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剛
(廣東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 湛江 524088)
魯迅與詩歌的關系頗為微妙。對于新詩,印象中他是有贊有彈。他曾感慨:“舊的詩人沉默,失措,逃走了,新的詩人還未彈他的奇穎的琴?!盵1]1934年,他又在信中寫道:“新詩直到現(xiàn)在,還是在交倒楣運?!碧貏e是他晚年的那篇重磅訪談——《魯迅同斯諾談話整理稿》,更是震動文壇,促發(fā)了詩人的集體反省。訪談中,魯迅列舉的最優(yōu)秀的詩人為:冰心、胡適、郭沫若。然而,他也指出:“他們的詩作,沒有什么可以稱道的,都屬于創(chuàng)新實驗之作?!濒斞刚J為,“到目前為止,中國現(xiàn)代詩歌并不成功?!盵2]接著,在這篇訪談的第7條又寫道:“魯迅認為,研究中國現(xiàn)代詩人,純系浪費時間。不管怎么說,他們實在是無關緊要,除了他們自己外,沒有人把他們真當一回事,唯提筆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詩人。”這些零星的批評,讓我們多少捕捉到魯迅對于詩歌的復雜情感??墒?,當我們走進魯迅藏書,面對他曾經(jīng)收藏的林林總總古今中外的詩篇與詩論,我們會為他在新詩發(fā)展上傾注的心血而震驚和感動,也會對作為詩人和批評家的魯迅多一分理解。這些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并未能引起足夠的關注,而作為詩人的魯迅(尤其是魯迅與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關系及其影響)也往往被忽略和遮蔽了。通過重新梳理魯迅的私人藏書,有望對魯迅一生的寫詩、譯詩、論詩活動及其影響獲得些許新的認識。
關于魯迅的詩人氣質(zhì),較早的發(fā)現(xiàn)者是魯迅摯友許壽裳先生和日本學者古川幸次郎(1904-1980)。許壽裳認為:“魯迅是詩人,他的著作都充滿著美的創(chuàng)造精神,散文詩《野草》不待說,就是其余也篇篇皆詩,尤其是短評,不但體裁風格,變化無窮,內(nèi)容又無不精練而鋒利,深刻而明快,匕首似的刺人深際,反映社會政治的日常事變,使它毫無遁形,這些都是絕好的詩?!盵3]在《關于魯迅》中,古川幸次郎寫道:“在我看來,魯迅的氣質(zhì)毋寧說是位詩人。散文詩《野草》比什么都能說明這一點;還有《朝花夕拾》《故事新編》等作品,也是有力的佐證。不僅如此,作為詩人的敏感,即使在小說中也隨處可見?!?1)轉(zhuǎn)引自[日]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等譯,《關于魯迅》,見《中國詩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56-357頁。
這些當然皆為知心之論,我們讀他的作品(包括書信),極易感受到那種詩人特有的敏感和天才式的詩意表達。對于詩歌,魯迅只是偶有所作,“魯迅先生無心作詩人”(郭沫若語),但他卻貢獻了包括律詩、絕句、歌謠在內(nèi)的63首舊體詩和白話詩。這些不同的詩體,幾乎伴隨了魯迅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魯迅與詩歌的淵源,更由此體會先生的性情、愛憎與思想變化。民國文人的舊詩寫作,主要為過渡時代的文人雅趣,一種私人化的寫作?;蛴捎诖耍斞负苌僦鲃影l(fā)表舊體詩。然而其之于魯迅卻有著特別的意義:它是“斗士”情感之抒發(fā)、“韌戰(zhàn)”之哲學,也是魯迅人格氣質(zhì)、思想情感、個性心境的流露與寫照。
