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勝：上帝的指紋

曹文生

桂林喜水，龍勝多山。

桂林山水甲天下。碧澄的漓江，是上帝為桂林端來的一碗水，輕輕一泄，就純凈了這片土地。桂林之于中國，是一種美學(xué)符號，提到桂林，就有數(shù)不盡的眼睛為之折服?？墒?，在桂林的另一個地方，還流傳著這樣的一句俗語：九山半水半分田。上帝在桂林除了安置遼闊的漓江外，還安置了龍脊梯田。

山體遞進(jìn)，猶如斑馬的條紋。

這是一種老套的比喻，如果采用新鮮一點(diǎn)的比喻，那就是上帝的拇指。梯田層層，猶如光陰的褶子，這多么褶皺組合在一起，是她恩賜龍勝的另一種光源，龍勝承受土地的肉身之重，卻自成景色。

在龍勝，無論站在哪個視角看梯田，都會看見遼闊的蒼茫，看見高遠(yuǎn)的天空下，神吻過的土地。這數(shù)不盡的梯田，把晨曦分成兩部分，一種攤在明處，光落下來，照亮了平坦處的土地，靠近梯田臺階的地方，到處是光的暗影，這里隱藏著關(guān)于龍勝的時間。你看，山谷中，云蒸霞蔚，霧氣彌漫的世界，像龍勝為大地煮出的一鍋粥，冒出熱騰騰的水汽。

梯田順著一條山嶺蔓延到何處？我不知道。我只看見它蟄伏在山上，猶如一條龍的脊背，龍脊梯田，成為一種古老的召喚。平安壯寨梯田和金坑紅瑤梯田，像兩片飄來的祥云，落在龍勝的土地上。有時候我思考關(guān)于龍勝的光澤，大地經(jīng)過多少次的折疊，才為龍勝堆砌起這么龐大的工程。這片古老而厚實(shí)的土地，充滿圖騰和神秘的意味，土地像一個魔術(shù)師，變幻出不同的顏色：黃色、黑色、褐色、紅色。大地沉默不語的樣子并不可怕，只是人站在梯田前，自會感覺到一種渺小?；蛟S人們不會知道，在這些梯田里，隱藏著多少生命的能量，土地從不告知人間，當(dāng)一粒種子落下，就會變幻出無數(shù)的莊稼。

我喜歡龍勝梯田，是因?yàn)樘萏餅槿碎g圈養(yǎng)了另一種土地的存活方式。在中國大地上，除了平原，還有另一種地形契合著中國的秉性。來龍勝之前，我認(rèn)為梯田不值一提，它是一種小兒科的改造，可是靠近龍勝，我似乎看見了一場盛大的土地盛宴。這梯田層層而上，抵達(dá)目光之處，像誰為大地穿上一件美好的亞麻布衣，帶著秋天成熟的氣息。這里的土地如此矛盾，它冷峻、冷漠，與人間保持距離，似乎它可以隨意變形，當(dāng)梯田用美學(xué)的眼光傳遞瞳孔里的中國時，總是伴隨著沸騰的驚嘆聲。我知道，這冷漠的臉龐下，隱藏著母愛般的心臟，它跳動著，當(dāng)一個人用艷羨的目光去傳遞中國藩籬中美學(xué)部分時，我想到了兩個關(guān)鍵概念：優(yōu)美和崇高。綠鋪滿了人間，層層疊疊的褶皺，是時光靜好的容顏。梯田的鳥鳴和拂曉掀開天空的顏色，為春天和秋天提供不同的通道：春天古老的靜謐和秋天古老的厚重，如此成熟的氣息會讓每一戶人家的炊煙，都成為龍勝梯田中最為耀眼的符號。龍勝的崇高，體現(xiàn)了山體陽剛的一面，它雄壯、遼闊、矛盾、沖突，山體與山體，總會呈現(xiàn)出一種俯視和仰視的撕裂效果，高處的流水，沖刷著低處的光陰。在龍勝，光陰是山體和流水喂養(yǎng)的嬰兒，我們不能改變一座山的形貌，但我們可以讓一座山多一層與人有關(guān)的創(chuàng)舉。

我喜歡龍勝，是因?yàn)樵谶@片土地上，這么多沉默而孤獨(dú)的文字，全部耕種在梯田上。在這里，數(shù)不清的象形文字嵌在梯田上，草木、五谷、鳥鳴與蟲吟，就是在山中連綿不斷的電線，也是龍勝最為完美的詩行。一方面，它向世人展示它貧瘠的土壤，這似乎有些不幸，另一方面又出其不意給人送去一座山的飽滿，五谷的盛宴。

