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維英
(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
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國門洞開,出于游歷或者考察等目的,一大批西方探險家和游歷家深入中國各地并留下文字記錄。西方在中國的探險歷程可概括為從海洋到內陸[1]。19 世紀上半葉的探險活動屬海洋航行范疇,19 世紀后半葉的探險活動主要在中國內陸展開。特別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在1858 年簽訂的中英《天津條約》中,由于西方列強的威逼,清廷放寬了外商進入內地的條件,允許“英國民人準聽持照前往內地各處游歷、通商”,從此外人得以深入內地。這給西方人探險游歷提供了可能性和便利性。相比中國其他地方,由東到西溯長江而上的英人游記比較集中,時間集中,路線也比較統一,呈現出系統性。代表性游記有托馬斯·布萊基斯頓的《江行五月》、吉爾的《金沙江》[2]、阿奇博爾德·約翰·立德的《長江三峽及重慶游記——晚清中國西部的貿易與旅行》[3]等。
托馬斯·布萊基斯頓(Thomas Blakiston)是英國著名探險家、博物學家?!督形逶隆肥峭旭R斯·布萊基斯頓組建的“揚子江上游考察隊”于1861 年溯揚子江而上,歷時5 個月從上海到達今四川宜賓的游歷行程記錄。托馬斯·布萊基斯頓一行是“第一批未加喬裝打扮就深入內陸省份四川游歷的歐洲人”,在其后,探險家們紛紛效仿,可以說他們是中國內陸探險的先鋒隊。此次考察長達5 個月,全部為水路,對川江①沿線的情況記載更為集中和真實。布萊基斯頓本身為博物學家,有豐富的科考經驗,所以他的記錄相對科學客觀。由此,本文選取《江行五月》為主要研究對象進行歷史地理學分析。
《江行五月》中詳細記載了川江的自然地理信息,包括航道險狹情況、通航條件、氣候、動植物情況、礦產資源情況等。
第一,《江行五月》記錄了19 世紀60 年代川江的險狹、通航條件差等情況。在該書中,作者對從宜昌上溯三峽間兩岸的整體印象是奇峰陡立、峭壁對峙、風光奇絕,但是并不適合通航[4]116。上溯至萬縣河段以后,長江江面變得開闊,川江干流沿線進入平行峽谷地區(qū),大江強行穿越平行山脈,河道也隨著山脈走勢變化。作者注意到,“當與山脈平行時,河道通常又長又直,當橫穿山脈時,則曲折多變”。作為深入中國內陸的第一支考察隊,作者一行對川江河流落差、流量和航路數據進行了精確測量,并與尼羅河、亞馬孫河、密西西比河、泰晤士河等世界大河的落差進行比較[4]253,這些具體數據有助于我們了解長江河道、流速、流量等的變化。
第二,《江行五月》對當地的氣象和氣候記錄十分細致。在此次航行中,作者記錄了航行于揚子江上5 個月的氣象情況,涉及每天早中晚的氣溫、氣壓、風力情況與天氣狀況。從記錄中可以看到,1861年的春季,四川地區(qū)氣溫偏高,為暖春,“沒到4月中旬,小麥和大麥已長穗,豌豆和蠶豆也即將成熟”[4]133“天氣已經變得悶熱難耐”[4]156;夏季雨季漫長,炎熱潮濕。同時,作者認為這種特殊氣候與四川的農耕相適應,造就了物產豐富的“天府之國”[4]275。
第三,《江行五月》記載了川江沿途主要的植被情況和植物種類。作者沿途所見為:川江沿岸的沿途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片小樹林,峽谷地帶也只是山頂有些林木[4]166??梢姡敃r的農業(yè)墾殖和手工業(yè)發(fā)展對森林破壞十分嚴重。川江沿岸所見木材主要為桐樹、松樹、楊樹以及成小片分布的竹林,這些皆為四川省常見樹木種類。按照近現代植物分類體系及命名方式,威廉·胡克爵士對沿途遇到的蕨類植物進行了記錄和分類,列了一個清單,清單中包含7 個科別23 種蕨類植物,并且對每種蕨類植物進行了一定的說明,具有系統性和科學性。
第四,《江行五月》中的動物記載相對較少,除了部分鳥類記載外,我國長江流域珍稀魚類物種江豚也引起了作者的注意。江豚一直跟隨探險隊的船只上溯到宜昌,此后這種可愛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江水中[4]108??梢?,近代長江中江豚數量較多,與江豚瀕臨滅絕的現狀形成鮮明對比。布萊頓斯基還注意到長江江豚分布最西界為宜昌,川江段沒有江豚的蹤影。這主要是因為宜昌以上暗礁遍布,激流太大,不適合江豚生存。這為我們今天研究江豚分布和搶救性保護對策提供了一定的依據。
