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江睿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北島
一
在大部分時候,或者說是除了過節(jié)前討要工資那陣子,廠里的工人都有一種自然形成的群體意識。少來兩三個,多則八九個,他們成群結隊地組成幫派,一等到散伙吃飯或者收工,就無須號令地聚在一起,像蜂群一般在管道似的工廠道路里走來竄去。他們之間幾乎互不來往,即便坐在一張餐桌上吃飯,彼此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交流產(chǎn)生。頂多是傍晚時分,擠在廠房外那棵歪脖老樹下抽煙的時候給對方借一把火,相互之間的交集就止步于此。
幫派的劃分有很多理由,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都可以成為紐帶??谝羰亲畛R姷囊环N,這也是他們彼此之間不大說話的原因。講客家話的如何也不能和陜北漢子吹得起牛。于是在工廠附近,尤其是散工后的排檔里,這樣的場景屢見不鮮:圍成一桌唱山歌的隔壁,正傳來高聲拼酒的東北人打飽嗝的聲響。他們各自在這座城市里活著,被浪潮一般的人群裹挾,如若失去語言,恐怕誰也不能將他們分辨,就是這樣。所以只有在那小小一方天地里,他們才能在說起鄉(xiāng)音的時候找見自己,而不至于被吞噬,隨后消失。
志龍和忠銘兩個人的群體也是在這樣的浪潮里自然而然形成的。整座工廠里,除去他們倆,說欽州白話的再沒有別人。實際上兩人的工位隔著一整座車間,要穿過密密麻麻的操作臺和無數(shù)戴著白紗帽子的腦袋才能見著,但他們長期以來一直形影不離。志龍的工作位在車間的東南角,這兒是往食堂去的必經(jīng)道,飯點時候總是擠滿了人,一個接一個地見不著頭。
忠銘個兒矮,骨架比樹枝還瘦,又排在隊伍后面,再怎么擠也擠不到前頭。他有時踮起腳想朝前望,手搭上前一位的肩,視線在半路又被另幾個腦袋遮住。落在最后是吃不上熱飯的,于是志龍總是幫忠銘打飯留座。兩份,多飯!他的嗓門和他身材一樣粗,吼一聲,大半個食堂都往這兒瞧。忠銘總是一進食堂就聽見他的聲音。喂!他搖晃兩只粗壯的胳膊招手,模樣笨重得很,簡直像一只招呼伙伴的猩猩。忠銘呢,瘦得像猴兒,嗖嗖地躥過去,兩人就這么嘻嘻哈哈地坐上桌兒吃飯,半碗肥肉一碟咸菜,吭哧吭哧一盆飯就下肚。
散工的時候和打飯不同,總是忠銘站在門口那棵歪脖老樹底下等志龍出來。那兒四處都是煙仔,忠銘靠在一根畸形的樹干上,用鞋尖捅著潮濕的泥土,邊捅邊咳嗽。他數(shù)過,咳十五下,志龍就樂呵呵地從里頭出來,不多不少。志龍的手笨,比別人慢兩拍,一天一千根螺釘他要花多半個鐘頭去擰。忠銘那陣子就一聲不吭地在廠房外面等他,太陽就是從那時開始緩緩落山的,沒一會兒四周就都暗下來,只有身邊不斷燃燒的香煙微微發(fā)亮。
煙仔們一向喜歡邊抽煙邊談天說地,和圍成一桌喝酒時一樣,說的都是些牢騷、抱怨的話。忠銘是從不插嘴的,但他一直在聽,聽的時候他會盡量忍住咳嗽。他知道對煙仔來說,沖著抽煙的人咳嗽是很不禮貌的舉動,尤其是當咳嗽的這個人并不抽煙。這就像別人挑釁你但你卻不能動手一樣,本身是很滑稽的事。這世界向來是有許多滑稽事的,這沒辦法,誰也沒辦法。