魯迅不僅作舊詩,更有新詩和“擬古的打油詩”,他的詩歌與其他文體存在一種內(nèi)在的同構關系。先生謙稱,對于新詩他是“外行”,只是“打打邊鼓,湊些熱鬧”。他在《新青年》時期寫的《夢》《桃花》《愛之神》《人與時》《他》《他們的花園》等白話詩,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力顯然有別于胡適、劉半農(nóng)等同道的學者之詩。這種兼有藝術賞鑒和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才華,正是胡適特別敬重魯迅的一個重要原因。胡適曾贊譽:“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兄弟之外,大都是從舊體詩、詞、曲里脫胎出來的?!?2)胡適:《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見《星期評論》,1919年10月10日“雙十節(jié)紀念號”。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 詩集導言》中也稱贊:“只有周氏兄弟全然擺脫了舊鐐銬?!焙笃鸬耐綮o之等新詩人也曾表示學生時代受到過魯迅新詩《愛之神》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無疑是中國新詩的先驅(qū)和最早的探索者,其散文詩《野草》之于中國新詩的影響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我們在一些當代著名詩人的作品中依然可以捕捉它的存在,魯迅由此被推崇為“新詩之父”(詩人張棗語)。魯迅曾云:“我慚愧我的少年之作,卻并不后悔,甚而至于還有些愛,這真好像是‘乳犢不怕虎’,亂攻一通,雖然無謀,但自有天真存在?!盵4]是的,比起無病呻吟,比起虛偽矯飾,“天真”在魯迅的詩學世界里無疑是一個重要的關鍵詞。正因為這樣,“他的詩可以當他的生活看,當他的戰(zhàn)斗的歷史看,他的詩充滿了生活的實感。充滿了悲憤的吶喊,充滿了戰(zhàn)斗的力量,充滿了悲壯蒼涼的時代音響。”[5]
然而,晚年的魯迅已然無心探尋詩美,他后來總結:“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但也不喜歡做古詩,——只因為那是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xiàn),就洗手不作了。”[6]在風沙撲面的時代,他操起了雜文的武器,不僅自己不作詩,也勸誡青年“現(xiàn)在不是作詩的時候”。他曾以詩化的語言暗示了自己的文化心態(tài)與藝術選擇,因為在他看來“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這里”。(3)轉(zhuǎn)引自[日]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等譯,《關于魯迅》,見《中國詩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56-357頁。
魯迅的新詩僅寥寥8首,而譯介的詩作卻有約20首,他積極引介拜倫、裴多菲、普希金、雪萊、海涅詩作,其藏書中有自己翻譯的名家詩集,也存有友人贈送的詩歌翻譯作品。在魯迅的西文和日文藏書中,有《德國近代名詩集》《德國現(xiàn)代詩人選》、海涅的《詩集》和《海涅十三卷集》《海涅研究》,中文藏書有徐梵澄譯尼采的《朝霞》(1935年版),書面副頁有譯者墨筆題字:“豫才先生賜存,詩荃拜贈”,柳無忌編《少年歌德》(1929年版),青主譯《海涅最著名的愛詩》(該書為1929年上海X書店初版本),馮至譯海涅的《哈爾茨山旅行記》(1928年版),等等。魯迅藏書中的海涅著作數(shù)量頗為可觀,他早年翻譯海涅的愛情詩,晚年又重譯《海納與革命》,可謂貫穿了一生。
