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達令
第一次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接觸,是在家鄉(xiāng)的市里念高中時開啟的。
我提著指尖,小心翼翼地敲了兩個拼音“s y”,本來想著取一個叫作“歲月”的筆名。但因為我太笨拙了,加上緊張跟新奇,于是冒出了一個不算詞語的詞語。我有了人生中第一個網(wǎng)名。
再后來就是幾個月之后的事情了:在諸多形形色色的陌生網(wǎng)友頭像中,我跟一個叫作“風之子”的男性網(wǎng)友很聊得來,于是我們交換了地址,給彼此寫信。
他的筆跡灑脫,字里行間充滿赤誠。我大概知道他20歲出頭,在北方的一個小城里當一名小學老師,想過成為運動員,但天賦有限、家境普通,于是只能將籃球當作愛好。
那時我16歲,對人生并沒有多大期待,只盼著學業(yè)不要太糟糕,也期盼著班上那幾位欺負我的男同學可以仁慈一些。
說不上來憂傷,可就是不快樂。除了學習,我最大的期待就是每隔兩個月去傳達室取信。拿著信件,獨自坐在操場邊上的座椅上,小心翼翼地拆開它。
“ 哈嘍, 好久不見。希望你一切都好。這里的秋天已經(jīng)到來,所以給你捎了一片楓葉在信封里?!薄铱吹搅四瞧y理清晰的干枯的葉子,捧在手心里,并不是心動的感覺,但就像是得到了某種“外來星球額外賞賜給我的禮物”。
我們的通信,大約持續(xù)了一年的時間。相互寄出的信件有五六封,每一封都是滿滿當當?shù)膸醉摷?。我通常在晚自習的課間寫下自己的心情,他則是在結束工作的黃昏下給我寫字。
一切終止于第二年夏天。
高一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個傍晚,我在宿舍收拾行李,忽然聽到走廊外一陣吵鬧聲,于是走出去,聽到了一些別人的故事。
隔壁班上的一個女孩,剛剛走出考場,就離開了學校。沒有請假,沒有回家,沒有手機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息,老師以及宿管員正一一對我們這些學生進行問話,了解情況。
后來知道女孩買了大巴車票,說是要去浙江的某個地方見一個人——“那個人是她在網(wǎng)上認識的,說是自己喜歡的男孩。聽她偶爾說起這件事,但是沒想到她真的這么去做了?!?/p>
于是全校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尋人啟事,后來的故事走向我并不知道。我收拾了東西,回到家里,像從前一樣,過自己的假期。只是再也沒有跟那個叫作“風之子”的人有信件往來,一切戛然而止。日子并沒有什么不同,大人們奔波生活,我憂傷于自己的青春。
很多年后,我知道了如何處理孤獨、寂寞。但那時我的世界一片空無,就連唯一的一棵小樹苗——那個我不曾見過的男孩,也成為過眼云煙。
假期結束,又是開學。接二連三的學業(yè),時不時的憂傷和苦悶,上演在青春年少的歲月里。有天晚自習下課,聽人說那個去遠方見網(wǎng)友的女孩,在車站被人找到了?!皫讉€大人架著她,直接拖回了家里。回到鄉(xiāng)下后,她被關在了屋里,父母在門口送水送飯。起初她會在夜里大哭大鬧,后來就逐漸沒有了聲響。家里人怕她出事,于是輪流起夜看著她。有一天她還是逃了出去,直接沖到河里。被打魚的人發(fā)現(xiàn),然后又被拽回了家里。聽大人們說她嘴里嘮叨著什么命不由己一類的胡話,說她精神開始失常?;貋砩蠈W自然是不可能了,能活著已經(jīng)不錯了……”
我奔跑著回到宿舍,洗了把臉,上了床鋪。集體生活之下,熄燈之后的夜晚,也不敢大聲哭出聲來。我再也沒有去網(wǎng)吧,對閱讀雜志也失去了興趣。心底一直在盤算一件小事:若是想要離開這里,去往外面的世界,我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以及需要以怎樣的方式,才可以理直氣壯地離開,而不是那種“落荒而逃”?
想來想去,我覺得就將命運交給學業(yè)吧,這是眼下唯一的路了。
后來,我將全部的心思用到了學業(yè)上,考上了不錯的大學,走出了家鄉(xiāng),見到了更多的人和事,以及更廣闊的世界。
很多年后,我已經(jīng)是個獨立而成熟的大人。我存了些錢,給父母在家鄉(xiāng)建了房子。休假回到家中收拾年少時的東西,很多零碎都已經(jīng)丟失了?!澳蔷瓦@樣吧?!蔽以谛睦镞@樣安撫自己:是要經(jīng)由一些失去,才能知道最珍貴的部分總會留在心底的。
夜晚收拾抽屜里的舊相冊,發(fā)現(xiàn)一張泛黃的照片?;蛘哒f,那不叫照片,而是一張枯黃的樹葉,我拿去街上的照相館過了塑,成了一張卡片一般的書簽。
前塵往事就這樣串聯(lián)了起來。
沒有任何的背景音樂或者氛圍烘托,一切都是平靜的,我來不及哭泣,也不想哭泣。那個瞬間唯一閃現(xiàn)在腦海里的話,是賈樟柯導演的作品——電影《山河故人》中的那一句臺詞:“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當年在那個校園里,或許有很多與我一樣的女孩,在網(wǎng)絡世界里跟自己想象中的某個“喜歡的人”進行交談;有些女孩要得多一些,于是要去跟那個陌生人見面;而我要得并不多,亦不敢去要——只是在信件的文字里,安置自己的某部分眷戀或者仰望就足夠了。
我守住了這秘密,像從前一樣,也像后來的很多事情一樣。因為知道珍貴,所以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以免被多加玷污。
而與此同時,我也知曉這部分的“假象”本質(zhì),自然也不會飛奔遠方,只為與某個他見上一面。
在這“想要”而又“不敢要”的分寸之間,便是獨屬于自己的浪漫。它無法與人言說,亦無法回饋給你任何結果。而重要的是,它終究會消失的,到了某個節(jié)點之后。
這部分的感受,自然也是在很多年后,才敢小心翼翼地放出來:以保證它沒有被人誤會或者指責,同時也不會對故事中的任何人造成傷害——那個高中女孩已經(jīng)長大成人,自有價值體系;那個男孩也在他的時空體系中,有著自己的生活與命運。
各自安好,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局了。
你不必把這愛之結局當作答案,而是將這“曾經(jīng)擁有”當作答案。我想,或許這也是諸多不可言說的浪漫中,可以長久留存于心頭的安置,還有慰藉了吧。
//摘自豆瓣網(wǎng),本刊有刪節(jié),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