媽的,這城市真操蛋。他們把煙霧吐到忠銘臉上,狠狠地罵。吸血、吸血、到處吸血,非要榨干我們才好。忠銘看見他們臉上兩處深深的凹陷,那兒在劇烈地抖動,像是針灸扎進了要害的穴道似的。他們把煙頭砸在泥土里,腳底碾壓,再朝上啐一口痰。忠銘到這時候才敢放開聲音來咳嗽。他一邊咳一邊從上衣口袋里拿出相片,湊到有光的方向瞇著眼瞧。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原因,相片看上去黃舊舊的,忠銘攥緊的手在一角捏出一道深深的皺褶。他已經(jīng)忘記有多久沒見到照片上那個女人了。或者說,什么時候再見、能否再見,他現(xiàn)在一點也不知道。即便到后來他不再咳嗽,學著他們在樹底下抽煙,把煙頭丟在潮濕的土壤里熄滅,到那時他也依舊在思考這個問題。真操蛋!找不到答案的時候他就這樣學著他們罵娘,唾沫星子濺到泥里。他們雙腳在泥土上狠狠地跺,忠銘也跺,腳下被踩出深深的兩道坑印。
志龍從廠房里出來通常都是在天空剛剛暗下來的時候。他一瞧見忠銘就露出牙齒,嘴巴咧開來笑,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音。哥仔,走喂,去食粉。他喊道。
粉店開在廠南邊的小巷里,去時都是晚上,路燈晃悠悠地投下影子,頭頂傳來晾衣竿嘎吱作響的聲音。朝巷里頭走十多米,拐進一條更深的巷子,唯一亮著燈的地方老板豪哥就支起凳子坐在那兒,扇一把舊蒲扇,一口煙一口酒地在門口乘涼。煤氣灶上的鐵桶被煮得冒煙,香味順著豪哥的吆喝聲飄滿整條小巷。正宗欽州豬腳粉喂!他對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吆喝一句,聲音在狹窄的墻壁之間來回碰撞,聽上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志龍和忠銘是老面孔了,豪哥都認識。他們是隔幾天一定要來吃一碗粉的。志龍個兒高,喜歡穿一件舊黃的無袖背心和灰色硬頭鞋,忠銘則穿一件格子襯衫和破布鞋,他們倆肩并肩走進巷子,啪嗒——噗、啪嗒——噗,這時豪哥就聽見黑暗里傳來這樣行走的動靜。
兩碗豬腳粉喂。每次都是志龍開口點粉。還沒走到店跟前,他就撂起嗓子喊,豪哥聽見了,就應一聲,轉頭撈二兩細粉三兩大粉下到鍋里。他曉得他們的食量,忠銘吃細粉,二兩下肚就飽得打嗝,志龍則要三兩大粉才頂?shù)蔑枴K贿呏蠓垡贿吅咂鹫{調兒,店里一臺快壽終正寢的收音機里傳來歌聲。
兄弟 一場從來不分你我
手足 一雙從來不分右左
朋友 從來不用一份承諾
卻也依然真心為我
曲兒還沒停的時候,兩碗冒熱氣的粉就端上桌,豬腳粉獨有的筒骨氣味溢滿四處。志龍總要多一小碟酸豆角,澆在表面,咬在嘴里一粒粒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時候他就開始談起廠里的事,邊說邊咬扯下豬腳上一層薄脆皮,汁油混著汗一起從臉頰側面滴下。
我以后可不要擰螺釘。他說。等我擰夠螺釘,我就要到二車間去,二車間都是弄芯片的高級工,我要到那兒去。這陣子忠銘悶著頭吸粉,他一向是不大說話的。他把盆一樣大的瓷碗端起來,整個臉埋進去,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不想嗎?志龍拉著忠銘的一只胳膊搖來晃去,哼哧哼哧的笑聲聽上去肆無忌憚。那兒的工資可高,租得起大房子,還能逛街哩。你不想去嗎?
