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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鳥

    2021-01-03 08:29:05張秋寒
    南風(fēng)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貴妃凡人白云

    張秋寒

    他想,這樣的天上人間,所有心底的聲音都將浮出水面。

    1

    桐葉從窗外飄進來,落在道士白云子的腳邊。他放下正在收拾的包袱,撿起落葉,信手在上面題了一首詩,撇入蒼茫的秋風(fēng)之中。

    城門將畢,仆人來詢問他是否再宿一夜。他說:“太陽還很高呢,來得及?!?/p>

    白云子是今上特邀進京的貴客,宗正寺卿原先要親送他一程,被他婉拒了。他熟悉長安和長安的秋天。他的馬匹經(jīng)過連日來的休整,也恢復(fù)了精氣,足夠應(yīng)付漫長的回程。

    和來時一樣,他紗冠、布衣、木屐。按照年庚,他的胡須應(yīng)當(dāng)如拂塵般潔白。但京中的故人都為他葆有從前的容貌而感到不可思議。他幾乎還是先帝乃至天后那個時代的樣子。常有人向他討要駐顏增壽的丹丸藥方,他捋須而笑:“貧道的雕蟲小技諸位還不清楚嗎。再者,當(dāng)年那些貽笑大方的舊事,諸位都是見證者。若大家都長壽,貧道供人閑談娛樂的光景豈不是也會更久?!?/p>

    眾人紛紛想起了道士白云子早年那些失敗的演出。為天后摘桃獻壽,騰入云霄后不僅空手而歸,還險些墜亡。定安公主郊外的別館落成,請他凈宅,焚香時他失手點燃了帷幕,連對岸的村民都見到了火光。又有一位銀青光祿大夫,資質(zhì)欠缺卻出身高貴,多年來虛領(lǐng)文散官頭銜,一心尋仙問道。聽說他的來意,白云子叫他抄寫八十一遍《黃庭經(jīng)》,不可代筆,不可錯字,錯則重始。原以為任務(wù)繁重難以完成,誰知這位大人竟然早早帶著一車抄錄工整的經(jīng)卷上門回訪,虛心請教經(jīng)書抄完他卻未能飛升的緣由。白云子勉為其難地說要去算上一卦,便借機從后門溜之大吉。此事在京中傳為笑談。銀青光祿大夫不明白自己究竟可笑在哪里,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睡前喃喃自語:“讓我白白抄這么多遍,對道長又能有何益處呢?!碧旌筮€政那年暮春,他逝世于夢中,沒有被朝野間的禍?zhǔn)虏埃矝]有染恙。他的善終倒不曾被世人深究,仿佛是每位死者都享有的權(quán)利。

    白云子此次被召入京是前來受賞。今上讓他在王屋山選址建觀。同時,他在五岳各造一所真君祠的請求也得到了首肯。“貧道雖遠在江南,也久聞梨園弟子的盛名。水迢山遙,赴京不易,想借此機會見識一番?!苯裆峡釔垡袈伞K詾榉酵庵讼察o,講究大音希聲,以為雅樂再雅,在他們聽來也不過是俗樂。聽白云子如是說,不由喜出望外,立即命人備輦。

    秋空如洗,風(fēng)吹太液,湖上的島嶼亭臺在瀲滟的水波里閃爍如蜃樓??v然不是梨花如雪的時節(jié),池畔也木葉繁茂。尤其是參差日影下,眾多嘉樹橙黃橘綠,碩果累累地映襯著璀璨的君主與王朝。今上換了便服,興致勃發(fā)地彈奏了一曲《慶云樂》。他的表情隨節(jié)奏而起伏,且不時與坐部伎交換眼神以求配合得更加天衣無縫。穿過舞姬飄搖的羅袖,白云子瞇起眼睛,看到遠處有位胡人模樣的虬髯大漢正朝他們走來?!鞍补??!彼酒鹆松?。

    擢任右驍衛(wèi)將軍已久,安金藏仍然保持著從前在太常寺供職的習(xí)慣,從不輕易攪擾藝人們的演奏,何況是天子在座領(lǐng)銜。他于唇邊豎起食指,示意稍后再行寒暄,隨即親手為白云子奉上一盞清茶。待樂聲止,二人方才見禮。今上意猶未盡,本來還想再彈一段。只是,一陣微風(fēng)吹過,纏繞其間的桂花香氣像是令他想到了什么。他的手緩緩地從琴弦上滑落。