在魯迅藏書中,存有石民譯法國波德萊爾著《巴黎之煩惱》,1935年上海生活書店初版本。孫用譯匈牙利裴多菲著《勇敢的約翰》(該書由魯迅校訂并作后記,為1931年上海湖風書局初版本)。這些都是魯迅特別重視的書。此外還有周作人輯譯的詩歌小品集《陀螺》(1925年新潮社初版本)。該書收集“外國詩二百七十八篇之語體散文譯述,內(nèi)計希臘三十四篇,日本百六十二篇,其他八十三篇,北京新潮社印行,新潮文藝叢書之一”(4)轉(zhuǎn)引自陳子善:《簽名本叢考》,海豚出版社,2017年版,第7頁。,從這部譯作,我們可以看到周氏兄弟在新文學的理解上的默契,以及對于在文學的翻譯與引介上的先鋒意識。
魯迅藏書中還有一冊胡成才翻譯1926年8月北新書局出版的長詩集《十二個》(初版),該書由亞歷山大·勃洛克著,V.瑪修丁作圖,魯迅作后記,是魯迅早年編輯的一套專收翻譯的刊物。書內(nèi)有四幅V.瑪修丁所繪木刻插圖以及一幅勃洛克畫像,書的美術設計和詩歌的內(nèi)容相得益彰,有一種神異的韻味。勃洛克曾為高爾基稱之為“極端真誠的詩人”,馬雅可夫斯基也盛贊:“亞歷山大·勃洛克的創(chuàng)造,是一整個詩歌的時代?!辈轸斞溉沼洠?926年7月7日寫的《馬上日記之二(七月七日)》中寫道:“然而他眼見,身歷了革命了,知道這里面有破壞,有流血,有矛盾,但也并非無創(chuàng)造,所以他決沒有絕望之心。這正是革命時代的活著的人的心。詩人勃洛克( Alexander block)也如此?!盵7]魯迅1926年7月21日為此譯著所作的《后記》中,在贊嘆勃洛克的詩作的藝術高度和精神力度的同時,對中國詩壇也發(fā)出了深沉的感嘆:
從一九○四年發(fā)表了最初的象征詩集《美的女人之歌》起,勃洛克便被稱為現(xiàn)代都會詩人的第一人了。他之為都會詩人的特色,是在用空想,即詩底幻想的眼照見都會中的日常生活,將那朦朧的印象,加以象征化。將精氣吹入所描寫的事象里,使它蘇生;也就是在庸俗的生活,塵的市街中,發(fā)現(xiàn)詩歌的要素。所以勃洛克所擅長者,是在取卑俗,熱鬧,雜沓的材料,造成一篇神秘底寫實的詩歌,中國沒有這樣的都會詩人,我們有館閣詩人,山林詩人,花月詩人……
魯迅還曾將初版《十二個》贈給熱戀中的許廣平,可見勃洛克詩作在魯迅心目中之地位。晚年魯迅試圖從類似《十二個》的詩歌作品中理解革命的復雜與詩歌的力量,正如他的評論:“這詩的體式在中國很異樣;但我以為很能表現(xiàn)著俄國那時的神情;細看起來,也許會感到那大震憾,大咆哮的氣息?!盵8]
從產(chǎn)量來看,魯迅詩作確實不豐,然而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卻以現(xiàn)代詩人的氣質(zhì)和卓越的藝術賞鑒力對現(xiàn)代詩學作出了深刻的分析,更以文壇前輩的身份指引和扶攜了中國新詩人的前行。這種獨特的貢獻與影響在其豐富的藏書中亦能覓得一些蹤跡。一般認為,作為新文學構建者的《新青年》同人,其藏書(尤其是現(xiàn)代文藝期刊)很難代表其藝術選擇的意向,因為這其中有相當部分不過是新文學的“幼苗”,且作為文藝青年贈閱的成分較多,以胡適與周氏兄弟的藝術高度,這些刊物會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呢?是一種文人之間禮節(jié)性交往的贈物,還是亦存在思想上的砥礪與互動?1925年4月19日的《歌謠周刊》第87期登載了魯迅致北大歌謠研究會會員劉策奇的一封信:
策奇先生:
您在《砭群》上所見的《擊筑遺音》,就是《萬古愁曲》,葉德輝有刻本,題“昆山歸莊玄恭”著,在《雙梅景圈叢書》中,但刪節(jié)太多,即如指斥孔老的一段,即完全沒有。又《識小錄》(在商務印書館的《涵芬樓秘籍》第一集內(nèi))卷四末尾,亦有這歌,云“不知何人作”,而文頗完具,但與葉刻本字句多異,且有彼詳而此略的?!俄救骸飞系膸锥危c兩本的字句又有不同,大約又出于別一抄本的了。知道先生留心此道聊舉所見以備參考。
魯迅 四月八日(1925)