忠銘悄悄推開志龍的手。他一聲不吭地吃粉,把每一滴黃色的湯汁都灌進肚子。志龍自顧自地在旁邊說著,握著豬骨頭的手在空中四處比畫、揮舞。
在海邊我也要建一棟房子,以后。他說??刹皇侨餅车暮?,要建在大梅沙那兒,一整面玻璃朝著海風的方向。每天傍晚海鷗落在陽臺的欄桿上,我就在那兒端著碗吃豬腳粉,還吃豪哥做的,粉要四兩,五兩也不嫌多,每一碗都這樣。他肚子脹得很圓,話剛說完就猛地打了一個飽嗝。
志龍說這話時豪哥正忙著招呼客人進店。他沒聽見志龍說的話。其實誰也沒聽見,就像石塊丟進深淵一樣,根本沒人注意。忠銘那時正木然地朝窗外望。
那兒的茫茫黑夜見不著光,他瞧過去,什么也看不清。
二
和工廠里大多數(shù)的群體不同,志龍和忠銘其實以前就認識。他們的團體早在這座工廠還沒有拔地而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了。志龍家住在民安街靠江邊的那排房子里,而忠銘家則在街口那家豬腳粉館樓上,他們隔得很遠,沿著江岸要走上好一會兒工夫,從一棵又一棵筆直的樹底下經(jīng)過。民安街其實短得很,后來忠銘回去那兒,兩三分鐘就走上一圈。他覺著這條街還沒有廠房大,事實也的確如此,但是類似距離這樣的事孩子們是弄不清楚的,或者說,他們毫不在意。每天早晨忠銘都要往志龍家去,他們兩人總是肩并肩走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那時他們還是一般高,志龍只比忠銘胖一些,等到夏天穿背心的天氣才瞧得出來。他們沿著江邊蹦跳,歌聲飄到對岸,驚起幾只雀鳥嘰嘰喳喳地朝遠處飛去。那時候欽江上橋很少,家附近的那座表面爬滿了青苔,他們上下學時從這里經(jīng)過,總要趴到石頭欄桿上眺望。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是不說話的,偶爾趁著沒有人路過的間隙,志龍和忠銘會對著起起伏伏的江面大聲喊叫。喂,阿爸——阿媽——他們用盡全力,嗓子都要喊破,聲音沿著江水朝南流淌,不遠處就是渺如煙海的北部灣。
爸媽在南邊兒打工,這點志龍和忠銘都知道。但其實深圳從來不在欽州的南邊,地圖上畫得明明白白。他們都這么說,孩子們也就這樣認為,甚至當父母周末跑去公用電話亭打來電話時,也說自己在“南邊的深圳”。所以他們堅信不疑地朝欽江流淌的方向喊叫,仿佛那頭就是深圳,爸媽就能聽見一樣。事實上誰也聽不見。
在那些見不著父母的日子里,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寒暑假剛過完那陣。他們會收到一張紅彤彤的百元鈔,一整個學期的零用錢就是那么多。拿到錢他們就去吃豬腳粉,熱氣騰騰的兩碗,一碗大粉一碗細粉,撒上酸溜溜的腌豆角,嚼一口豬蹄喝一勺湯,他們覺得這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
我要去大城市,看高樓大廈去。志龍邊吸粉邊說。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椅腿上蹭自己的腳踝。那里好像很癢,他也許是要長高個兒,或者只是想起身走走。