    “陛下?!?/p>

    “要是貴妃還在宮中,一定會來起舞助興的?!?/p>

    他忘記了今夕何夕。他腦海中的貴妃還是最初的模樣。斂著衣袖站在風(fēng)里,她的鬢發(fā)被輕微地拂起,像初初下凡或是即將飛天的仙人。

    2

    今上并不留戀大明宮。若不是這里遺留著豆盧貴妃早年的芳蹤,他寧可把梨園設(shè)在更遠的曲江。這位父親的妃嬪陪伴他從稚子長成俊杰,當(dāng)他終于有能力回報她的撫育之恩時,她卻悄然離開了宮廷。

    白云子卻很清楚,只有大明宮最能觸發(fā)今上對豆盧貴妃的思念。豆盧貴妃出宮后曾在她的伯父,也就是左仆射豆盧欽望的府上短暫居住了半月。宮人奉先帝之命到仆射府賞賜她高句麗進貢的布匹和人參,而與這些禮物一同被帶回的則是她離開長安的消息。先帝命得力的親信暗中尋訪,但一直無果?;始业呐幼詫m掖而出,或是死,或是廢,像豆盧貴妃這樣,沒有廢黜的旨意,保有命婦的頭銜,是絕無僅有的例外。

    安金藏看出了今上的闌珊意興,提請侍臣送他到會昌殿休憩。

    君王移駕后,南來的云層遮住了日頭,教坊的樂伎們將琴瑟一一撤離。原本笙簫喜樂的歌舞場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寂寥的秋意無窮無盡地彌漫開來?!暗篱L不是凡人,難道也不能找到豆盧貴妃嗎?!卑步鸩貑?。

    白云子轉(zhuǎn)過頭去:“腳踏凡塵,貧道怎么會不是凡人呢。何況,這宮里有幾分閱歷的人都聽說過貧道的笑話。不求甚解,貧道連個普通的道士都沒有做好,更別提超凡脫俗了?!?/p>

    “道長不必過謙。從前,不論是天后還是先帝,都言道長乃是藏法于拙的大道。吾身能剖腹而不死,也全賴道長背后的神助。”安金藏所說的事過去很多年了。其時,先帝做了幾年傀儡,被天后降為皇嗣,遷居?xùn)|宮。但這并不能讓天后徹底安心,她依然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向東宮發(fā)難。先帝的寵妃,今上的生母在此期間遇害。東宮一時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遭到謀反的誣陷,先帝尚且未回過神來,常在他身邊侍奉的羯鼓手安金藏卻率先而出,當(dāng)眾剖腹,以死證明東宮的清白。

    死亡的感覺歷久彌新,一如風(fēng)中若即若離的花香。聞到像活著,一旦香味消失,安金藏就懷疑自己是否早已不在人世。白云子說:“過去這么久了,安公都還記得?!?/p>

    不止這些,許多細節(jié)安金藏都歷歷在目。今上那時為臨淄王,騎射之余隨他學(xué)習(xí)胡樂。他垂死之際,臨淄王就怔怔地站在他的床榻邊。身體里流出的血即將浸透衾被,他不想讓這個場景成為臨淄王未來的噩夢。他撫摸著少年的淚容:“金藏此生不能再陪伴三郎,請三郎去中庭樹下為金藏擊鼓送行?!?/p>

    羯鼓是西域樂器,黃昏中擊起,一聲聲震動著屋脊上的鴟吻,聽來分外凄愴。綽約的暮光里,安金藏雙眼漸漸模糊。他隱約感到門開了。逆光中站著的女子身著絳紅衣衫,廣袖被風(fēng)吹起。他不完全確定來人的身份,但直覺告訴他,從今以后,她是臨淄王在這宮中可以信賴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之一。

    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如同在一個嶄新的襁褓中,安金藏側(cè)過頭,見屋宇深深,簾幕低垂。映照在窗闥上的是光明的曙色和一對剪影。其中,一個梳著望仙髻,一個戴著道冠。他想起來了,這些天,名叫白云子的上清道士正在東宮作客。他伸手囫圇地撫摸著被桑白皮絲線縫合后的腹部。傷口愈合得圓潤緊致,像是早在十年前就產(chǎn)生的疤痕。

    “僅憑這個,安公怎么就能斷言貧道有起死回生的本領(lǐng)?!?/p>

    “是或不是暫且不論。道長和豆盧貴妃一定有很深的交情,這是金藏確定無疑的事?!卑步鸩貞┣械赝媲暗牡朗浚拔磥?,道長如果有豆盧貴妃的消息,請一定傳信至御前。有生之年,陛下很想再見她一面。”此言一出,成群的鴿子頓時從太液池那一岸的樹叢中飛起,像是爭先恐后要擔(dān)任道士的信使。