第五,《江行五月》還記錄了川江沿岸的地質情況、礦產資源開發(fā)利用方式以及淘金過程。“從揚子江沿岸所獲地質樣本”附錄表記載了作者從宜昌到敘州期間采集的31 種樣本,并標注了采集地點與時間。這份樣本十分細致,對研究川江沿線地質情況提供了科學數據和標本。此外,作者還多次提到礦產資源的開發(fā)與利用,如“萬縣附近產煤,而且燒用廣泛”[4]156,“南岸的安坪及其上游一帶正在開采煤礦”[4]138。淘金也是沿途比較獨特的景觀,從萬縣至重慶“這一段揚子江遍布廣闊的沙石淺灘,其間混雜著礁石,有大量采金場”[4]160,重慶上溯瀘州段中也有“不少地方都在淘洗金沙”[4]204。密集的采金場讓人聯想到“金沙江”名字的由來,但據作者從淘金點帶回的沙子樣本檢測,里面除了云母,沒有其他貴金屬的成分[4]160??梢?,這種原始的淘金方式十分盲目和低效,并且對河床和河道的破壞也十分嚴重。
《江行五月》中蘊含著豐富的經濟地理信息,如川江沿線的農業(yè)結構、城市商業(yè)等。
作者對行船沿岸土地開墾程度、農業(yè)生產方式、農作物結構進行了描述。整體來看,川江沿線農業(yè)占地率和土地開墾率高,“每一寸可供灌溉的土地都精耕細作”[4]166。農業(yè)生產方式十分傳統,水牛十分常見,大麥、小麥收割后直接“在田里用手工脫?!保欢藭r,西方國家的工業(yè)革命已經開展,現代化農業(yè)開始。農作物結構上,糧食作物和經濟作物占絕對比例。糧食作物以小麥、大麥、水稻為主,此外還部分種植玉米、高粱、小米等作物。糧食作物的種植主要用于自給自足。在種植過程中,因地制宜,根據地形、地勢和氣候選擇種植。但是,作者并沒有寫到清代四川地區(qū)常見的馬鈴薯、番薯。這可能是因為一直在江上航行,遠處丘陵山地的作物不在視線范圍內。經濟作物主要以罌粟和煙葉為主,還有棉花種植,但數量較少。罌粟種植范圍自夔州到宜昌皆可見到,種植規(guī)模以重慶分界,上游規(guī)模小于中游?!按笠?guī)模種植煙葉”的是重慶以上沿江地區(qū)[4]205。此外,還種植了各種農副產品,以彌補糧食的缺乏,增加產出多樣性。春季、初夏的川江沿岸廣泛種植蠶豆、豌豆、四季豆、甜瓜等,盛夏黃瓜種植較為普遍。利于保存的豆類作物也廣泛種植。果樹一般有“大片的橘林”,桃樹、杏樹、山楂樹等。從種植結構來看,19 世紀60 年代,長江中游地區(qū)的農業(yè)結構仍然以傳統小農經濟為主,精耕細作,自給自足。
《江行五月》展現了近代川江沿岸城市商業(yè)的區(qū)域發(fā)展差異以及重慶貿易情況。作者所見萬縣、涪州、重慶的商業(yè)比較繁榮,而夔州商業(yè)比較落后。萬縣城內,甚至是鄉(xiāng)村,百姓的生活水平都比峽谷地帶好[4]155。萬縣、涪州、重慶都屬于河流交匯處,航運方便,碼頭文化發(fā)達,商業(yè)也較為發(fā)達,而以夔州為中心的三峽地區(qū)經濟相對落后,川江沿岸城市商業(yè)發(fā)展區(qū)域差異較大。作者還在附錄中統計了重慶進出口商品的價格,出口種類有生絲、白蠟、大麻、煙葉、煤等,以農副產品、藥材和礦產資源等初級原材料為主。進口商品除了部分茶、棉花外,主要是從廣東進口的洋貨,如荷蘭羽紗、英國羽紗、各色洋布、雜貨等。進出口之間的價格差可達幾十倍。這說明當時重慶地區(qū)已經成為西方的原料掠奪地和商品傾銷地。
《江行五月》中記載了豐富的人文地理信息,如人口、建筑景觀,為研究川江沿岸歷史人文地理提供了寶貴的史料。
人是社會歷史的主體,作者記錄了各色各樣的人物,如纖夫、婦女、兒童,并記錄了川內人見到外國人的表現,以及作者自身對川內人民的看法。首先描述最多的是纖夫。川江段尤其是三峽段河床起伏大,河道彎曲,暗礁遍布,上溯時往往不能憑借風力和船槳前進,只能通過人工拉纖。作者對纖夫拉纖的場景著墨甚多,生動的文字一方面表現出纖夫的辛苦,另一方面則體現了長江三峽的險峻。其次是沿途所遇到的農夫、孩童和婦女。雖然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的大門開始打開,西方人和西方事物逐漸涌入中國,但是對于內陸地區(qū)的四川人民來說,第一次見到沒有喬裝打扮的外國人仍然十分驚奇。