作者劉策奇是一位遠在廣西山區(qū),有志于搜集與整理地方民歌民謠并開展相關研究的青年學生。自1922年起,他收集發(fā)表了廣西地方民族歌謠百首,同時在《歌謠》上發(fā)表了《傳說:劉三姐》《故事中的歌謠》《兒歌選錄:廣西:小公雞》《民歌選錄:廣西:晚姑姑》《獞人情歌》(用官話唱的)、《月歌集錄:廣西:月亮光光》《我采錄歌謠的說明》以及廣西象縣故事歌等文章。正是這些文章引起了魯迅的關注,查《魯迅日記》,其中有1925年4月9日與劉策奇的通信。該年的6月20日和10月21日,劉策奇又寄來信件與文稿,1925年《莽原》第28期所載《一本通書看到老》當為魯迅所薦??上н@位受到魯迅指導和關懷的青年研究者和那個時代的許多進步青年一樣不久便在“大革命”中被殺害。今天,魯迅藏書中的這個細節(jié),讓我們看到了魯迅對于歌謠整理和研究工作的重視,以及對于青年的無私關懷與扶攜。
今天在魯迅藏書中,依然可見三冊《歌謠周刊》,該刊的封面為魯迅親自設計,而書名則由魯迅出面請沈尹默題寫。新文學同人的珠聯(lián)璧合,曾讓年輕的《歌謠周刊》大放異彩。魯迅與《新青年》同人的攜手合作和協(xié)同作戰(zhàn)也體現(xiàn)在早期白話詩和歌謠整理方面。藏書中的《初期白話詩稿》為劉半農(nóng)贈送,該書一共贈有5冊,魯迅轉(zhuǎn)贈徐壽裳等人3冊,自己保存了兩冊。此外,還有劉半農(nóng)的簽名本《瓦釜集》,書頁題有:“豫才我兄賜正”,另有一冊《揚鞭集》也題有“迅兄教正”。劉半農(nóng)輯譯的1927年版的《國外民歌譯》第一集也在藏書之列。魯迅藏書中還存有由胡適、沈兼士、俞平伯、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新文學同人作序的顧頡剛的簽名本歌謠集《吳歌甲集》,這幾部作品之于魯迅,顯然還具有紀念的意義,它是新文學運動同人同聲求氣開創(chuàng)新詩的歷史見證。民歌方面,還有鐘敬文編輯《客音情歌集》,該書為1927年北京北新書局初版。謝康的長詩集《露絲》(1928年北新書局初版)等。諸如此類的魯迅藏書,無聲地證明了魯迅之于中國歌謠運動的支持與貢獻。
作為新文學主將的魯迅對于文藝社團和文學刊物的扶持可謂功莫大焉。這一點,我們從他收藏的為數(shù)可觀的新文學期刊亦可看出。這些刊物中有部分與魯迅有著內(nèi)在的精神聯(lián)系,可謂魯迅人格氣質(zhì)、文學思想和藝術追求的表征。以魯迅藏書中的1926-1927年的《莽原》(半月刊)為例,作為魯迅真正意義上主編的一個刊物,《莽原》的生成及其詩歌理論與作品,集中反映了時代的精神面向和魯迅的影響所在。以《莽原》1925年第9期登載的《雜憶》為例,文中以比較文學的視野表達了他的獨特的詩學觀。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到西方詩人的“反抗精神”之于魯迅的影響。1926年第1卷第2期的《莽原》雜志,再次登載了魯迅翻譯的日本廚川白村的詩論《東西之自然詩觀》。從廚川白村的文化反省中,魯迅看到了東西方詩人的差異,而他本人在西方摩羅詩人和東方“靜穆”美學之間的取舍態(tài)度也是明確的。我們看《莽原》所載文章,多為時代的苦悶中之悲歌,這與魯迅的精神氣質(zhì)是暗合的。從文章數(shù)量上看,《莽原》以散文和小說為主,但詩歌也為數(shù)不少,粗略統(tǒng)計有近二十首新詩。其中以署名“長虹”(高長虹)的詩歌就占了八首,分別為:《永久》《給》(5首)、《閃光》和《徘徊》。總的看來,這些詩歌還較稚嫩,部分處于校園詩歌的題材范圍,寫作上尚有明顯的模仿痕跡。但多數(shù)詩歌,自有其思想的鋒芒,這與作為編輯的魯迅不無關系。事實上,我們從李遇安的《無名的希望》、鐘吾(5)鐘吾,原名宗武,也作尚鉞(1902-1982),河南羅山人,魯迅在北京大學的學生,“狂飆社”成員,曾與高長虹一同拜訪魯迅,該詩為作者在《莽原》發(fā)表的第一首新詩。《昨晚獨步》、于賡虞《夜游》等,都能看到魯迅散文詩《野草》的影子所在。下面摘錄一首以管中窺豹:
他自以為是詩人
黃 鵬 基
(讀者注意:這不是詩,只是牛背上唱的山歌。)
他自以為是詩人,
在他的微笑里,
似乎是渺視我們!
他自以為是詩人,
同樣的五官四肢,
他總覺得高出我們!
“靈感”已經(jīng)有人否認過,
但他卻拿著這個來賣弄聰明,
他自以為是詩人!
耳朵變成了神秘,
書桌幻作了精靈,
幾個字戲法兒,
他自以為是詩人!