    3

    道士白云子常年隱居天臺山。在外人看來,他每次下山皆有形形色色的名目。然而真正的原因他卻從未對人提及。他初次下山的那年,王城看似升平,實則暗流洶涌。盡管新修的明堂鐵鳳入云,金龍隱霧,博得萬邦來朝,天后稱制卻持續(xù)引發(fā)宗室的不滿。聲討的檄文遍傳天下,英國公和瑯琊王先后起兵,殊死搏斗奈何力不從心,皆落得兵敗身故的下場。種種跡象表明,這個歷經(jīng)四朝仍舊野心勃勃的女子即將正式登基稱帝。

    在東都洛陽,白云子寄居于一家遠離宮城的客棧。店家聽說他從江南遠道而來,問他進京所為何事。他說牡丹將謝,他風(fēng)塵仆仆只為趕上花期。似乎他說的也是實情,從抵達洛陽的第一天起,他就像那些登科的書生般春風(fēng)得意,馬不停蹄,縱覽著都城最后的春色。除了寢食,他一刻不曾停下腳步。因為他要找的人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但他確定她就在這里。石斛,烏藥,黃精……她身上沾染了他們共同培植的種種草藥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這氣味在街頭巷尾隱隱流動,揮之不去。

    “一定要我逼你現(xiàn)身嗎?!杯h(huán)顧四周,白云子只不過是有了這樣的想法,他的女弟子竟如親耳聽到,遙遙出現(xiàn)在了石橋上。白云子拾級而上:“你打算在這里逗留多久?!本p衣女子閑適地倚著橋欄,望著日夜東流的洛水:“你忘了嗎,我跟你說過的。我不會再回去了?!?/p>

    “你的到來對他而言,是禍,不是?!?/p>

    “那是你這么認為?!本p衣女子倉促地打斷了他。

    “你找到他了嗎?!?/p>

    “快了。入門至今,我還是第一次悔恨自己學(xué)藝不精。你的心法我要是能學(xué)到一半,應(yīng)該早就找到他了。就像你找到我這樣?!?/p>

    聽她拿自己類比,白云子陡然憤怒起來。他鉗握著緋衣女子的手腕,想強行帶她走。緋衣女子一掌擊開了他。這一掌她使出了八九成的氣力,白云子彈出拂塵支撐,才免于踉蹌跌倒。他回轉(zhuǎn)過身,對此感到不可思議:“向我出手,是你在塵世學(xué)會的第幾件事?”緋衣女子垂首低眉,卻仍舊堅如磐石,絲毫沒有同歸的意思。

    爭執(zhí)也好,動武也好,師徒二人都沒有對那些打著傘提著籃子的行人造成妨礙。他們也不會駐足觀看,只是自顧自地談笑,行路。白云子指著過往人群:“你看到了嗎。我們和他們不在同一個境界內(nèi)。我不屬于這里,你也一樣?!?/p>

    橋下行過一葉扁舟。緋衣女子取出袖中的玳瑁梳,托白云子轉(zhuǎn)交給她的妹妹:“上真一直想要一把人間的梳子?!闭f完,她從橋上縱身躍下,踏舟而去。

    4

    山中的光陰流逝得很慢。這一對姐妹從爐邊打扇瞌睡的僮女出落成麗人看上去是自然而然的事,白云子細想起來,東海已幾度變?yōu)樯L铩?/p>

    姐妹兩個原本都著白衣,但她們成年后鐘情于更鮮艷的顏色。姐姐御風(fēng)而行,利用傍晚的霞光把衣服染成緋色。妹妹耽于潛水,采集珍珠和珊瑚,裙裾逐漸呈現(xiàn)出淡淡的青綠色。青鳥飛往西昆侖的途中,偶爾有羽毛從空中飄落。白云子拿它給她們做成頭飾。妹妹只是心生歡喜,姐姐接過來卻說:“師傅心靈手巧,送這樣美妙的禮物給我,不對我說些什么嗎?!?/p>

    有時,白云子在懸崖邊打坐,她們在古樹下對弈。白云子聽到她們陰柔的竊竊私語,會有種要墜落的恐懼感。他猛然睜開眼,前方的萬頃云海卻紋絲未動。他修行時很少會被外物干擾。她們小的時候在庭院中奔跑嬉戲,發(fā)出那樣刺耳的吵鬧聲,他也不為所動。

    “你們在說什么。”

    “人。上真說她在山里看到了人?!?/p>

    “大概是迷路了。離他們遠點?!卑自谱記Q定出門一陣子。臨行前他特地交待她們留意藥草與門戶,但他云游歸來后,發(fā)現(xiàn)藥草被過早采摘而長勢堪虞。更令他震驚的是地上的腳印。他們不管如何行走,都不會留下腳印。能留下腳印的只有人。

