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批評視域下《巨翅老人》的文化意蘊解讀

范景蘭，侯宣辰

(青海師范大學 文學院，青海 西寧 810016)

加西亞·馬爾克斯于1955年擔任《觀察家報》駐歐記者，開始了長時間的旅居生活，這段旅居生活使得馬爾克斯擁有更廣闊的視野，能夠以“世界性”的眼光重新審視拉丁美洲文化?！毒蕹崂先恕肥邱R爾克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短篇小說，借由一個簡單的童話故事展現(xiàn)出拉美文化與外來文化的碰撞與交流。作品篇幅短小卻意蘊豐富，表現(xiàn)出馬爾克斯對于拉丁美洲本土文化復雜現(xiàn)狀的思考。

一、 不可避免的文化“混雜性”

“蒼天和大海連成一個灰茫茫的混合體?！薄毒蕹崂先恕烽_篇的環(huán)境描寫就直觀交代出拉丁美洲這片土地呈現(xiàn)出的“混合體”形態(tài)，即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呈現(xiàn)出的一種“混合狀態(tài)”。16世紀起，西方文化大肆入侵拉丁美洲，西方文化在這片土地上開始占據主流地位，在這片土地上留下深重的烙印。拉美的民族文化并未因殖民活動而消散，隨著拉美民族意識的覺醒而不斷發(fā)展。幾百年間，原生的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不斷沖突、不斷融合，終于在這片土地上呈現(xiàn)出“混合”的狀態(tài)。從后殖民批評角度出發(fā)，霍米·巴巴認為殖民統(tǒng)治這種行為本身就具有矛盾性。殖民統(tǒng)治是將宗主國的文化系統(tǒng)、宗教系統(tǒng)等移植于被殖民地，但西方現(xiàn)代國家的這套系統(tǒng)有特定的運轉土壤——啟蒙思想、特定的文化背景作支撐，移植入被殖民地后，基本的文化土壤不存在，系統(tǒng)便無法有效運轉。其次，在移植這套系統(tǒng)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產生“誤讀”。由于存在巨大的文化差異，宗主國的一切文化形式(宗教、法律、文學、語言等)都會被誤讀，原本的意義在接受時發(fā)生扭曲。被殖民者對殖民者的文化始終處于模仿狀態(tài)，但由于文化差異，這種模仿始終無法完全剝離本土文化的影響。兩種不同文化在這種模仿中勢必產生交纏，這是殖民行為的矛盾性所決定的。拉美本土文化在長期的殖民歷史中，不可避免地受到殖民文化的影響，本土文化與殖民文化形成一種混合狀態(tài)。

馬爾克斯筆下巨翅老人的身份是無法確定的，老人從降落到離去的過程中，作者一直沒有交代他的身份?；裘住ぐ桶驼J為，對于身份問題來說，他者與自我之間存在巨大差異。殖民文化與被殖民地文化具有混雜性和模糊性，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身份也自然具有混雜性，兩者絕不是簡單的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結構。身份永遠不可能是固定的，而是一種異化：被殖民者的身份包含殖民者的在場，殖民者的身份確立也必須有被殖民者的在場。因此，身份并沒有一個中心，身份是復數(shù)的、不確定的，這種特質使一切帶有本質性的歸屬——如種族、民族、國家——都難以成立。[1]馬爾克斯有意不明說老人的身份，是因為老人的身份本身就是復數(shù)的、不確定的。神父指出：“既然翅膀并非區(qū)別鷂鷹和飛機的本質因素，就更不能成為識別天使的標準”，并提醒人們：魔鬼一向善用縱情歡樂的詭計迷惑不謹慎的人。通曉人間生死大事的女鄰居一眼看出“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為孩子來的”。老人的身份只能是臨時的，不具有固定性。馬爾克斯有意不交代清楚老人的身份，正體現(xiàn)了被殖民地呈現(xiàn)出的“身份混合性”。馬爾克斯開篇就用環(huán)境描寫和有意構建不確定身份描繪出拉美這片被殖民地的“混雜性”，是拉美這片被殖民地客觀現(xiàn)狀的書寫。