忠銘一聲不吭地聽著志龍想象摩天大廈的模樣。那東西一定很高。他說。有多高呢?比我家的樓房還要高上幾倍,差不多就是那樣,他伸出手去往高處比畫。忠銘后來去過一次深圳。那是南方最冷的一個冬天,廣東破天荒地下起雪,火車在南嶺茂密的山林間疾馳。他把臉貼在玻璃上,窗外的大樓像電線桿一樣一排排過去,玻璃與他的臉之間那塊狹窄的縫隙間傳來列車呼嘯而過的聲響。他站在月臺上望向那些黑壓壓的樓房,它們和書上看到的模樣很不同,但忠銘說不上來原因。他就那樣木然地站著,四下奔走的人群將他撞得左搖右晃,仿佛隨時都會摔倒。城市深處,人們來回行走的地方,傳來一聲不知所謂的嗚咽。
也是在那個冬天,寒冷日子快要過去的時候,突然傳來忠銘爸媽去世的噩耗。人們說是意外,邊說邊嘆氣,志龍覺得難以置信,他想象不出有什么能一下奪去兩條生命,他想不出。出事那天他們正坐一起吃粉,收音機斷斷續(xù)續(xù)傳來采茶戲演員尖細的唱腔,那碗吃剩一半的豬腳粉志龍到現(xiàn)在都記得。忠銘的個子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突然停滯的。志龍越長越高,身子越發(fā)粗壯,囊鼓鼓的簡直要撐開衣服,而忠銘的身體仿佛留在了那個寒冬。他之后每年都會給忠銘送去合身的舊衣服。
真像兄弟,你們。豬腳粉老板瞧見了這么說。
沒錯。他說。我們是兄弟。
后來去深圳打工的事其實是忠銘先提出來的。那是十八歲剛畢業(yè)的夏天,海水燥熱地翻滾,他們在犀牛角鎮(zhèn)滾燙的沙灘上光著腳行走,將一顆又一顆石塊丟進海里。他突然和志龍說起深圳。我們去那兒吧,那兒有高樓,遍地都是。他說。
志龍實際上早就想好了,等到炎熱的日子一過,他就湊錢買一張票往深圳去。志龍爸媽在春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回來,他們找到工友給志龍介紹工作,秋天一到就可以過去,這些他一直都清楚,但他從沒在忠銘面前提過。一想起沒吃完的那碗豬腳粉他就說不出話。他怎么也沒想到是忠銘自己說起這件事的。
后來他聽說了女孩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忠銘有一個心儀的女孩,身材又高又細,一雙紫瑪瑙一樣的眼睛總是眨呀眨。忠銘攢了三碗豬腳粉的錢,給女孩買了一支亮閃閃的鋼筆,忠銘看見她收到筆時眼里的光。但她還是很冷漠地拒絕了他。
這種筆沒什么稀奇的。她說。你去深圳,這種東西那兒到處都是。
他躺在擁擠潮濕、墻壁滲出水珠的出租房里說起這些時,顯得平靜而坦然,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后來我見過那種筆的,他說,在老板打工資欠條的時候,用的就是那樣亮閃閃的鋼筆,我伸手過去想握,卻被朝前擠的人群推到后面。他說這些的時候哈哈笑個不停,志龍一邊聽一邊在晃悠悠的鐵皮床邊撬開一瓶啤酒。
志龍倒?jié)M一杯酒給忠銘遞去,他一口就喝得見底,那中途連腦袋也沒有抬。
三
我說過,廠里的群體互相之間是幾乎沒有往來的。這件事在小菁和志龍、忠銘這兒出現(xiàn)了偏差。事情的起因是某天散工時候驟然降臨的暴雨,雨聲嘩嘩作響,歪脖老樹底下的煙仔們一哄而散,忠銘弓著身子跑到廠房邊上幾十厘米的屋檐底下躲雨。鐵皮屋檐很窄很高,砸在屋檐上的雨滴又順著邊落下來,忠銘的布鞋被濺得濕答答不成模樣。他嘗試著把煙點燃,雙腳在水泥地上不斷地跺,不知怎的,打火機卻像失了靈一樣在四處潮濕的空氣里不受控制。遠處有汽車飛馳而過,他憂心忡忡地望向馬路那兒的水霧,想到自己晾在屋頂?shù)囊挛锎藭r也許已經(jīng)被淋得濕透,心里止不住地咒罵廣東說下就下的瓢潑大雨。他想起自己和志龍都沒有帶傘這件事,臉上變得更加陰郁而不安,憤惱地把鞋底蹭在灰泥墻上,一下一下發(fā)出滋啦滋啦的動靜。