    那對姐妹仍在下棋。白云子走過去。姐姐看不出什么,妹妹見他回來,亂了陣腳,連連落錯棋子。白云子說:“上真,你隨我來。”姐姐想同妹妹一起,被白云子攔下了。他叫她去打掃藏書的閣樓。

    妹妹膽小,也沒有姐姐那么多的主意,很快交待了事情的始末。

    兩個人間采藥的男子走錯了方向,被困在山里,精力消耗殆盡。妹妹擔(dān)心他們餓死,想為他們提供食物。姐姐既銘記著師傅的叮囑,也同情凡人的遭遇。于是她動用法術(shù)催熟了絕巖上的桃樹,使之掛滿果實?!耙撬麄兡苷?,證明他們命不該絕。我們就可以助他們一臂之力。”

    采藥者求生心切,借助峭壁間的藤葛奮力攀爬而上,摘到桃子充饑??粗嘶謴?fù)體力,重新尋找下山的路,妹妹以為她們跟凡人的交集就到此為止。但她發(fā)現(xiàn)姐姐遠眺的目光很溫柔,臉頰上一直掛著笑意。姐姐一向是她們之中更清冷傲慢的那一個,她很少見姐姐這樣。姐姐對她說:“上真,凡人也有凡人的可愛之處。你看他們吃東西,嘴里有哧溜哧溜的聲音。”她們從小在師傅嚴格的教導(dǎo)下成長,規(guī)行矩步。從前妹妹煅制云母,只是用錯了器皿,對成色并無大礙,卻被師傅罰去孤巘思過,從蛾眉一直面壁到滿月才得到饒恕。

    這兩個凡人點燃了姐姐被禁錮的渴望。她不顧妹妹的勸說,用蕪菁葉盛放胡麻飯,置于水中,順溪而下。凡人吃到飯食,料想山間一定有人家,于是屏息入水,溯洄而上。游到可以上岸的地方,他們見到了水濱站著的兩個妙齡女子,一個緋衣,一個青衣,眉目如畫,相映生輝。

    “這就是我們與凡人的邂逅?!泵妹迷诎自谱由砬伴L跪啜泣,等待寬宥。

    “就是這些了嗎?!卑自谱訌膽阎腥〕鲆幻骟大ぜy銅鏡。那上面分明照見姐妹和凡人相遇后的情景。她們帶凡人參觀,用飯,乃至留他們宿夜。東廂和南廂是她們的閨房,夜風(fēng)里飄舞著層層疊疊的絳羅帳。帳角上懸掛的金鈴隨床笫搖晃的清越聲響,以及那個叫阮肇的人在姐姐枕邊發(fā)出的細微鼻鼾都沒有逃過銅鏡的耳朵。

    5

    史無前例地,白云子對這對姐妹犯下的彌天大錯既往不咎。日復(fù)一日,他們的生活仍如從前一般波瀾不驚。姐姐懷疑妹妹撒了謊。

    “真的。我把所有的事都跟他交待了。其實不用我們交待,銅鏡不會放過任何細節(jié)?!?/p>

    姐姐若有所思,踱到了澗邊。銅鏡看到了那些畫面,一定也看到了她用香灰在阮肇后背烙下桃形痕跡的場景。正欲轉(zhuǎn)身,她意識到,白云子可能就站在她身后。于是她兀自伸手接了一捧清澈的澗水洗了洗臉。

    “只要你們?nèi)蘸笮臒o旁騖,勤加修煉,這次的事我可以當(dāng)作沒有發(fā)生?!鄙砗蟮娜苏f道。

    她笑了起來。笑聲驚動了月出之際的山鳥。“不,我要走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p>

    “去哪?!?/p>

    “春澗流向何處,我就去往何方?!彼钢稛熝U裊的山下,人間已亮起萬家燈火。“你何必裝作什么都不了解的樣子呢。你明明是看出我有想走的心思,才對我和上真的放肆之舉如此寬容。但我去意已決。我們師徒一場,應(yīng)當(dāng)好聚好散。我辜負了你的栽培,日后,就請你多多提攜上真吧。明日我不再向你辭行,就此別過?!?/p>

    望著月下遠去的迷離紅影,白云子高聲提醒她,山中一夜,世間百年,穿梭于三界之間,光陰絕不可能平衡。即便她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人,他也不會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年紀(jì)。他也許是垂髫小兒,也許是暮氣沉沉的老者??傊?,他們會錯過彼此最好的韶華。