這種混合體并不是“一片清明的”，“海灘的細沙在三月的夜晚曾向火星一樣閃閃發(fā)亮，而今卻變成一片雜有臭貝殼的爛泥潭，中午的光線都顯得那么暗淡?！盵2]兩種文化的混雜并沒有為拉美帶來生機，反而使原有的光線變得暗淡。這種文化的“混合體”只是兩種文化在互不理解的基礎上按照客觀規(guī)律的簡單混合。這種混雜文化在表面上維持著殖民文化的權威性，被殖民地文化在表面上與殖民文化具有一致性，在混雜的作用下，原本是殖民權威象征的東西變得似是而非。例如神父這個形象，本該是布道解惑的智者，在《巨翅老人》中卻被建構為一個只會依據教義表面規(guī)定行事的人，證明身份時，神父用是否會拉丁語來判斷，殊不知《圣經》最原本的語言并不是拉丁語。拉美本地雖然接受了基督教的傳入，但這種接受只是停留在表面。人們只是機械地遵從書面規(guī)定，基督教對于人們信仰的拯救作用完全沒得到發(fā)揮。老人展示神跡也出現(xiàn)了許多尷尬狀況：不能恢復視力的盲人又長出三顆牙齒、不能走路的癱瘓病人幾乎中彩，麻風病人的傷口長出向日葵，等等。老人施放的神力讓這些居民得到了不匹配的拯救，釋放的有益信息得不到有效的接受，馬爾克斯通過這種現(xiàn)象的描述映射出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相融艱難的現(xiàn)狀。

二、 外來文化的復雜性質

對于殖民文化，也就是說外來文化，馬爾克斯主要借老人這一形象表達自己的思考。老人的身份是不確定的。根據作品描述，老人具有人類形態(tài)和一對翅膀；飛來之后貝拉約的孩子發(fā)燒好轉說明老人具有神跡，能為人們帶來福音；老人可以重生。老人的降落和離去也有神話隱喻意味：小說開始便出現(xiàn)了洪水和瘟疫?！妒ソ洝?chuàng)世紀》描述了大雨下了四十晝夜，耶穌降世是神的拯救。耶穌降臨在世間，經歷過人們的質疑，然后布道、被釘在十字架上死亡，最后重生，并離開人間。這種模式與《巨翅老人》中的老人一樣，據此似乎可以將“巨翅老人”形象解讀為天使。但老人的神力常常發(fā)揮錯誤，讓盲人長出三顆牙齒、麻風病人的傷口長出向日葵等，這似乎又將老人形象指向“魔鬼”。老人同時還符合人類形象，他以人類的食物為生，與孩子一起出水痘，與人類一樣都有一副肉身。老人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解讀出不同的側面，不能下定結論。馬爾克斯塑造的老人既符合人類形態(tài)，也符合天使形態(tài)、魔鬼形態(tài)。通過老人復雜身份的塑造闡釋自己對于殖民者和殖民文化的態(tài)度，用老人與當?shù)鼐用竦奈⒚铌P系闡釋殖民者和殖民文化與被殖民地的微妙關系

這三個不同側面揭示出馬爾克斯對于外來文化的復雜態(tài)度。外來文化有“天使”的一面，“天使”從天而降，帶來神力和善意，治愈了貝拉約的孩子。使得當?shù)鼐用瘾@得利益，貝拉約一家因此發(fā)財。“天使”的降臨使這個小鎮(zhèn)熱鬧了一陣，帶來了一些福音。通過“天使”一面，馬爾克斯肯定了外來文化優(yōu)秀可取的一面，認為外來文化或者說殖民文化一定程度上可以為拉美帶來生機。

