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梅 馬 妍
重慶大廈作為香港地標式建筑之一,是世界各地人們彼此交流的多元文化區(qū)域,給予人們無限的都市想象。十年前父親前往香港出差,回來之時給筆者帶了不少新鮮玩意兒:印有各種文字的糖果、零食,以及在內地商店從未見過的手表款式、裙子等。父親口中的香港高聳的樓房拔地而起,交通便利,是繁花似錦的魅力都市。通過父親的講述,筆者充滿著對香港的想象。然而,他也講到了與同事前往重慶大廈的經(jīng)歷。父親因聽說重慶大廈里貨物齊全且較為廉價,決定為親朋好友帶點禮物,可走到門口卻猶豫了,因為門外是有別于亞洲面色的一群人,用父親的話來說感覺有些人賊溜溜地盯著你,你下意識地想要摸摸背包是否還在肩上,于是他和同事決定止步。第二天他們找來導游一同前往,導游帶著他們穿過熙熙攘攘的各種人群,這些人服飾、氣味、語言都不一樣。導游警告他們說,不要隨意自己一個人前往此處,因為這里不安全。受此影響,父親形成了對重慶大廈的初印象:危險、吸毒、混亂、擠滿非黃皮膚的人群。但是,在他心中重慶大廈依舊是時尚的國際化之地。重慶大廈究竟呈現(xiàn)了怎樣的人文景觀,重慶大廈內部形成的文化如何向外部延伸,而外界的文化又如何在重慶大廈內部得到“再生產(chǎn)”“再適應”,這些是麥高登教授在《香港重慶大廈: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以下簡稱《香港重慶大廈》)一書中探討的內容。
2011年《香港重慶大廈》英文版問世,麥高登以重慶大廈為田野點,以大廈內流動的人口為研究對象,論述了重慶大廈在香港的特殊地位。盡管重慶大廈位于香港商業(yè)區(qū)的黃金地段,屬于香港地標性建筑之一,但香港人卻對此地懷著一種不認同的態(tài)度,并不愿意進入此地并與之有過多接觸。麥高登出版此書前這種心理芥蒂是較為普遍的,許多香港人害怕走進大廈,因為關于重慶大廈的傳言大多是負面的,人們認為此地是滋生罪惡的溫床。但麥高登教授通過三年的田野走訪,認識到了重慶大廈的特殊文化,五座拔地而起的17層大廈是全球文化交匯的中心,多元文化在大廈內部不斷被認識和理解。通過2006—2009年的田野經(jīng)歷,麥高登教授用人類學方法記錄并分析了重慶大廈不為外界所知的一面,在全球化來襲的過程中,第三世界國家之間由于資金、交易手段等因素的差異,迎來了“低端全球化”的共享時代。
本書最大的優(yōu)勢便是如同紀錄片一般帶領讀者走進重慶大廈,穿越空間限制,行走在重慶大廈這片樓宇森林內。麥高登教授的《香港重慶大廈》主要在回答其心中潛藏的如下問題:不同國籍、不同身份的人們如何互動?不同的文化如何交流?“低端全球化”如何運作,它究竟指的是什么?重慶大廈的脈絡緣起為何,及其在未來將面臨哪些挑戰(zhàn)?等等。筆者認為此書之所以重要不僅是因為在理論方法上有所創(chuàng)新和提升,更是因為使用了翔實的資料作為打開香港重慶大廈的金鑰匙,讓在外面駐足觀望、滿懷疑慮的人們更為客觀或懷有人文關懷地去看待一個文化現(xiàn)象,這正是人類學者研究的核心目標所在。
麥高登(Gordon Mathews)為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系主任,1993年獲得康奈爾大學博士學位,研究方向主要包括文化與認同、文化與全球化、人類學理論、語言、象征與社會等。其著作GhettoattheCenteroftheWorld:ChungkingMansions,HongKong于2011年在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問世后便掀起一陣重新認識香港這一國際化都市的浪潮,重慶大廈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理解。2014年楊旸將之翻譯為《香港重慶大廈: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引發(fā)了更多中國人的思考。