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本書閱讀中的文法評點初探

蔡 燕

（江蘇省揚州中學，江蘇 揚州 225009）

整本書閱讀是對單篇閱讀的有力補充，是提升學生閱讀水平的有效路徑。閱讀時需要留下印記，前后勾連，才能形成對作品的深度認知。

因此，評點法是提升學生整本書閱讀能力的好方法。評點法，就是評論及圈點。既要評點，就必然要熟悉文本，這就巧妙地調(diào)動了學生的閱讀積極性，提高了學生閱讀的專注程度。故教師要啟發(fā)學生在閱讀的基礎(chǔ)上，圈點精彩之處，評論文法之妙。

同時，評點是將信息重新組織、加工的過程。經(jīng)過這樣的環(huán)節(jié)所掌握的知識與能力，已經(jīng)內(nèi)化為精神內(nèi)核的一部分。這不是別人賦予的，而是自己獲得的，從而便于記憶、便于檢索。語文素養(yǎng)也就會在一次次的細致評點中默默提升。

評點者可以從諸多方面對作品進行評點。不僅要關(guān)注文本“寫了什么”“為什么而寫”，也要關(guān)注“怎么寫的”。怎么寫的，除了深究文章的語言之外，還可以就文章的“規(guī)矩繩墨”進行評點，包括文氣、文勢、文法等等。諸如呂祖謙的《古文關(guān)鍵》，歸納出“看文字法”，對評點的作品進行嚴謹?shù)奈恼聦W闡釋，就涉及到文章的“規(guī)矩繩墨”。

前人總結(jié)出諸多文法，有些依舊活躍在現(xiàn)代人閱讀與寫作中，可以理解學習并借鑒以評點。

一、草蛇灰線法

此種文法，其實就是現(xiàn)代寫作技巧中的“伏筆”與“照應(yīng)”。

金圣嘆解釋：“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干‘簾子’字等是也。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p>

在《水滸傳》第二十二回“橫?？げ襁M留賓，景陽岡武松打虎”這一段故事中，武松與柴進、宋江告別，武松“拴了哨棒，要行”，后柴進治酒送行，武松又“提了桿棒，相辭了便行”，接著宋江、宋清送行，武松“倚了哨棒”，“拿了哨棒” ……金圣嘆將每一“哨棒”處都作了標記，直至武松打虎處的哨棒十八?？瓷诎暨@個細節(jié)，從前文與柴進、宋江告別處，施耐庵就時時提及，若隱若現(xiàn)，讀者初始不會在意，看到打虎的精彩處，才覺察出武松帶了哨棒在身是給他助長膽氣了。當武松“盡平生力氣”，一棒沒有打中老虎，將哨棒“折成兩截”，讀者不禁又替他捏了一把汗，武松揮拳將老虎打死之后，“把棒橛又打了一回”。到此，哨棒才算完結(jié)。紫石街“簾子”同樣如此。

金圣嘆為什么把這種文法歸納為“草蛇灰線法”？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第十五回回前總評中提到過：“如草中之蛇，于彼見頭，于此見尾?！辈萆撸褪遣葜兄?，忽隱忽現(xiàn)，有如無物，但又確實存在?；揖€，當為灰里之線，似斷似續(xù)，形斷實續(xù)?！白е?，通體俱動?！?/p>

金圣嘆闡釋的草蛇灰線是“哨棒”“簾子”這些細節(jié)，毛宗崗的理解范圍更廣：“《三國》一書，有隔年下種，先時伏著之妙。善圃者投種于地，待時而發(fā)；善弈者下一閑著于數(shù)十著之前，而其應(yīng)在數(shù)十著之后。”先有預(yù)伏的“種子”“妙著”，后有“發(fā)”與“應(yīng)”。從這一點來講，更類似于現(xiàn)代閱讀寫作中的伏筆與照應(yīng)。

同樣，脂硯齋評點《紅樓夢》就強調(diào)“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有時更是直接用“伏線”二字。例如《紅樓夢》第二回，甄士隱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之后，賈雨村新升任知府，得知了英蓮被拐，說“自使番役務(wù)必采訪回來”。脂硯齋隨后評點：“為葫蘆案伏線?！钡谌呋亍扒锼S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回前評中，脂硯齋評論：“起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文興利除弊之文也?！?/p>

前文埋下了伏筆，只作暗示，簡潔含蓄、點到即止、深藏不露，讀者不以為意。后文情節(jié)發(fā)展到關(guān)鍵處，有了照應(yīng)，讀者才恍然大悟，感受到發(fā)現(xiàn)的快樂：原來作者早就有了提示，原來構(gòu)思如此精巧！正如同打仗預(yù)伏奇兵一樣，旁文之中帶出了正文。前文的伏筆使文章后文的發(fā)展水到渠成，自然不突兀；后文的照應(yīng)使前文的伏筆煥發(fā)新的生機。當然，伏筆與照應(yīng)不宜靠得太近，不然會顯得刻意、呆板。