    她充耳不聞,拂了拂肩頭的落花與月色,遁入無邊暗夜。待到日光再度閃耀之時,天臺山上已全無她的痕跡。她來到長安,用一只銀碗接了些天街小雨,置竹葉于碗中。葉片悠悠旋轉(zhuǎn),停滯時,葉尖指著大明宮的方向。

    她審核了這座宮殿中所有男子的面容,只有傀儡皇帝的臉與阮肇依稀相似。但他顯得那樣軟弱,蒼白。不僅欠缺統(tǒng)治者厲兵秣馬的激情,就連采藥人攀登險峰的勇氣也蕩然無存。在天后的擺布下,他如一顆失誤的棋子般無關(guān)緊要。他厭惡東都,總是借機尋找合適的理由回到長安。只有在生他養(yǎng)他的大明宮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慰藉與安寧。

    常常陪伴在他身邊的,是一位鮮卑女子。往來之間,侍女們恭謹?shù)胤Q之為豆盧貴妃。

    6

    實際上,白云子初次見到豆盧貴妃時,她已經(jīng)不再是貴妃了。天后是皇帝的母親。天后登基意味著皇帝復(fù)為皇嗣,六宮眾人理所當(dāng)然也隨之降格。

    那是在天后登基后的第三日,慶典的余熱尚未消退,宴樂歌舞無止無休地綿延。指著臺下的陣容,天后親自向白云子介紹宮廷藝人中的翹楚。“依我的意思,內(nèi)教坊是從前的說法了,不夠優(yōu)美。太常寺擬了幾個名字又都很平庸。昨日隆基隨口說了一個月韶府,倒是不錯。只是今日見了道長,我想不如改成云韶府。一者取雄音響遏行云之意,二者也沾一沾道長的仙氣?!?/p>

    月為陰,日為陽,如日中天的天后斟詞酌字在情理之中。白云子他極目遠眺,年僅六歲的臨淄王,也就是天后所說的隆基正在廊下憑空揚鞭。那躍躍欲試的勁頭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加盟父輩們的馬球隊伍。

    伴著一聲陡峭的箜篌流音,一眾舞姬魚貫入場跳起胡旋舞。繚繞之間,彩衣飄蕩如云霞蒸騰。臺側(cè),一位絳衣貴婦不時地輕輕擊掌,為舞姬們伴奏,看樣子是這支舞蹈的作者?!八褪菑那暗亩贡R貴妃,也是宮中最擅長舞蹈的人?!鄙⒀绾螅幻杓н@樣告訴白云子。

    與東宮無為而治的理念不謀而合,白云子很快也獲得了他的認可,成為尊貴的座上賓。時常他們烹茗論道,豆盧貴妃就和晚秋深紅的落葉一起在殿外搖曳徘徊。內(nèi)堂外廊無處不留下她難以摹狀的衣香鬢影。月圓之夜,白云子與東宮相談甚歡,至深夜才散。他經(jīng)過豆盧貴妃的窗前,發(fā)現(xiàn)她正在用芍藥花水卸晚妝。秋風(fēng)颯颯吹動著羅幃,豆盧貴妃梳頭的姿態(tài)和他記憶里的樣子毫無二致。他大膽地走進去,出現(xiàn)在她的鸞鏡里。鏡中,他們久別重逢般熟悉地凝望著彼此?!爸牢沂窃趺凑J出你的嗎?!卑自谱訂査?。豆盧貴妃垂下眼簾,緘默不語。

    “你的影子在燈下總是忽深忽淺?!卑自谱拥拿挤寰燮?,“附在凡人的身上,消耗內(nèi)力去維持人的身份,你究竟意欲何為。長此以往,你會失去所有法術(shù),和你依附的凡人一起生老病死,陷入六道輪回,嘗盡永劫之苦?!?/p>

    豆盧貴妃緩緩起身,撫平衣衫上的褶皺。

    “我想擁有凡人的感情。有了感情,一朝一夕也勝過天臺山上的永生永世?!彼徊揭徊较虬自谱颖平瑘远ǖ刈⒁曋?,“你不敢做的事,我敢?!?/p>

    白云子失聲般啞口無言。遠處的夜空響起不合時節(jié)的隱雷,預(yù)示著新晉為帝都的洛陽將迎來一場酣暢的雨水?!皠e無他事的話,我要就寢了。道長請回?!倍贡R貴妃再度回到鏡前坐下,召來一個叫鈿花的近身侍女,命她為白云子執(zhí)燈開道。

    7

    出乎白云子意料是,他的弟子,也就是所謂的豆盧貴妃要尋找的人并非東宮。她成為豆盧貴妃的第一夜就曾侍奉東宮沐浴,卻沒有在他背上找到任何痕跡。故而每次回長安,豆盧貴妃就很高興。這意味著大明宮的宮門將又一次為她打開。她相信竹葉的指向,必定是她要找的人出現(xiàn)的地方。