好奇的孩童與急匆匆跑來圍觀外貌古怪的洋鬼子的農夫[4]166,表明外國人在當時十分少見,四川的開放程度仍然很低。婦女也是作者關注的對象之一,四川婦女給他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們時常在奇丑無比的臉龐上梳著古怪的發(fā)型”[4]168-169,大多數婦女都是小腳[4]169。這展現出英國人視角中晚清婦女的面貌。雖然沿途所遇到的農夫有些“古怪”,他們將外國人看作外來物種,并可能懷有敵意,稱呼為“長毛”“洋鬼子”,但是作者認為,川內人民整體仍是友善的群體,“言行舉止遠比其他省份的人優(yōu)雅、干凈整潔,百姓整體生活富足”[4]167。與其他省份相比,“四川人精力充沛,生活富足,看不到南方人的陰柔、孱弱,也沒有北方人的凝重、粗糙”[4]167。不論這種評價是否為作者的真情實感,但也從側面反映出因為良好的自然環(huán)境、豐富的自然資源和與沿海相比較安寧的局勢,川內人民生活富足,安居樂業(yè)。
《江行五月》還記錄了上溯途中的風水塔與鄉(xiāng)村景觀。風水塔是四川地區(qū)比較常見的建筑,因為古人認為“大江東去,浪淘盡”,江水滔滔而下會帶走當地好運,為了留住這種風水,往往沿江沿河修建寶塔。據統計,清代“長江從瀘州到奉節(jié)流經縣共23 座風水塔”[5]。作者記錄了沿途的眾多風水塔,塔與城池融為一體,構造出美麗的沿河景觀。獨特的四川農舍和農村景致在作者眼中也美不勝收。作者眼中“黑、白的四川農舍,非常獨特”[4]166,同行的古察伯也說:“四川是帝國最漂亮的省份。”[4]166
以《江行五月》為代表的英人游記的顯著特征如下:
第一,科學性和客觀性。英國游歷者一般具有近代科學知識背景,通常能用較為現代化的思維看待國人習以為常的景和物,能從比較客觀的角度對其進行分析和描述,特別是歷史自然地理信息。比如,對川江沿岸地質地貌的關注,對氣候氣象的精確測量記載,利用現代科學體系對動植物進行分類命名等。
第二,以開辟內地、獲取資源為目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開始將侵略眼光轉入中國內地,尤其是長江流域。英國探險家們主要以探路或者勘探資源為目的深入內地,因此,他們在探險和科考中十分重視礦產資源的分布與開采,重視川江的通航條件,關注鴉片、煙葉等經濟作物種植等,試圖從長江上游攫取更多經濟利益。
第三,游記作者帶有發(fā)達文明的優(yōu)越感。近代進行內陸探險的西方人主要是商人和科學家,他們接受過西方良好的教育,經歷過西方蓬勃發(fā)展的工業(yè)文明。中國川內地區(qū),普通民眾受教育程度低。中外文化背景的巨大差異導致雙方存在較大的認知差異,雙方自然也就對各自產生不同的看法。外國游歷者感受到的是中國的落后與中國人的愚昧,字里行間展現的是他們內心的優(yōu)越感;川內人民看到的是“洋鬼子”奇怪的外貌和生活方式。
游記的價值可歸納為美學價值、史學價值、文學價值及歷史地理價值[6]。以《江行五月》為代表的英人游記在近代川江歷史地理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史學價值和歷史地理價值。
第一,具有歷史自然地理價值。英人游記廣泛而科學地記載了探險途中的自然地理信息,如地質、地貌、河流、氣候氣象、動植物、礦產資源等,能夠彌補近代川江地區(qū)歷史自然地理資料缺乏的現狀,也能補中國傳統自然地理資料之不足。
第二,具有歷史人文地理價值。除了豐富的社會經濟、人口、景觀記載,游記多從英人的視角出發(fā),記載了“他者”眼中晚清中國的形象和社會現象,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研究晚清社會的視角。托馬斯·布萊基斯頓一行是“第一批未加喬裝打扮就深入內陸省份四川游歷的歐洲人”,四川人對他們的稱呼和反應也為研究四川近代化過程提供了史料。這也提醒我們,在研究近代歷史地理時,除了要重視正史、報刊、檔案資料外,對于西方來華者所留下的游記、考察報告、日記等也應予以關注。
注釋
① 本文所指“川江”為從宜賓到宜昌段的長江干流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