小菁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喊住正要走出車間的志龍的。她撐一把印花傘,像一只孔雀一樣挺著腰肢走到窸窸窣窣的雨里,然后腳底下像是黏住了似的,脖子輕輕地扭過來往志龍身上望。志龍那時正朝忠銘那兒過去,小菁的眼神在那塊空間徘徊了好一陣,他們都瞧見了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志龍寬碩的肩上,那地方被她看得一跳、一跳,志龍繃緊整塊肌肉,但那兒就是不聽使喚。
你過來吧。她顯然是在對志龍說話。
他愣住了,木然地站在小菁和忠銘中間的地方,那里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似的,志龍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我這有傘,夠大。她接著說。你快過來吧。
志龍望了望忠銘,他站在屋檐底下,雨水滴落在他的額頭和鼻翼,眼睛直勾勾地不知在瞧些什么。我朋友還在這,我不能走。他說。
小菁噤住了兩秒,眼神飄忽地左右擺了擺,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看。那好吧。她嘆了口氣。那你們都過來吧,反正我的傘也夠大,加你一個也夠大。她說這話時眼睛由上而下掃著忠銘。這讓他沒來由地想起照片上那個女人冷冰冰的嗓音。
去深圳吧,你。她說。那兒到處都是黃金,到處都是。
那天回到屋里,忠銘還是淋濕了大半個身子,頭發(fā)浸在雨里滴下水來。他擠在小菁和志龍兩個人的身后,小菁的傘總是歪斜著倒向前面,雨滴就順著傘沿落在他的額頭和肩膀上。志龍在澡房沖澡,熱水嘩啦啦流在地上,忠銘脫下衣服,把它們掛到兩張高低床中間的一根晾衣繩上,然后就光著膀子坐在床頭。他摸摸自己跳動的喉結,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又覺得沒什么可以說的話??瓤取K杏X嗓子里癢癢的,像是卡了口痰液似的難受。于是他使勁地咳嗽,將兩只手都捶在枕頭上。那兒悶悶地傳來嗚咽,忠銘把腦袋埋進去,再沒有一點動靜發(fā)出。
后來很長的一段日子,志龍去豬腳粉店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是小菁喜歡一款鏤花云朵包。什么鏤花什么云朵志龍以前聽都沒聽過。他一放工就四處去找,鉆進流動的人潮里悶著頭亂竄。在一面兩人多高锃亮的玻璃面前志龍找見了它。確實太美了。他在心里感慨。他用鞋尖蹭了蹭自己的腳踝,那地方有點發(fā)癢,鉆心的癢,他邊蹭邊咽下口水,咕嚕咕嚕發(fā)出聲音。他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正好夠一碗粉的錢,從那天開始他就不再和忠銘一道回家了。他也很久不去吃粉,每天到收工時間,工人們三五成群地結伴離開時,他飯也不吃地就坐在工位上擰螺釘,一個接著一個。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高聳的肩膀像被石塊壓住似的耷拉在兩側。
