定性產生多種理解,為解決此問題,本文建議采用無獨創(chuàng)性因素使之明晰。在實踐中,有時作品與制品有著明顯的區(qū)分,有時作品與制品的界限十分模糊。理論上,在作品與制品發(fā)生模糊時,應通過獨創(chuàng)性標準來界分,但在版式設計糾紛中,由于文義解釋的緣由,這種慣例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遵從。例如,在中國汽車工業(yè)經濟技術信息研究所與汽車雜志社侵犯版式設計專有使用權上訴案中,法院僅憑文義解釋,“版式設計是指圖書、報紙、雜志的排版格式,如版心、字體等版面布局造型的設計”,而對訴爭版式設計的期刊號的字體、條形碼的位置、內頁頁眉、版權頁的設計等因素進行比對,即認定侵犯權利人的版式設計鄰接權,但未對上述構成要素進行任何獨創(chuàng)性標準的系統(tǒng)考量,引發(fā)爭議。①鑒于此,在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中明確獨創(chuàng)性要素對司法的規(guī)范化有著現(xiàn)實意義。
(2)解決關于版式設計的范圍之爭。司法實踐采用的文義解釋及版權管理機關提出的版式設計定義的兩種修改建議均指出,“版式設計是指對圖書和期刊的版面格式的設計,包括對版心、排式、用字、行距、標題、引文以及標點符號等版面布局因素的安排”,該種定義的亟待改進之處前文已經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論證。為了克服這些缺漏,本文建議采用“出版版本”來進行有效的版式設計范圍定義。經過上述論證可知,版式設計與出版物密切相關、不可分割,在價值上應被定義為一種控制出版物的對世權,在屬性上應被定義為一種無獨創(chuàng)性的排版勞動。然而,實踐中卻出現(xiàn)了許多與此相違的裁判。例如,在劉守君等與李江平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中,二審法院將版式設計與圖書內容進行分割,判定《閱讀周計劃·英語高二(下)》與《新編英語周計劃·高二(下)》在版式設計方面構成相近似侵權。②此外,在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與北京工業(yè)大學等侵犯著作權糾紛上訴案中,法院認為,因建設部已經對工程建設標準的編寫和出版做出具體規(guī)范,任何出版單位出版工程建設標準均應遵守,所以建工出版社不應對涉案標準單行本的版式設計內容享有版式設計權,從而使建工出版社無法制止其出版物的非法盜版。③鑒于此,在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中明確“出版版本”為版式設計的范圍,既能夠有效保護出版者的排版勞動、出版物,也能夠有效提升司法效率,避免復雜的版式設計構成要素比對與爭議。
2. 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的權利廓清分析
在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后,從司法經驗來看,還需對其權利內涵進行相應的廓清。這主要在于以下三方面。
(1)委托模式下版式設計鄰接權也只能歸屬于圖書、期刊的出版者。實踐中為加快出版效率,降低運營成本,出版者將圖書、期刊的編輯、排版及制作等事務委托給專業(yè)的服務公司代理的現(xiàn)象層出不窮,由此引發(fā)了許多爭議性訴訟。例如,在《中國新聞出版報》刊登的一則實例中,某出版社因數(shù)字圖書館擅自收錄其出版的圖書,以侵犯版式設計權為由訴至法院,但被法院以圖書上標注“某公司排版”為由認定版式設計權歸屬于排版公司而不是出版社,引發(fā)了社會爭議。[32]對于此類裁判,在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續(xù)造后基本可以被避免,這是由于新定義明確了版式設計是一種無獨創(chuàng)性的排版勞動,由此可以清晰地認定委托排版、編輯等行為屬于普通的勞務服務而非創(chuàng)作委托,不可能對屬于圖書、期刊出版者的版式設計鄰接權產生任何歸屬轉移影響。
(2)版式設計鄰接權禁止他人復制已出版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而不禁止他人的模仿。根據(jù)續(xù)造后的版式設計法律定義可知,版式設計鄰接權創(chuàng)設的目的不是賦予出版者一種控制其設計成果不受非法復制的類著作權,而是賦予出版者一種控制其出版物在流通中不受非法復制而損害其銷售利益的權利,這種復制權僅限于禁止對出版者的出版物原樣復制或實質性相似的復制,并不能禁止他人模仿其出版版式出版其他圖書、期刊。鑒于此,司法機關在審理版式設計鄰接權糾紛時要避免出現(xiàn)類似的如下裁定:“XX出版社出版的XX在版式設計方面與XX出版社相對應圖書的版式設計除在個別版式設計元素上做微小改動外,基本一致,構成對XX出版社版式設計的使用?!雹?/p>
(3)版式設計鄰接權可以用于制止已出版圖書、期刊的版式設計的網(wǎng)絡盜版行為。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圖書、期刊的網(wǎng)絡盜版隨處可見,嚴重損害了出版者圖書、期刊的銷售利益。目前人們對出版者的版式設計鄰接權可否被用于制止類似盜版存在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從國際條約、司法實踐及法解釋學出發(fā)認為不可將版式設計鄰接權擴張到網(wǎng)絡盜版;[33]另一種從出版者的版式設計鄰接權控制的使用方式應當包括原樣復制、實質相似使用和獨立使用出發(fā),贊成將版式設計鄰接權擴展到網(wǎng)絡盜版。[34]根據(jù)續(xù)造后的法律定義,版式設計鄰接權的本質是一種賦予出版者控制其出版物有序流通以獲利的對世權,因此對于那些將出版者的出版物制作成電子版并進行網(wǎng)絡傳播獲利的行為,出版者為維護其合法利益可以借助版式設計鄰接權予以禁止。
結語
在促進文化產業(yè)繁榮上,創(chuàng)作與傳播既不可偏廢——若偏廢,文化產業(yè)就會成為一潭死水難以精進,更不可混合——若混合,文化產業(yè)則會成為一片汪洋,無法協(xié)調。雖然我國《著作權法》對出版物版式設計鄰接權做出的獨特安排有效促進了我國圖書、期刊業(yè)的發(fā)展與繁榮,但是由于立法對版式設計法律定義的缺失,使創(chuàng)作與傳播領域出現(xiàn)了無法厘清的作品與制品混合,阻礙了創(chuàng)作與傳播在文化產業(yè)中的協(xié)調并進,需要立法作出積極的區(qū)分。然而,由于理論爭議與價值不明,新《著作權法》在定義出版物版式設計上并未取得應有的效果,需要在實踐與理論上繼續(xù)探究,以激勵創(chuàng)作者與出版者的協(xié)調互助,促進圖書、期刊出版產業(yè)的繁榮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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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lity, Theory and Rules: An Exploration of? the Definition of? Published Products' Format Design
YANG Xu-dong, CAO Xin-ming(Center for Studie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Wuhan 430073, China)
Abstract: In our country, there is a unique legislative arrangement to give the neighboring rights to the format design of publications, which plays a positive role in promoting the prosperity and development of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However, because the legislation has never given any legal definition of format design, it has triggered the competition of format design works and products in practice, and hindered the coordination and mutual assistance between creators and disseminators. In order to solve this problem, according to the practical experience of copyright, the copyright management authority has put forward two kinds of suggestions to define the format design, which have been widely concerned by the society in the process of the third revision of the Copyright Law. In fact, format design is an unoriginal labor result rather than an intellectual result, and the legislation entrusts it with the world rights to help publishers control the orderly circulation of their publications. Therefore, this article suggests that the format design in the publisher's right should be defined in legislation as the non-original published version formed by editing and producing the text and layout of books and periodicals, and the corresponding rights should be clarified accordingly.
Key words: published product; neighboring right; format design; legal defin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