他自以為是詩人,
他隔離了我們
“為藝術”的旗幟下,
他容忍了旁人的批評。
他自以為是詩人,
古僻生硬的字句,
駭著了我們。
“誰有功夫查字典?”
他罵我們蠢!
勞力者都是笨伯,
田野只供寫他的心情,
一樣穿衣吃飯,
他自以為是詩人!
詩人也是我們的國民,
亡國引起了他的同情,
睡夢里他翻了身,
立刻在愛國二字下,
就緊接著奇怪的兩個字:“詩人”
雷茄把他刺醒,
他躺在搖椅里,
詛咒我們不為國犧性。
我們問他:“你呢?”
他傲岸地回答,“我是詩人!”
巴比塞也曾從征,
助希臘獨立的有拜侖,
俄國詩人幾多入過獄,
唐南遮統(tǒng)率過大軍,
他們都不及我們的詩人聰明:
桂冠是那樣的榮耀,
加在誰的頭上,
立刻就變作嚴厲的主人:
他安居在象牙之宮里,
我們就是他的長城。
詩人究竟有多大聰明?
“自然”玩弄他,
不一定就不如猴子之被弄于人。
他自為是詩人,
他為了“詩人”而生存!
一九二五,九,二十六,夜
(原載1925年10月2日《莽原周刊》第24期)
我們讀這首詩,對比斯諾的那篇魯迅晚年的訪談,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魯迅對于那些自我標榜“為藝術而藝術”的詩人是不以為然的?!睹г芬部橇瞬簧賽矍樵姼琛H鐒羧敗兑虚T的女郎》、赤坪《贈禮》、署名“石民”的小詩二首《湖畔》和《無題》有新月派的影子,而《湖畔》則從語言和風格上皆有明顯模仿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這些詩歌沒有明顯的政治傾向性,但頗為清新真摯,從中亦能看出魯迅事實上不反對寫愛情詩,先生或只是無法接受無病呻吟和故作超然的虛偽寫作。
魯迅的詩歌理念在之后的《新詩歌》刊物上得到了更具體的體現(xiàn)。1933年2月誕生于上海的《新詩歌》是“左聯(lián)”領導下的“中國詩歌會”編輯的新詩刊。該刊的《發(fā)刊詩》宣告:“我們要用俗言俚語/把這種矛盾寫成民謠小調(diào)鼓詞兒歌/我們要使我們的詩歌成為大眾歌調(diào)/我們自己也成為大眾中的一個/我們唱新的詩歌罷/唱頌這偉大的世紀。”詩人白曙在《回憶導師魯迅二三事》一文中,回顧魯迅“對青年人像對老朋友似的”。對于《新詩歌》的“幼稚”問題,魯迅勉勵作者:“幼稚不要緊,誰見過剛出殼的雛鷹就會飛呀!只要健康發(fā)展,肯下苦工,多讀多寫就會進步了?!痹谡劦叫略妱?chuàng)作的問題時,魯迅指出了新詩的晦澀的弊病,認為“能吸收民間形式,學些民歌,也是個辦法,勿寫得令人莫名其妙,或苦澀難讀,要大致押押韻,做到通俗,可唱,就有陣地,至少比什么‘國事管他娘’那種歪詩強得多?!薄缎略姼琛非嗄暝娙硕耪勗滦鹏斞刚埥绦略妼懽鲉栴},魯迅很快回信,這就是后來刊登在1934年《新詩歌》第二卷第四期的《來信摘錄:對于詩歌的一點意見》,魯迅的觀點對于《新詩歌》的發(fā)展方向無疑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刊物不僅推出中外詩論,還有新詩歌、譯詩和民歌等,更以新詩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實績有力推動了詩歌大眾化運動。
魯迅在組織文學社團和文學期刊的編輯上,確有啟蒙和斗爭的考量,然在扶持文學新人方面,魯迅卻并無傳統(tǒng)文人的“門戶之見”。這一點,我們看他對于湖畔詩社、淺草社、沉鐘社的關懷上即可見一斑。魯迅藏書中有一冊初版的《湖畔》詩集,作為中國新詩壇的第五本新詩集,《湖畔》于1922年4月由湖畔詩社自行刊印,書的扉頁上有贈者的鋼筆題字:“魯迅先生請批評 漠華、雪峰、修人、靜之敬贈?!焙显娚绫M管是稚嫩的,甚至是盲目的,也無明顯的政治傾向,但其率真的藝術風格和事實上的反封建的社會效果贏得魯迅的支持。緊接著,新詩壇于該年8月推出了湖畔詩社骨干成員汪靜之的《蕙的風》,該詩集的出版與魯迅有著重要的關系:魯迅閱讀了詩稿并提出了修改建議,同時,在回信中贊曰:“情感自然流露,天真而清新,是天籟,不是硬做出來的。