但外來文化也具有“魔鬼”的一面，“嘴巴朝下伏臥在爛泥里……嘴巴里稀稀落落幾顆牙齒……巨大翅膀十分骯臟，已經脫掉一半羽毛”[3]。老人以狼狽可怕的姿態(tài)掉落在爛泥里。巨翅老人在這個小鎮(zhèn)降落—起飛的經過與耶穌的降世—復活是一樣的，不過耶穌降世，拯救人間?！熬蕹崂先恕苯凳?，卻沒能拯救這片土地，馬爾克斯運用了這樣一個反諷將老人看作“魔鬼”進行了調侃。同時，“魔鬼”也是具有侵略性和破壞性的，“魔鬼”常常治錯病，加深居民的不幸。隨著籠子的被破壞，不受拘束的老人毀壞了已播種的菜地，然后翩然離去。馬爾克斯利用“魔鬼”的一面表現(xiàn)外來文化背后的破壞性和侵略性。

外來文化還具有“人類”的一面。老人與當?shù)鼐用褚粯?，吃茄子泥，與居民有一樣的消化系統(tǒng)。老人和孩子一起玩耍、一起出水痘，擁有人類的身體和基本思維。馬爾克斯將作品命名為“巨翅老人”是突出了老人“人類”的一面。老人看似不屬于居民同類，是其他物種與人類的二元對立，但其實老人內里與居民是有相通性的。兩者并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結構，馬爾克斯突出了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相通”的一面，試圖突出兩種文化交互的可能性。是人類身份的老人也進一步打開了兩種文化交流、融合的可能性。相同物種交流難度遠遠低于不相同物種之間的交流難度，馬爾克斯突出老人的“人類”身份，是一種對于兩種文化溝通交流的希望的寄托。

擁有旅居經歷的馬爾克斯對于外來文化抱有這樣的復雜態(tài)度，在歐洲旅行的十多年間，馬爾克斯站在更廣闊的視野中不斷思考拉美文化與歐洲文化、政治及美學的空間。對于外來文化，馬爾克斯既肯定其價值，也不否認其背后的破壞性。在文化融合不可避免的語境中，馬爾克斯極力想要突出不同文化中可以相互交流借鑒的一面，極力突出交流在文化融合中的重要性。

三、 本土文化的尷尬現(xiàn)狀

“拉丁美洲的命運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在匈牙利、波蘭或捷克斯洛伐克決定，而只能在拉丁美洲決定。舍此之外，任何別的想法都是歐洲式的執(zhí)念?！盵4]馬爾克斯一直是拉美本土文化的捍衛(wèi)者，深刻思考著后殖民時代下拉美文化的出路。《巨翅老人》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本地居民形象是富有深意的，馬爾克斯將小鎮(zhèn)居民作為拉丁美洲人民的縮影，剖析拉丁美洲人民的封閉和排外心理。得知老人到來，當?shù)鼐用褚矡狒[起來，有人將老人視作馬戲團的動物，戲耍這位天使；有人想要從天使這里求醫(yī)，想要得到好處；貝拉約夫婦甚至直接依靠天使謀利，收取門票。人們都想從天使身上獲取好處，但用冷漠的態(tài)度對待這位天使，“開始時他們想讓他吃樟腦球……殘廢人拔下他的羽毛觸摸他的殘廢處；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擲石頭想讓他站起來”[5]，甚至用烙鐵燙他。小鎮(zhèn)居民面對外來的新事物，始終抱有戲謔和牟利的態(tài)度。當老人失去利用價值，立刻被嫌棄，埃利森達常常認為自己是“充滿天使的地獄里的一個最倒霉的人”[6]。

拉丁美洲在被殖民者侵略之前，長期處于封閉狀態(tài)，處于相對落后的狀態(tài)。在這種歷史語境下，拉丁美洲人長期生活較封閉，思想狹隘，有嚴重的排外心理。老人降落后，當?shù)厝嗣駨奈唇o予過老人尊重和包容，只將他看作牟利的工具。在接觸中，當?shù)鼐用駨奈磭L試過與老人進行有效溝通，老人始終處于“失語”狀態(tài)，被排擠。兩種文化在碰撞中，若一方只是一味的封閉自己，用全盤否定的心態(tài)對待其他文化，勢必會加速本民族文化的陷落。馬爾克斯通過對于當?shù)鼐用裰S刺性的批判揭示出拉美想要重振文化，首先要學會與其他文化進行有效交流，尊重其他文化，尋求良性溝通，才是多元文化語境中尋找自己的出路。