在中國，梯田眾多，可是龍勝一不小心被繡球砸中，成為中國梯田之冠?；蛟S這是它意想不到的，從此世間多了一個身披五谷的龍勝，少了貧瘠的邊緣之地。為一座山加冕，讓它成為梯田美學(xué)樣本上的典范，龍勝輕而易舉就做到了。梯田搖曳多姿，形態(tài)各異，大的梯田能安置一個村莊，小的梯田青蛙一跳三塊田。在這里，方寸之地，自成高格，它們默然組合成山水形勝的美學(xué)地圖。這么小的梯田，都要一一利用，這讓我想起中國人骨子里的節(jié)儉精神，每一粒米，都凝聚著歲月的光澤和雨露的精華。祖輩握著鋤頭的手，布滿了干枯的老繭，我在歷史之外，感念他們不屈地反哺。

這些梯田，不僅僅是地理范圍上的土地，它具有更深的精神層次。

地理與人類，是龍勝的兩條線索。地理上的龍勝，繁盛成中國最為耀眼的人間。它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詩意，讓龍勝的山水多了靈魂。人類，是龍勝的設(shè)計(jì)者，每一個人都是，無論文人、農(nóng)夫，他們站在歷史的光陰里，用一生的時間去雕琢一座山。依山而居，吊腳樓恰好半遮半顯。在這里，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了，讓龍勝的民居建筑躍然紙上，為人間多一種召喚。青山、木樓和灰瓦，組合成中國最為古樸的人間頌詞。

站在梯田之上，才覺得每一寸土地都是人血脈相連的部分。

所有的磨難都是為了一種明亮的靠近。在梯田里，層疊的不同姿態(tài)搖曳在龍勝大地上，這些密密的褶皺，猶如潮水一樣緊密，偶爾在山體處形成別樣的漩渦。還有一些，像丹霞地貌，那種亮眼的黃昏和晚霞的緋紅，給予我們一種無上的溫暖，這些望不到頭的梯田，怎么看都像母親鞋底上的細(xì)密針腳，像木頭的紋理，更像祖母臉上數(shù)不盡的皺紋。

順著一座山的底部，我們拾級而上，似乎就能登上藍(lán)天，伸手觸摸到白云。我眼中的梯田如此別致，像母親梳頭的梳子，間距相等，它們順著山體而上，層層疊疊，數(shù)不勝數(shù)，狀如扇面。那優(yōu)美的線條，那恢弘的氣勢，更讓龍勝梯田多了一種神奇的姿態(tài)。在中國的大地上，任何一種想象力都對應(yīng)著山水人文版本。

水的清亮，山的壯美，讓我覺得站在梯田上，像是一種對土地的發(fā)掘。我們可以看見山體寄養(yǎng)在龍勝的脊背，像中國古老的圖騰。我們?nèi)A夏民族自稱是龍的傳人，在龍勝的梯田里，終于有了圖騰的佐證。我喜歡靜默坐在梯田上，我覺得時光靜好是存在的，一種孤獨(dú)的肉身靠近細(xì)密的梯田，方覺中國的可愛。我們摒棄一種思維，讓多種土地形態(tài)共同指證著大好河山。

龍勝，散落著無數(shù)的少數(shù)民族，它們的歡樂和苦痛都與這片土地有關(guān)，荒蕪而落寞的山的褶皺，竟然被改造成中國盛大的臺階群體，它通往天堂嗎？沒有人知道。它抵達(dá)大南山，永遠(yuǎn)挺著高昂的頭顱，它留戀中國古老的生存方式，用鋤頭打磨出的時空觀念，全在這數(shù)不盡的梯田上。當(dāng)人們在白紙上尋找時間的哲學(xué)觀念時，龍勝梯田默然告訴我們：安寧與飽滿同在。人間青瓦木樓的屋檐，總飄散著龍勝米香的炊煙。

瑤族的長發(fā)，是龍勝保存的原始密碼，他們與古老的禮儀長存。我們喜歡靠近，不過是在龍勝的土地上打撈出梯田上的人類繁衍?，幾?、壯族，在梯田上和平相處，像眾多安好的兄弟姐妹一樣，拱衛(wèi)著龍勝的人間草木和柴米油鹽。

風(fēng)吹時，龍勝送過來它的心聲：我在桂林的懷抱里與神同在。這些氣息，像母親的語氣，那么溫暖。任何一種美的形式，都只是時間雕飾的自然，時間的功業(yè)，消隱在歷史里，包括那些拔高龍勝身子的歷史人物，也成為龍勝的背影。時間永遠(yuǎn)不可能展示它們具有的功業(yè)，可是梯田卻可以，它就在這里，近處，遠(yuǎn)處，層層疊疊，像一座山的博物館。

梯田，村莊，安詳如處，隱藏在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里。龍脊梯田上，有一壟壟經(jīng)過目光的稻田，它們守衛(wèi)著龍勝的婚喪嫁娶，這些飽滿的褶皺，是上帝按在龍勝的指紋。這些被龍勝人改造過的土地，以另一種形式，書寫出中國大地上的美學(xué)范式。

龍勝，梳理著梯田的每一種旨意，挖掘著人類無限的智慧。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