重慶大廈的存在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看似破舊不堪的重慶大廈為何遲遲未被拆除,大廈內部人群如何建立起相互聯(lián)系等問題的答案是人們迫切想要知曉的,這些問題在此之前也是困擾麥高登的一系列問題中的一小部分。隨著香港重慶大廈被重新定義,人們漸漸放下顧慮去探索在香港土地上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樓,年輕人開始走向大廈內部與不同國族的人群交流。麥高登對香港重慶大廈的深入研究使人們認識到一個更加多元化的社區(qū)。2014年6月此書獲得香港圖書獎,成為當年最受歡迎的書籍之一。
在《香港重慶大廈》未出版前,麥高登已對全球文化的多樣性,各族群間的互動、多元性等議題表現(xiàn)出強烈興趣,通過多點田野的比較,思考文化間的互構,以及全球化如何形塑了經(jīng)濟、政治、文化和主體的特殊結構。麥高登的著作試圖闡釋全球化進程中多族群內部的差異性和逐漸增加的相互重疊的時空秩序,各民族的文化以內部差異相互滲透的方式呈現(xiàn)出矛盾性、分離性和平衡性。麥高登對香港重慶大廈“低端全球化”的深入解讀源于他早期在香港開辟的田野陣地。1983年,他作為游客進入香港重慶大廈,1994年在香港定居后,出于人類學者的學術敏銳,他將香港作為重要的田野點去進行記錄、觀察和分析。2002年他與劉泰隆(Tai-lok Lui)編撰的《香港的消費》(ConsumingHongKong)討論了香港文化和社會的發(fā)展,將香港文化置于當代理論話語中,著重探討了社會經(jīng)濟結構的改變、體制改革、新興文化與全球化擴大進程中的聯(lián)系等等[1]。此外,麥高登、馬凱克(Eric Kit-wai Ma)和劉泰隆開始嘗試從香港的歷史層面和文化互動層面去探析全球化與本土化如何銜接的議題[2]。 麥高登對香港文化的深入調研讓縮于一角的重慶大廈被重視和重新解讀,2006年麥高登正式開啟了對大廈內部的人類學研究并于2011年出版《香港重慶大廈》一書。
除香港外,日本、美國,內地的廣州諸城市也是麥高登的主要田野點,從麥高登的學術軌跡和跨文化比較研究的方法運用去回顧,他為學者提供了一個個鮮活的個案調查,帶有極強故事性的敘事和自身如何開展研究的展示使麥高登的文化思考更具可讀性。麥高登的跨文化比較實則是在回應全球文化中的同質性和異質性問題。麥高登的早期著作意在闡明在全球化背景下各國間因經(jīng)濟、文化、政治等方面的交往彼此出現(xiàn)“文化聯(lián)結與邊界”(cultural bonds and boundaries)的現(xiàn)象。麥高登的研究是對文化多維度的再思考,對文化多樣性的尊重與理解。例如,1996年出版的《何為人生之意義:日本與美國對自身世界的理解》(WhatMakesLifeWorthLiving?HowJapaneseandAmericansMakeSenseofTheirWorlds)于2001年由日本學者宮澤洋子(Yoko Miyakawa)翻譯成日語出版。在此書中,麥高登通過研究美國和日本9對處境相似的個體來考慮生命的意義這個長期存在的哲學問題,探索來自日本、美國兩種文化體系下的人們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生命意義的過程。他闡明了工作和愛情、宗教、創(chuàng)造力和自我實現(xiàn)等是其重要的因素,以廣泛而有趣的觀點拓展了人們對生命意義的再思考。麥高登用日文術語ikigai——“最能讓人覺得生命值得活下去的東西”(that which most makes one’s life seem worth living)來探討這些話題。盡管美式英語沒有對應的詞,但ikigai不僅適用于日本人的生活,也適用于美國人的生活,ikigai是每個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本質的生活目標。麥高登通過采訪這些人的生活故事,分析了全球文化互動中現(xiàn)代日本人和美國人的生活如何受到社會角色和文化詞匯的影響。他以當時世界上兩個最大經(jīng)濟體的居民為研究對象,以理解他們的生活為出發(fā)點,為我們對這個充滿懷疑的時代帶來了至關重要的新理解[3]。