然而頗幼稚,宜讀拜倫、雪萊、海涅之詩,以助成長?!盵9]魯迅還對前來拜訪的汪靜之說:“《蕙的風》出版之后,你一直不再寄詩給我看,我當作‘汪郎才盡’了,前年冬天收到你寄贈的一本《寂寞的國》,我很高興。我看過《寂寞的國》的意見和過去看過《蕙的風》的意見,大體差不多,技巧有些進步,但還要用功學習?!盵10]今天在魯迅藏書中,還存有一冊1927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列為文學周報社叢書的新詩集《寂寞的國》,書面副頁有詩人的鋼筆題字:“魯迅先生教正,靜之敬贈”。它是魯迅關懷青年詩人的明證。
在魯迅的詩歌藏書中,還有李金發(fā)的《微雨》以及《食客與兇年》,前者為1925年北京新潮社初版;后者為1927年北京北新書局初版,二者同為新潮社文藝叢書。此外,還存有冰心的《春水》,該詩集為1925年北京北新書局再版,為沉鐘社文藝叢書。而作為狂飆詩社骨干的高長虹的《精神與愛的女神》也在魯迅藏書中,該詩集為1925年北京平民藝術團初版,為狂飆小叢書第一種。至于被魯迅譽為“中國最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的馮至的早期詩集也在魯迅的收藏之列,如《昨日之歌》1927年北新書局初版,沉鐘叢刊;《北游及其他》,1929北京沉鐘社初版,沉鐘叢書之六,書面副頁有贈者的鋼筆題字:“魯迅先生教正 馮至 一九二九、八、二八于北平”。
魯迅藏書中還有一些并不知名的刊物和詩,這些刊物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魯迅對于新文學的支持和對于新詩歌的不遺余力的扶攜。魯迅收藏的兩冊《青年詩話》,不僅因為其為新文學欠發(fā)達區(qū)的南國廣東的一部難得的詩刊,還在于其與廣州木刻運動的關系。魯迅藏書中還有一冊名為《苜?;ā返脑娂?,該詩集作者旦如(謝旦如)為上海人,1924年經(jīng)好友應修人介紹加入湖畔詩社。同年,他將編定的詩集《苜?;ā?,以湖畔詩社的名義,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自費出版,作為《湖畔詩集》第四集。只是因印數(shù)不多流傳不廣,現(xiàn)在凡談及湖畔詩社的文章,極少有提及《苜蓿花》和它的作者的,而《苜?;ā芬彩窃撋缈?。這是一本約三十余首無題悼亡詩,詩人以此追悼他的亡妻。魯迅收藏這冊并不知名的詩集,顯然不僅在詩集本身,而可能與該刊作者的進步傾向以及他曾為瞿秋白等烈士保存獄中文稿有關。
回到魯迅逝世前的那篇訪談,由于先生的文學地位,其所產(chǎn)生的反響和爭議自然非同一般。然回首新詩誕生以來的百年旅程,魯迅這看似“嚴苛”的批評在今天看來恰恰是一種難得的真誠與洞見。他一生反對“瞞”與“騙”,也反對“捧殺”與“棒殺”的藝術批評,認為“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jīng)冰結的思想家,即對于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11]。同時,他也犀利地指出:“以為詩人或文學家高于一切人,他底工作比一切工作都高貴,也是不正確的觀念?!詾樵娙嘶蛭膶W家,現(xiàn)在為勞動大眾革命,將來革命成功,勞動階級一定從豐報酬,特別優(yōu)待,請他坐特等車,吃特等飯,或者勞動者捧著牛油面包來獻他,說:‘我們的詩人,請用吧!’這也是不正確的?!盵12]魯迅看似苛刻的背后隱含了他的藝術理想與深意,這意味恰如他在《詩歌之敵》結尾所引用的裴多菲的詩句:“因為他是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里了??链T,使他因此常常唱出甜美的歌來?!盵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