    在大明宮中,豆盧貴妃將最多的時間用來泛舟太液池上。這會令她想起熟悉水性的妹妹。但東宮不大去太液池。他說水底有許多冤魂。他的嬪妃們大多懼怕天后,聽到他這樣暗有所指的論調(diào),會加以規(guī)勸。臨淄王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謹慎的女子。她只希望兒女們可以平安成長,但臨淄王像一匹不受轡頭約束的駿馬,在她的轄區(qū)之外肆意奔騰。豆盧貴妃剛要離岸,他就跳上了她的蘭舟。他的母親趕到岸邊時,他們朝著蓬萊島已經(jīng)行了很遠。

    “三郎近來看了什么書?!倍贡R貴妃問他。

    臨淄王全無稚氣地嘹亮回答她,說正在讀《國策》。豆盧貴妃點點頭。湖上煙靄盤桓,落日余暉粼粼躍動如星辰傾瀉,四周寧靜而寂寞,唯有槳櫓時輕時重地劃過水面。忽然,臨淄王發(fā)現(xiàn)了一條大魚,他遽速跑到船頭,褪去外衣,跳入湖中。就在這個剎那,豆盧貴妃看到了少年清瘦潔白的脊背上那分明的桃形烙印。待他回到船上,豆盧貴妃叫他到她身邊來,她要給他梳梳頭發(fā)。濕漉漉的少年披了披風(fēng)依偎下來,她取出玉篦替他梳理。她想,天臺山上的預(yù)言實現(xiàn)了,人間走這一遭恐或真是個錯誤。臨淄王夠著脖頸來回嗅了嗅,問她為何艙內(nèi)有種特別的清香。豆盧貴妃指著幾案上的紈扇,扇面上靜靜撒落了一撮桂花。此時暮鼓悠遠地在長安城里回響,夕照下,雁字成行去往南方。豆盧貴妃側(cè)耳聽了一會兒,繼續(xù)為臨淄王梳頭。兩人久久無言,任憑輕舟蕩漾。

    就在這次同舟后不久,受奸佞所害,臨淄王的母親被天后秘密賜死。東宮危在旦夕之際,又發(fā)生了羯鼓手安金藏死諫一事。原本已心生退意的豆盧貴妃決定留下來。白云子看得出,她是想護佑臨淄王長大成人。不僅如此,她還懇請白云子施以援手,保住安金藏的性命?!霸谖磥淼娜兆永铮嘁粋€像安金藏這樣的忠勇之士,他就少一分危險?!?/p>

    白云子說即便這樣又如何。待到臨淄王成人,她已年老色衰。況且她是他父親的妃嬪,按照凡人的規(guī)矩,他們沒有資格相愛。

    琉璃亭外,豆盧貴妃伸出纖白的手,托捧起一片輕盈的春雪:“我離開天臺山,就是因為那里充滿了規(guī)矩。而對一介凡人來說,愛就是最大的規(guī)矩?!彼蕴旌笈e例。叱咤如天后那樣的女子,也曾是太宗皇帝的才人。但這絲毫沒有妨礙她愛上他的兒子。她的《如意娘》曾是風(fēng)靡長安的情詩?!爸劣诶先?,這是凡人的宿命。我不忍心讓他面對一個老去的我,那么,就由我來面對一個老去的他吧。”

    豆盧貴妃的這一席話讓白云子有如醍醐灌頂。

    8

    臨淄王生于秋天。他行冠禮的那一日,已經(jīng)退位還政的天后因為纏綿病榻未能出席。但天后最喜愛的孫輩就是臨淄王。她遣人用名為紫龍臥雪的珍稀菊品鋪滿禮臺四周以表祝賀。菊花有敬老之意。聰慧如豆盧貴妃很明白她的另一層用意,是請那些被她折磨了半生的兒孫對她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手下留情。

    豆盧貴妃站在人群里,向被滿城金甲拱衛(wèi)的臨淄王微笑。他意氣風(fēng)發(fā),雄姿英武,擁有似錦的前程。代替他的母親給了他十?dāng)?shù)年的呵護,豆盧貴妃抵擋不住流年的侵蝕,暗生華發(fā)。像白云子說的那樣,她的內(nèi)力不足以支撐她再寄居在豆盧貴妃的身體里。晚間,臨淄王帶來了一箱成年之禮供她挑選。豆盧貴妃柔曼地笑著,說三郎還記得嗎,那年秋天,你還是個跳進太液池的頑童。她撫摸著他俊朗的面容,流下他不能理解的眼淚。“你安然無恙地長大了,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來這一趟是值得的。但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時日。我不在的時候,三郎不要太牽掛我?!?/p>