全球化的到來使接受新文化的個體與傳統(tǒng)社會秩序間出現(xiàn)剝離和嵌入式的調節(ji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文化問題一觸即發(fā)。2004年麥高登與布魯斯·懷特(Bruce White)編撰的《日本新一代:年輕人是否創(chuàng)造一個新社會》(Japan’sChangingGenerations:AreYoungPeopleCreatingaNewSociety?)以日本年輕一代為研究對象,探討日本存在的代際關系,其中“代溝”問題尤為突出,年青一代在進入成年社會、學會遵守成人社會秩序之前會出現(xiàn)一種對傳統(tǒng)社會的抵制,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可能與日本戰(zhàn)后的情況截然不同,是一種新型的社會觀念。報告中得出的潛在預言認為,雖然日本十幾歲、二十幾歲和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沒有對社會與政治進行公然反抗,但是他們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對現(xiàn)有的日本社會秩序感到不滿,并進行了相應的抵抗。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不同,就業(yè)、養(yǎng)育的方式等內容的不同可能導致未來日本與當代日本有很大的差異[4]。而這種變化與文化全球化存在相互的影響。
麥高登的文化思考中貫穿了全球化、文化多樣性、都市族群文化互動等社會焦點。以全球化為背景,他提出了“全球文化超市”的概念。縱觀21世紀關于全球化的辯論和討論主要集中于歸屬和身份問題上,人們認為這個世界正在消除差異,出現(xiàn)同質化,傳統(tǒng)的身份類別已無意義或過時。人類學家阿爾君·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王愛華(Aihwa Ong)、丹尼爾·米勒(Daniel Miller)和其他學者已在此種背景下研究了文化身份形成和展演的論題。麥高登于此時也加入了這個新興的學術體系,通過考察日本的藝術家和音樂家、中國的知識分子以及美國宗教人士三個不同國家群體去討論核心概念——“全球文化超市”。在2000年出版的《全球文化/個人身份:在文化超市中尋求家園》(GlobalCulture/IndividualIdentity:SearchingforHomeintheCulturalSupermarket)一書中,麥高登以一種清晰而生動的風格打開了全球化、文化和身份等復雜的話題?!拔幕小?cultural supermarket)是他以全球化為背景去探討的文化現(xiàn)象,文化超市被看作與自小經(jīng)歷和想象的文化根源相反的領域,個人有自由去選擇超市中的東西從而形塑自己的人生。麥高登借討論的議題發(fā)出疑問:大多數(shù)人仍然認為自己屬于一種特定的文化,然而事實卻是我們許多生活在富裕社會的人從全球文化超市中選擇生活的各個方面,無論是食物、藝術還是精神信仰層面都不再是孤立的存在,如果根源只是消費者的又一種選擇,我們還能聲稱擁有一種基本的文化身份嗎?[5]麥高登的疑問是對多元社會文化的一種理性反思,全球化促發(fā)多種文化碰撞的同時,身處社會中的人們其身份已不再單一,族群以“理性選擇”去構建身份以適應文化的漸變。馬里奧·馬斯沙(Mário Mascherpe)在2002年將此書翻譯為巴西葡萄牙語,伊娃·克萊克特(Ewa Klekot)于 2005年將其翻譯到波蘭,由此可見麥高登對另類全球化思考的視角在學術界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