與天使形象對立，《巨翅老人》中出現(xiàn)了“蜘蛛女”形象。蜘蛛女是瑪雅神話中的形象，發(fā)源于南美本土，有悠久的歷史。馬爾克斯將本土神話形象與外來神話形象對立起來，頗有深意。天使與蜘蛛女在展示中以蜘蛛女的完勝告終。馬爾克斯塑造本土神勝利這一情節(jié)，是對于本土文化的一種肯定，肯定了本土文化蘊藏的巨大價值。蜘蛛女形象也被馬爾克斯重新建構。在拉美神話中，蜘蛛女在創(chuàng)世過程中是一個積極的角色[7]，在《巨翅老人》中，蜘蛛女是受到懲罰的小姑娘：在未成年時偷偷背著父母跳舞，未經允許跳了一整夜回家路過森林時，被閃電變成蜘蛛。[8]蜘蛛女的悲慘故事以及居民的態(tài)度折射出馬爾克斯對于拉美文化的態(tài)度，本土土著文化被解構，神圣性被消解。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本土的文化空有外殼，似是而非。本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逐漸失去主導性地位，拉美人民失去文化歸屬感。當?shù)厝藢τ谥┲肱膽B(tài)度并不比天使好，對待本土蜘蛛女，居民也是冷漠和戲謔的態(tài)度。人們像觀看馬戲團動物一樣觀看蜘蛛女。女孩一度向往跳舞的自由生活，卻被閃電擊中變?yōu)橹┲?，馬爾克斯將蜘蛛女的身世做這樣的安排，象征本民族文化尋求積極發(fā)展的道路被斬斷了，女孩突破傳統(tǒng)探索更積極自由的生活方式，卻被這片土地給予懲罰。在被殖民的歷史中，拉美人民不但沒有與外來文化進行有效交流，更對自己的本民族文化缺少溝通和反思。拉丁美洲本土民族文化在這種拒絕自身變革，拒絕與外界溝通的現(xiàn)狀下一步步被侵蝕。

馬爾克斯對于外來文化接受的困境、對拉美本土文化的陷落有著深深的憂慮，一直深刻思考處于后殖民時代的拉美文化的出路?！毒蕹崂先恕分旭R爾克斯將拉美文化復興的希望寄托在貝拉約的孩子身上。天使降落治好了孩子的發(fā)燒，孩子長大后，鉆進雞籠與老人一起玩，與老人一起出水痘。孩子自小與天使玩在一起，與天使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理解的，與天使一樣，孩子有時也會對周圍人惱怒。孩子與天使的交流打開了兩種文化交流的可能，孩子在天使的啟發(fā)下能夠客觀地看待外來文化。孩子對當?shù)厝说膼琅泊蜷_了對于本民族歷史反思和溝通的可能性。正在成長的新生命也許可以肩負起重建拉美文化的使命，馬爾克斯將拉美文化的希望寄托在新一代。

四、 結 語

在后殖民時代，多元文化混雜的狀況是不可避免的。在多元文化并行的時代，拉丁美洲只有學會溝通對話，在交流中理性對待外來文化，重新尋找已陷落的本土文化，才能保持自身文化的獨立性，避免所謂“主流文化”的強制同化。對于拉丁美洲拒絕溝通、包容性缺失的現(xiàn)狀，馬爾克斯充滿憂慮。面對多元文化的時代，馬爾克斯注重文化差異性，提出相互溝通與理解、多元共存、博采眾長才是這個時代文化發(fā)展的最佳狀態(tài)。雖然重建拉美本土文化的路還很長，但馬爾克斯對此仍然是充滿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