    臨淄王大驚,握住她的手問她要去哪里。豆盧貴妃說她自己也不知道。臨淄王不顧失儀,緊緊地抱著豆盧貴妃,悲哀地懇請她不要離開。豆盧貴妃輕撫他的雙肩,即便是當(dāng)初那個她為之梳頭的幼子,也沒有表露過這樣的無助?!叭ツ睦锊⒉恢匾?。你只要記得,我離開你,是為了有一天重新回到你身邊?!?/p>

    說完這句話,豆盧貴妃就消失了。臨淄王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抱著一片虛空。他大叫著從夢中驚醒,赤腳踏過滿地濃重的露水奔向豆盧貴妃的居所。那里陳設(shè)如舊,甚至連妝臺上的梳具都紋絲未動,微微跳躍的燭光中飄著經(jīng)年的香塵。流淌一地的月光提醒他,貴妃已離開長安多時。闃靜里,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四顧茫然,他慢慢地蹲下身,在孤獨的子夜失聲痛哭。此后,哪怕他坐擁萬里江山,開創(chuàng)空前盛世,每一個輾轉(zhuǎn)的夜晚,讓他心懷安慰的還是她臨別前的贈言。他下令后宮改制,不得設(shè)貴妃。在他心目中,這是獨屬于豆盧貴妃的位置。和她重逢,成了他最熱烈的期待。

    他這份執(zhí)念的因緣,白云子再清楚不過。他請安金藏放心,他說他也在打聽豆盧貴妃的下落,一旦有音訊,會從速傳書長安。但他動用了全部法器,也沒能再感應(yīng)到這個一意孤行的女弟子身在何方。上真枯坐云海邊,不敢細想她姐姐像凡人一樣死去的可能。白云子說不會的,她一定會回來的。

    一天清晨,白云子正在制藥。他的拂塵無端憑空而起,繼而垂直如毛筆般在地上寫下兩個字。長安。拂塵要他再回長安。

    白云子曾經(jīng)扮演的那個道士幾年前已羽化,他不能再以那個面目出現(xiàn)。他成了長安城中的一陣風(fēng),無影無蹤,卻不離不棄。終于,在草長鶯飛的二月,春光伴著一位云衣花容的美人走進了大明宮。他喃喃叫出了她的名字。

    “太真?!?/p>

    但她沒有聽見。在舉世的見證下,她正被今上破例授以貴妃的封號。她聽不見不是受到了山呼萬歲的干擾。她的影子與全場所有的影子如出一轍。他想她所剩無幾的內(nèi)力已不足以讓她聽見任何凡塵以外的聲音,更不足以支撐她離開這個又名楊玉環(huán)的身體。這很危險。他不能丟下她,一如她當(dāng)初不能丟下孑然一身的臨淄王。

    一回身,他像犀牛奔跑著撞進群山那樣撲入今上。凡人的血肉是滾燙的熔漿,他初次體會到這種被灼燒的痛楚,令她鼓足勇氣留在人間的痛楚。他又一次喚她:“太真?!?/p>

    她問他:“陛下為什么憂傷?!?/p>

    他想起少女太真曾因貪玩,錯過了他閉門的時辰,在山腰間躊躇,不敢回來。等到子夜,他把拂塵扔下山,它在月華下化為熒光泠泠的云梯。他款款走下來,向她伸出手。她昂起頭說師傅原本是很好看的,以后不要再板著面孔了。我和上真都很害怕。

    他說:“太真,有人對我說過,離開我,是為了有一天重新回到我身邊。你讓我想起了她。所以我不是憂傷,我只是有種失而復(fù)得的感動?!?/p>

    9

    他們從此日日夜夜守在一起。春天在沉香亭北賞花。冗長的夏日午后搬進芙蓉園避暑,品嘗嶺南一騎紅塵而來的荔枝。七夕夜已是初秋,侍女們在長生殿外設(shè)畫屏與涼榻,燃上一爐篆香,供他們欣賞長安亙古不變的月色。到了降雪的時節(jié),他們?nèi)トA清池沐浴,暖霧蒸騰中宛如一對比翼的鴛鴦。

    化身君王的白云子看著溫泉中鉛華不御的太真,說:“詩人曰,只羨鴛鴦不羨仙,我想也是如此。”太真的記憶之弦被撥動了。她伏在白云子的背上。這么多年過去了,那桃痕非但沒有褪色,反而被水汽滋潤得更加殷紅鮮艷。她說:“既然凡人有凡人的逍遙自在,那么仙人一定也有仙人的無可奈何?!?/p>