2012年麥高登與古絲塔瓦·林·瑞伯奧(Gustavo Lins Ribeiro) 、卡洛斯·艾博·維伽(Carlos Alba Vega)合編了《自下而上的全球化:世界的其他經(jīng)濟體》(GlobalizationFromBelow:TheWorld’sOtherEconomy)[6],這里的“自下而上”便是2011年提出“低端全球化”概念的理論提升。與以往“全球化”一詞相比,“低端全球化”不再是跨國公司和精通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上層技術人員或精英層的專用術語,生活于社會底層的群體亦可在全球范圍內通過低成本對各類生產(chǎn)要素實行重組,在適當?shù)膮^(qū)域內進行經(jīng)濟活動,將“低資本投入”與所形成的“非正式經(jīng)濟”轉化為一種區(qū)位優(yōu)勢,利用多元跨國參與者形成的社會網(wǎng)絡幫助群體積極面對全球化帶來的沖擊。2017年麥高登與他的兩位學生林丹、楊玚合著TheWorldinGuangzhou:AfricansandOtherForeignersinSouthChina’sGlobalMarketplace,2018年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譯為《南中國的世界城:廣州的非洲人與低端全球化》,麥高登2010—2014年間多次進入田野以廣州為例呈現(xiàn)了又一新興起的“低端全球化”中心城市,作者重新思考了全球化經(jīng)濟背景下外國人群的生活狀況,全球化進程中不同族群間的互動關系,將全球化與都市多元族群兩個學術熱點問題結合起來去討論[7]。
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近距離地感受全球化,全球各地都有“低端全球化”的身影,如中國的非洲商人、加爾各答的街頭小販、墨西哥倒賣盜版CD的販賣者等都是“低端全球化”的重要參與者。不可否認,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實際上每天都經(jīng)歷著全球化帶來的改變,跨國小販行走在法律邊緣,伴隨風險和發(fā)財致富的美夢來到某處將產(chǎn)品帶回自己國家銷售,并與消費者建立并不穩(wěn)定的互惠性經(jīng)濟往來。麥高登對“低端全球化”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的剖析源自人類學家對文化的關注,不斷探尋文化實踐者如何理解自我,定義所形成的文化事實。自1996年相繼發(fā)表關于“追尋生活的意義”的文章后,麥高登從人際互動中看到了文化在塑造人們身份的同時也在解構強加于其身上的文化意義之網(wǎng),例如《在香港尋求庇護的他者:生活的悖論》(AsylumSeekersinHongKong:TheParadoxesofLivesLivedonHold)[8]都是對相對弱勢群體的關注,他懷著尊重之心客觀細致地認識調研對象,走進看上去不被當?shù)匚幕J同的、被污名化的世界,這是人類學者基本的道德訓練——尊重文化,尊重個體。
麥高登在《香港重慶大廈》中從“地點”“人群”“商品”“法律”和“未來”五大方面解讀大廈內“低端全球化”的產(chǎn)生,這也可以看作全書的主線。重慶大廈的文化交匯無不與其地點的特殊性、人群的復雜性、商品的流通性、法律監(jiān)管的強制性與開放性以及大廈未來的不確定性相關?!暗投巳蚧辈皇侵话l(fā)生于香港重慶大廈內,世界各個角落都在演繹著全球化帶來的沖擊,共享全球化成果已經(jīng)成為人們了解世界、認識世界的實踐內容?!暗投巳蚧辈⒎仟毦邉?chuàng)新的新概念,阿帕杜萊此前提出的“草根全球化”與之相應。阿帕杜萊認為,社會公共輿論中,小商販、農(nóng)民、商人、城市居民給人一種其被排斥在世界貿(mào)易圈之外的刻板印象,全球化的言論被不斷分散成知識群體所掌握的話語,成為國際與國家間的交流內容,在社會形式的發(fā)展趨勢下,一種依賴于代表窮人利益的全球化戰(zhàn)略、愿景被稱為“草根全球化”[9]。“自上而下的全球化”“草根全球化”以及“低端全球化”運行的最大特點便是非政府組織,通過部分運動、部分網(wǎng)絡、部分組織的新生社會形式從底層推進,向外部波及,開展全球化。總體來看,促使重慶大廈產(chǎn)生“低端全球化”的原因有如下幾個方面。
