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的暑假,我認識了李海。我還記得,當時一起走進那個正在建設的碼頭時,我們都戴著安全帽。我的是白色,他的是藍色。
父親在那年接手了洋山深水港的打樁工程,那是他職業(yè)生涯的光輝時期。他為了豐富我的暑假生活,帶我去工地上住了兩個月。在這里,我認識了李海,和我同齡的一個男生。他體形瘦小,海風造就了他黝黑的皮膚,顯得有點痞氣。李海和他父親生活在碼頭邊的一個破舊集裝箱里。平日里,他就在碼頭邊戴著藍色安全帽,看著海水翻滾拍打岸邊,太陽移動照耀萬物。
由于父親在碼頭上的工作繁忙,沒空管我,李海成了我唯一的玩伴。他帶我到小洋山的最高點俯瞰這座正在建設的碼頭,很得意地給我指他的家——一排平瓦房旁邊的一個集裝箱,那些平瓦房上用油漆寫了大大的“拆”字,并告訴我?guī)啄曛筮@里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體化深水碼頭,到時候他這里就屬于拆遷房,能獲得一大筆錢。有了這筆錢,他和父親就要住到洋山的那一邊,海的更藍處。
我們在洋山轉了兩天,麻雀大小的地方也沒什么可以逛的,李海就帶我去了他家那個破舊的集裝箱,前提是,我不能告訴爸爸。
走進那個集裝箱,嗆鼻的鐵銹味撲面而來。他讓我站在門口,自己進去抱了一大塊鐵出來,走向海邊。
只見他拿了一個鋼絲球,把銹跡斑斑的廢鐵塊放在海水里涮一下,拿起來,用鋼絲球刷了刷,鐵銹掉進海水里游走了,鐵塊顯出銀白色。
我問他這些鐵哪兒來的?他◎文/程天慧說,在工地上撿的廢鐵。我又問他為什么要刷掉銹跡?他抬起頭,眼睛透過白熾的日光瞇成一條縫說:“掙錢。生銹的,兩塊八一斤;不銹的,三塊二。”說完,他手里洗鐵的速度又加快了。但他不知道,沾了水的鐵,銹得更快。
那次之后,李海就帶我到工地上撿鐵。他讓我給他做掩護,我不解,說撿鐵又不是捉迷藏,要什么掩護。他說,你戴著白色安全帽,這是工頭以上的人才能戴的,沒人會欺負你。而我不一樣,這藍色的安全帽也是撿的。于是,我的碼頭生活,就變成了幫李海放哨。如果工人來了,我就仗著我爸是包工頭光明正大地帶著鐵走。當然,撿鐵的不只李海一個,他的競爭對手有很多,我還要幫他看著那些鐵,省得有人來做二手盜賊。
李海撿完鐵,抱著它們去了碼頭最邊上的一個小房子。房子周圍長滿了蘆葦,荒無人煙。我看見他把那些鐵交給一個灰頭土臉的瘸腳男人。李海告訴我,那是他爸,負責回收這些鐵,再賣出去。我問李海,這就是你爸的工作嗎?他為什么不去工地上做工人?那樣更保險更安全。李海苦笑了幾聲,說工地上不收殘疾人。我又問他:“那這些廢鐵能值幾個錢?”李海說:“廢鐵只是掩人耳目,真正賺錢的是廢電纜。”他指著屋子角落里堆著的廢電纜,“這東西值錢,撿得多,就可以一周吃一份椒鹽排條了?!?/p>
我知道他說的椒鹽排條,在工地門口不遠處,每到飯點,許多戴著藍色安全帽的工人都會聚集過去,人手一份。旁邊重型卡車的尾氣卷裹著臨時爐灶上騰起的油煙,有時候,我對著父親用锃亮的餐盤打來的食堂飯菜,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那些黑暗料理是不是比這千篇一律的大鍋菜更好吃?我要不要讓他幫我?guī)б环輥恚?/p>
而廢電纜,我見過父親派人放置在一個瓦片房里,每周日的晚上都有大卡車來準時運走,走的時候會有工人和卡車司機簽一張單子,那一車值不少錢。我不知道李海怎么撿到的,或者說,那叫“偷”。但我想幫幫他,哪怕只是讓他多吃幾頓椒鹽排條。那天晚上,我悄悄潛入那個小屋子,我看到里面堆著很多電纜,在李海眼里,那會是很多份椒鹽排條。我悄悄抱了兩捆,我想每天帶一點走??墒?,就當我走出小屋子的時候,突然有個人抓住了我,我大叫。父親聞聲趕來,拿手電筒照那個人。他逃走了,月光下逃離的背影一瘸一拐的。
父親質問我大晚上為什么要跑到屋子里拿廢電纜。我說,我好奇那里面有什么。他不信。最后,在他威脅要第二天就找人送我回家后,我不得不告訴他,李海說這個可以賣錢,我也想拿一點賣錢,作為零花錢。父親很生氣,痛斥了我一頓。我感到委屈,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偷電纜、偷廢鐵是犯罪。
第二天,父親就下令把那個碼頭上的破舊集裝箱扔到大海里。我看見李海的家在吊車的操控下,一點一點沉入水中,在海底長眠。我還看到了李海,他的臉上寫滿憤怒。
父親在放廢電纜的房子周圍養(yǎng)了幾只很兇的狗。每當在深夜聽到狗吠聲,我就知道李海來了,或者是他爸爸。但他們最后一定落荒而逃。我開始自責,是因為我所謂的好心,導致他吃不上椒鹽排條了。我知道他這樣做是錯誤的,但在這個碼頭,他還能做什么呢?
撿廢鐵的人還是很多,可我再沒看到李海。深夜的睡夢中,狗吠聲不斷。再次見到李海的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每個人都睜不開眼。他手里拿著藍色安全帽,站在海邊。周圍聚集了很多工人。他凝望著海面,日光下波光粼粼。我看見一頂藍色的安全帽在海上游泳,和李海手上的一模一樣。
從眾人嘰嘰喳喳的議論中,我得知昨天晚上死了個人,是個瘸子。據(jù)說是半夜想爬墻偷電纜,被狗發(fā)現(xiàn),被追著跑的過程中,一個踉蹌,跌入水中……李海拿著小木棒,從水中撈出那個安全帽,上岸的時候,頭也沒回。李海徑直走向父親的辦公室,我不知道他們在里面發(fā)生了些什么,最后我看到他和他父親的兩頂安全帽里面,牛皮紙包裹著許多鈔票,紅得像血。他抱著安全帽,從辦公室走出來。從此,他就在這個碼頭消失了。我們再也沒有任何交集。
那個夏天結束了。我回到了家,在我生活的地方,找不到李海。這里只有高樓大廈,沒有廢鐵。這里都用無線網(wǎng),電纜被淘汰了。如果有什么對他來說是誘惑,也只有椒鹽排條了。
三年后,碼頭竣工了。它真的成為世界上著名的深水港。父親帶我來參觀他的杰作,他很驕傲自己也是為此做出貢獻的人。但李海的父親,也永遠地長眠在這片海中。
而我關于碼頭的全部記憶,都隨海水一起游到遠方,逐漸淡忘。潮起潮落,藍色的安全帽,破舊的集裝箱,廢棄的電纜,偶爾會浮現(xiàn)在眼前。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1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jié),夏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