    白云子深以為然。否則她不會在這里,他也不會在這里。故此,每每在梨園,他們吹笛起舞,演繹《霓裳羽衣舞》和《凌波曲》之類充滿縹緲仙意的作品時,他都會對弟子們說:“太真是我最得意的門生,并不單是她藝術(shù)修為高深,更難得的是,許多我不理解的事,她反過來教會了我?!睗嵃椎睦婊ù德湟坏?,聽他這么說,太真就站在南風(fēng)中意味深長地笑著。

    這樣的光景一直持續(xù)到節(jié)度使安祿山起兵。在他們倉皇出逃途經(jīng)馬嵬驛時,兵將饑乏,六軍不發(fā),以紅顏禍水為名請求賜死貴妃,重振軍心。

    白云子面不改色地將太真護在身后。太真卻摘下頭上的翠翹交到他手中:“很久前,我?guī)煾蹈嬖V我,我的到來對你而言是禍不是福。我那時不相信,如今看來,人世間的事果然是禍福相倚的。我素來驕傲不羈,相信黃泉碧落我都會找到你。但我耽擱得太久,終于弄到自身難保的地步。陛下,我們的緣份到這里就要結(jié)束了。請賜白綾吧。我不害怕,也不后悔。”

    此情此景,歷歷在目,好像天臺山上的道別就在昨天。白云子緊握她的雙手:“從沒聽你提到過這位師傅。他待你好嗎?!?/p>

    “他對我很好。未來,他如果來找我,請陛下替我轉(zhuǎn)告他——他唯一的缺點是礙于情面。有些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我是真的很想聽的?!痹捯粑绰?,她就感到一陣如水的清涼從他的掌中傳來,消解著她和人身難解難分的灼熱束縛。眼前人的真實身份使她恍然大悟,太真不禁花容失色。

    白云子不顧她的推脫,一雙手仍是緊緊地握著:“內(nèi)力過繼完畢,你就可以從她的身體里出來了。但這不代表你完全恢復(fù)?;厝ヒ院?,你要好好休息。讓上真幫你療養(yǎng)?!?/p>

    “那你怎么辦。”

    “是你說的,凡人也有凡人的逍遙自在。尊師敬長,這個好事,你就讓給我吧?!?/p>

    太真泫然而泣:“那些我想聽的話,你不打算對我說嗎?!?/p>

    驛外,將士們的呼聲此起彼伏。白云子迷離地笑了笑:“我已經(jīng)說過了,只是他們太吵,你沒聽見而已。回去以后,你仔細地聽眾聲喧嘩,里面一定有我說的話?!?/p>

    10

    叛亂平定,回到長安,成了太上皇的白云子帶領(lǐng)梨園子弟先后移居興慶宮與太極宮。他對大明宮別無所求,只請新帝為他保留長生殿。自此便過上了歌舞自娛,與世隔絕的生活。任何人求見,他都閉門謝客。直至這一年,一個自稱師承白云子的臨邛道士來到京中?!柏毜酪娺^上皇?!?/p>

    白云子猜不透他想玩什么把戲。臨邛道士卻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貧道可以滿足上皇再見太真貴妃一面的心愿?!?/p>

    香濤漸起,彌蓋四周,臨邛道士一揚拂塵,白云子登時排空馭氣,奔如電閃,直上青天。天地四海中,他身輕如燕,一如當(dāng)年。拂云撥霧遍尋不得之時,一座海上仙山宛然崛起。其間的玲瓏樓閣,金闕玉扃他都再諳熟不過。而珠箔迤邐,銀屏參差之間,那個仙袂飄搖的女子更是他難以忘懷的故人。臨邛道士問他為何不上前去?!八肼牭脑挘匣室恢比}其口?!?/p>

    “有些話當(dāng)面說,竟覺得失真。不如夜半無人,獨自私語。”

    他醒來時,臨邛道士已不見了。他孤身一人臥在空蕩蕩的長生殿里,走到檐下,唯見月正中天。階臺旁清越的蟲唱一聲聲地回應(yīng)著悠長而落寞的銅漏,反而顯得萬籟俱寂。他掌心里還攥著她的翠翹,如懷念一般溫?zé)崮凉?。他合掌捧到臉上,像呵氣取暖一樣對著它悄悄說話。甫一說完,那青鳥的羽毛就乘著夜風(fēng),扶搖而上。月亮四周的層云也盡數(shù)退去,重重禁苑被清澈的月光照耀得水精般瑩潔透明,大明宮像是要與廣寒宮連為一體。

    他想,這樣的天上人間,所有心底的聲音都將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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