麥高登的《香港重慶大廈》提供了分析全球化的又一研究范式。在了解“低端全球化”產(chǎn)生之前有必要對香港重慶大廈的歷史脈絡作簡要梳理,因為重慶大廈的“低端全球化”與之密切相關,歷史變遷使得昔日的重慶大廈由高檔、繁華、象征身份的樓宇變?yōu)榱畠r商鋪、旅店的集中地。
重慶大廈位于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油尖旺區(qū)尖沙咀彌敦道,1961年建成。如今大廈的風格盡管因修葺有所改變,但也是20世紀60年代香港最常見的建筑風格。2005年業(yè)主立案法團對大廈進行了整改,使其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但內部結構并未有大的調整。正如麥高登在書中所指出的:“然而無論重慶大廈再怎么翻天覆地改造,它永遠不可能成為像其他香港購物商城一樣的建筑,只能繼續(xù)保持其特有的國際化風格,包括它的破舊外貌”[10]43。重慶大廈在最初建成時是一棟高檔建筑,19世紀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香港政府雇傭印度人為警員和士兵,大廈內開始有大量的南亞居民入住其中。20世紀60年代中期,越南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對重慶大廈造成一定影響,火災成為大廈的巨大安全隱患。也許出于安全考慮,20世紀70年代重慶大廈內常住的香港華裔家庭將物業(yè)權轉交給新移民,自己搬離重慶大廈,大廈從私人住宅區(qū)日漸變成旅店,逐漸成為背包客和嬉皮士的圣地。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大廈內除往來大量的南亞人外,非洲人作為新移民群體也開始出現(xiàn)于大廈內,這與1984年重慶大廈附近的九龍清真寺重建有關,到2000年大多數(shù)進入大廈的人群來自非洲。在貿(mào)易往來、尋求避難、旅行等日?;顒拥淖饔孟?,重慶大廈成為全球化的交匯處,成為特定全球化形式——“低端全球化”的載體,麥高登將之定義為人與物品在低資本投入和非正式經(jīng)濟(半合法或非法)情形下的跨國流動,其組織形態(tài)常與發(fā)展中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10]19。重慶大廈與亞非地區(qū)構成的網(wǎng)絡體系使得全球化的成果能被共享,歷史的變遷中重慶大廈內“低端全球化”開始萌芽。
如果說歷史是孕育重慶大廈產(chǎn)生“低端全球化”的溫床,那么大廈內流動的人口便是燒暖這張床的實踐者。懷揣致富夢來此進行貿(mào)易的南亞、非洲商人,想要淘金變?yōu)槿松先说呐R時工,尋求庇護的國際避難者,處于灰色地帶的性工作者、癮君子,來自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的家庭傭工,探求刺激、尋覓廉價住宿或進行心靈之旅的游客構成大廈內的主要人群。群體依據(jù)自身職業(yè)的特性實行跨越族群式的互動,比如非洲人在重慶大廈內很難找到胃口相符的菜肴,只能在南亞小食攤位前踱步,反復詢問店主是否是清真食品,以期找到能食用的菜肴;再如非洲批發(fā)商與南亞店主交易時,要懂得一些互動規(guī)則,在賣家面前盡量表現(xiàn)自我,以避免錢財損失。互動中的交流不可避免,大廈內匯聚著各種語言,但通用的卻是英語,不會英語的人們在此地很難進行貿(mào)易。