這種方法，一直具有生命力。著名的“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就是伏筆與照應(yīng)的巧妙運用。前文設(shè)下伏筆，使得結(jié)尾的轉(zhuǎn)折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例如歐·亨利的名篇《最后的常春藤葉》，主人公之一的瓊珊得了肺炎，她覺得最后一片常春藤葉掉下來，生命就要完結(jié)。她以寂寞、悲涼的心態(tài)盯著那片葉子，最終那片葉子一直沒有掉下來，瓊珊有了生的信念，病情好轉(zhuǎn)。這就是伏筆，這一片葉子怎么可能不懼狂風暴雨呢？結(jié)尾處揭示原來是貝爾曼在凄風苦雨中犧牲自己畫了一片常春藤葉拯救了瓊珊?？吹阶詈蟮恼諔?yīng)，讀者會為前文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伏筆擊節(jié)贊嘆。

中學生在閱讀評點中，可以關(guān)注作品中的伏筆與照應(yīng)，評出作者構(gòu)思的精妙之處。

二、背面鋪粉法

金圣嘆解釋：“如要襯宋江奸詐，不覺寫作李逵直率；要襯石秀尖利，不覺寫作楊雄糊涂是也?！眴渭儗懰谓樵p，會顯得直白無味，越是寫李逵的直率，越是能讓讀者自己去發(fā)現(xiàn)宋江的虛偽狡詐，也就會對其越發(fā)鄙視。金圣嘆的解釋可以看出，這種文法類似于現(xiàn)代閱讀寫作中的反襯，以乙反襯甲，從而使甲的形象更鮮明更突出。

而在《紅樓夢》中，這種文法的解釋有了變化。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黛玉欣賞史湘云的詩句“圃冷斜陽憶舊游”：“這句背面傅粉?！畳仌恕瘜Α恢η铩呀?jīng)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遠?！边@里的背面傅粉理解為不從正面直接描繪眼前的“供菊”，而是轉(zhuǎn)換視角，另辟蹊徑，想到菊花尚在園圃時的情境，從而翻出新意，擴大了詩境。這兒的背面鋪粉有追敘、襯托的意味。

此種文法，我們可以歸結(jié)為要想表現(xiàn)甲，不直接描繪，而是通過寫乙來突出甲，對應(yīng)現(xiàn)代閱讀寫作中或是反襯，或是正襯，或視角的轉(zhuǎn)換，即從側(cè)面去用墨。

“背面鋪粉法”在作品中很常見，中學生在閱讀時也可以就此評點。例如，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越是把歐也妮寫得純真善良、宛若小綿羊，越能突出葛朗臺的錙銖必較、六親不認；文中的夏爾迷失在金錢世界，更能突出歐也妮始終不渝的高尚淳樸。再如，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套中人》，越是寫華連卡和柯瓦連科的活潑愛熱鬧，越能反襯出別里科夫的頑固守舊、謹小慎微。

三、“極不省法”“極省法”

金圣嘆這樣解釋“極不省法”：“如要寫宋江犯罪，卻先寫招文袋金子，卻又先寫閻婆惜和張三有事，卻又先寫宋江討閻婆惜，卻又先寫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p>

金圣嘆筆下的“極省法”：“如武松迎入陽谷縣，恰遇武大也搬來，正好撞著；又如宋江琵琶亭吃魚湯后，連日破腹等是也?！?/p>

歸結(jié)到現(xiàn)代閱讀寫作的理念，就是材料的詳略處理的方法。跟正文內(nèi)容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的部分要充分展開、濃墨重彩地描繪，不相干的部分就制造巧合、相對儉省、輕描淡寫。詳略得當，才能相得益彰，從而更好地表現(xiàn)主題。

例如，有學生這樣評點《雅舍》：“寫腿被蚊子叮得像玉米，寫吃燒餅油條吃到老鼠屎，寫房東沒一個是好東西，寫垃圾桶是資源共享，寫吃湯包汁濺到別人臉上，上不了臺面的，我們極力回避的，他拿來極為詳細地描繪，歡快地進行吐槽。但吐槽歸吐槽，這背后又暴露出他那歡快的心來。浮生漫漫，每天都有大片事去做，如果剛好得空，閑下來看看身邊萬物，都覺得可愛萬分，這不是笑點低，這是閑情?！庇蛇x材中詳寫的部分，看出作者梁實秋歡快的心境、安貧樂道的情懷，很有見地。

文章的選材、詳略的處理，確實是我們評點時的一個重要的方向。

前人總結(jié)出來的“文法”很多，涉及諸多方面。例如，金圣嘆總結(jié)出十四條文法，除了上文的四種，還有“倒插法”“夾敘法”等；毛宗崗也概括出十二種文法，說《三國》有“追本窮源之妙”“巧收幻結(jié)之妙” ……了解古人的這些術(shù)語，幫助我們現(xiàn)代人更好地從古人評點本中汲取智慧，從而評點時更有針對性，除了直覺之外，多一些理性的分析方向。

當然，古人的評點算不上盡善盡美，有的比較零散、瑣碎，有些有其時代局限性。但其中熠熠閃耀的智慧之光，是難以磨滅的。借助他山之石，掌握評點技巧，提升整本書閱讀水平，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