有一天忠銘在路上遇到他和小菁兩個人,志龍自然地把手搭在小菁那左右搖晃的腰肢上,手指捏著衣服上一朵艷得發(fā)亮的紅花,嘴里還是像以往一樣侃侃而談。我要去大梅沙建房子的,你知道嗎?他說。一整面玻璃朝向海風的方向,傍晚就在海風陣陣的陽臺上吃東西。說到這兒的時候他不知怎的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踝。但他很快緩過神來。我們在那兒吃牛排。他繼續(xù)說。滿滿一大盤牛排,我們就吃個夠。小菁在一旁抿著嘴笑起來,一側的嘴角咧到耳根,但她的眼睛正往四下亂瞟,忠銘都瞧在眼里。
他后來勸告過志龍。他說人不能這么玩命的,要休息、要吃飯。不值得的,為了一個女人。他說。
你懂個屁。志龍擺擺手。跟你說過的,我以后是要去二車間,是要蓋大房子的。我不想像你一樣,連鋼筆都舍不得買。他說完就從床上翻身下來,跑了出去,丟下忠銘一個人木然地站在那兒。他心里一緊、一緊,像是被戳了個洞。
那段時間忠銘都是一個人去吃豬腳粉。豪哥最開始還總是把分量和粗細煮錯,三兩還是二兩、大粉還是細粉,他有些弄不清楚了。志龍和忠銘這對兄弟的現(xiàn)狀令他感到奇怪,他們以前分明是形影不離的。有時候他忍不住想問忠銘,但他只顧一個勁悶頭吃粉,把豬腳肉嚼得嘎吱作響,仿佛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似的。
他們兩人徹底的決裂是在某個艷陽高照的午后。
起先什么事也沒有,他們像往常一樣坐在一起吃午飯。那時志龍還是會幫忠銘留座的,兩人只不過很少說話,有時小菁也會一起過來,志龍在那樣的情況下才像以往一樣嘰喳嘰喳說個不停。那天先開口的卻是忠銘,他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自己當時到底為什么要這樣講。
你最好跟小菁分手。他清了清嗓子。她不是個好女人。
你說什么?
咳,我說她不是個好女人。忠銘感覺嗓子里癢得很??瓤?,她不干凈。他說著指指自己的軀體。
你聽誰說的?志龍明顯比剛剛要大聲。他粗野的嗓子把忠銘嚇了一跳。
門口那些煙仔都這么說。他們說小菁四處認爹,釣很多男人,還拿一些很下流很骯臟的詞罵她。他們說她不是好女人。
忠銘做夢都沒想到志龍會因為這件事跟他翻臉。他被別人拉到一旁去的時候,志龍還拿著筷子指住他的臉大罵。他的臉漲得通紅,像是挨了一拳似的,火辣辣地疼。
嫉妒,你這是嫉妒。志龍罵道。又矮又瘦的猴子,我沒有你這樣的窩囊廢朋友。你這一輩子都被女人詛咒,你活該。
忠銘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這樣一句話激怒。你這一輩子都被女人詛咒。它像一根針一樣狠狠插進他的身體,忠銘感到由內而外的疼痛。他想起很多事,想起照片上那個女人,以及小時候第一次來深圳的那個寒冬,甚至連那輛綠皮火車??康恼九_他都想起來。他嗖地一下就彈起來,志龍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鼻唇那地方就狠狠挨了一拳。一顆牙齒掉在地上,他疼得叫出聲來。
后來忠銘被幾個保安押到值班室去。當車間主任拎著那顆血淋淋的牙齒,指著鼻子質問他時,他毫不掩飾自己不屑一顧的神情。
你打的人?
是我。
為什么打人?
我就是要打他。他說。我告訴你,他要是再說,我還要打。他的嗓門頭一回變得這么響亮。他長這么大都沒見過自己這么大聲說話。
你這樣是要被處分的,你知道嗎?主任警告他。扣工資、通報,一樣也少不了。
忠銘這時不說話了,低下頭把腦袋扭到一邊。他一言不發(fā)看向窗外,那兒艷陽高照,兩只鳥從樹梢上飛起來,朝看不見的遠處展翅而去。
那就開除我好了。他就說了這么一句話,說完就轉身跑出了辦公室。他聽見背后傳來呼喊他名字的聲音,連著喊了幾次才停下,這時忠銘已經(jīng)跑遠了。他氣喘吁吁地在一片空地的中央停下。前后左右都沒有道路,他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或者說,有沒有前路他也未嘗可知。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仿佛化成了一座石雕。
志龍和忠銘兩個人的群體從這天起就徹徹底底地分裂了。
我說過的,這個廠里有很多各式各樣的群體,但我沒說過人人都一直待在里面,也沒說過每個群體都能長久地存在。它們中很多都很短命,或者說,沒有什么是能敵得過時間的,這世上的一切都做不到。
他離開深圳的那天,羅湖突如其來地降下瓢潑大雨。那是很多年來都很少見的雨量,街道上的人們落荒而逃,整座火車站廣場上透過濺起的水霧幾乎看不見人影。他淋著雨站在廣場中央,微笑著環(huán)顧四周。他似乎很高興于自己離開這里的決定。那雨幕背后的遠處,黑壓壓的一片高樓在那兒佇立,一如許多年前他第一次來到這片土地時一樣。
忠銘跑走的時候,整座車間的工人都在看著。他們十分震驚而不解,因為像打架這樣的事其實在這兒多多少少都有發(fā)生,所以他們知道他是不會被開除的。忠銘實際上是自己不想干了的,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從辦公室里出來之后,一連很長一段時間,他像失去了言語一般一字一句也不吐。唯一一次開口說話,是在豬腳粉店吃粉的時候。他在那兒又遇到了志龍。他們各自坐在屋子的對角背對著彼此,空氣里只傳來進食的聲音,吸溜、吸溜,格外響亮,除此之外什么動靜也沒有。
忠銘是吃完以后走到店門口,兩腳已經(jīng)踏進巷子的時候,才回過頭去,對著坐在角落里的志龍說話的。喂,走了。他說。
你去哪兒。志龍的表情顯出不安的神色,雖然他極力掩飾,但還是明顯瞧得出來。他似乎沒想到忠銘會和他說話。
回欽州去。忠銘回答他。
哦。這就走?
忠銘點點頭。他轉身從巷子那頭消失的時候,發(fā)出幾聲重重的咳嗽,志龍聽得一清二楚。他感覺自己的心臟正以不正常的疾速跳動著,有樣什么刺一樣的東西卡在他的氣管里,這讓他難受到握緊拳頭。他在豪哥驚訝的眼光里拉開衣服拉鏈,把領子扯得歪斜,弓下腰去對著地面一聲一聲地咳嗽。他把兩根手指伸進嘴里使勁地摳,想要把那根刺拔出喉嚨,然而什么也沒有被發(fā)現(xiàn),只有黏稠的唾液沾滿手指,順勢滴在水泥上。
那兒一道一道的痕跡,仿佛有血落向地面似的。
四
志龍再回到民安街上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小菁會在一個極其恰當?shù)臅r刻吻了他的臉,然后就這么揚長而去。他寬碩的肩膀在那幾年里飛速地塌陷,皮膚變得粗糙黝黑,臉上徒生兩道盆地似的凹陷出來,說話的時候那兒不停地顫抖。走路時他的腦袋像被鉤子吊起來似的左右搖晃,眼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見。他現(xiàn)在簡直像一架提線木偶,志龍的父母早先剛剛過世,這條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認得出他了。
真正瞧出他模樣的只有忠銘一個人。他們是在忠銘家樓下的豬腳粉店那兒不期而遇的。當時他正從店門前走過去,忠銘坐在靠門的木椅上吸著米粉,他們互相瞟見對方的臉,兩個人都很尷尬地愣住。志龍停下來站在店門口,忠銘把筷子擱在桌上不動,兩個男人就這么隔著一段距離相互看著對方。后來是忠銘先開的口。
咳咳,來食粉不?豬腳剛炸好的,脆著呢。他邊說話邊發(fā)出咳嗽聲。他的嗓子里很癢,像是沾上了某種膠水,黏得人好不舒服。
不了,我已經(jīng)吃得很飽,真的很飽了。志龍用鞋尖蹭著自己的腳踝說道。他說完就蹬起腳跑開了,沿著江岸邊那排筆直的樹,一溜煙就沒了影。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