大廈內部的互動還來自雇傭關系,這體現(xiàn)了族群互動關系的靈活性,族群間的交流有長期與短期之分:短期關系包括店主低薪聘請避難者及與持旅行簽證之人簽約所形成的雇傭關系,或者性工作者與需要性服務的群體之間形成的買賣交易關系;而長期的族群交流包括商人與顧客、商人與店鋪經(jīng)理之間建立的以信任為紐帶的長期合作關系。不同群體交流時氛圍不同,有時是緊張的競爭關系,有時是親密的伙伴關系。例如,華裔店鋪的旁邊有家巴基斯坦手機店,兩者在貿(mào)易上可能存在潛在的競爭關系,但如果一方遇到急事兒時,另一方會伸出友誼之手。群體間交流的靈活性還在于,有時此種交流會轉化成戀愛關系??v觀之,多族群的互動促成了文化的多元,重慶大廈內盡管人際互動中存在矛盾沖突,有時表現(xiàn)得并非十分友善融洽,但也不至于發(fā)展成仇視敵對的狀況。透過麥高登的著作可以看到窮人和富人懸殊的貧富差距在很大程度上加劇了階級沖突,促使“低端全球化”由發(fā)展中國家向欠發(fā)達國家流動。典型的案例是撒哈拉南部20%的非洲人使用重慶大廈銷售的手機?!暗投巳蚧敝械纳倘?、窮人(在香港的窮人并非所屬國的窮人,在所屬國他們往往是中產(chǎn)階層或上層社會的“精英”)鋌而走險利用集裝箱或行李箱運送貨物,背井離鄉(xiāng)跨越大半個地球來此尋找經(jīng)濟機會。對他們而言,最大的誘惑來自金錢,他們期望有一天賺夠錢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實現(xiàn)個人理想,他們盡可能逃避法律對其的制裁和干涉,這是“低端全球化”在大部分發(fā)展中國家中存在的原因。
重慶大廈的歷史、群體互動是“低端全球化”的開端,歷史搭建了自下而上的全球化展演舞臺,群體互動使展演的舞臺不至于缺少表演者,在參與者之間建立相互銜接的關系,而表演中最重要的道具就是商品。大廈中的商品成為建立群體互動關系的關鍵,如果沒有商品存在,大廈便不復存在,也就不能形成“低端全球化”的交匯中心?!暗投巳蚧辈煌谌蚧皇峭ㄟ^大型跨國企業(yè)進行激進式的席卷和滲透,而是個體商人之間建立在信任基礎上的經(jīng)商活動。“低端全球化”的特點與人、商品、法律三者密切相關:(1)交易比較隨意,有時是灰色交易,有時甚至游走在違反法律的邊界上;(2)涉及法律的盲區(qū),承擔高風險;(3)現(xiàn)金交易,不需要信用卡、信譽卡等憑證;(4)通常發(fā)生在發(fā)展中國家,但其實遍布全球,如巴黎的剛果商人、紐約街頭的非洲小販等;(5)交易時以相互之間的信任而非合同為基礎。由此來看,流動中的商品為“低端全球化”市場供應所需的貨物,建立消費與被消費的供需關系,重慶大廈內商品的流動方向便是“低端全球化”延伸的路徑。
商販行走在法律的邊緣處,法律的實施和香港政策的改變,必然影響“低端全球化”的走向。重慶大廈內最常見的商品是手機,仿冒品、無牌手機、二手手機等貿(mào)易商品違背了法律體系準則,商人在逾越這道法網(wǎng)時需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不管是在過海關時被全部沒收非法攜帶的貨物,還是通過賄賂海關人員以減少沒收商品帶來的損失,都不可避免利益損失風險,甚至還可能面臨牢獄之災。重慶大廈成為香港中心位置的“內飛地”,貿(mào)易往來不斷,“低端全球化”無時無刻不在上映。灰色貿(mào)易為何能在法制社會中流動?麥高登通過大廈內群體與警方的日?;有袨檎归_了法律論述。首先,重慶大廈的生意大多不受警方干涉,發(fā)生刑事案件后警察才會介入。持旅游簽證的臨時工、避難者、性工作者會在雇傭者那里得到相應的庇護,警察一旦突然搜查,大廈內會相互傳遞信息,使那些打工者逃離,雇主在向警察敘述時表示完全不知情或說是遠房親戚。面對“危機”大廈內部暫時形成一個“共同體”,以抵制外來的試圖破壞平衡關系的警方。其次,香港的簽證與居留權決定著“低端全球化”往來的貿(mào)易類型,不同國籍背景使他們持有的簽證日期長短不同。比如,安圭拉、阿根廷、澳大利亞、伯利茲等國家的人可以在港90天,巴林、玻利維亞等國家的人可以在港30天,阿爾巴尼亞等國家的人在港時間不得超過14天。簽證時間的長短關乎金錢的多寡,是商販、臨時工、性工作者等人非常關心的問題,這些人想要長期留在香港的辦法就是與永居香港的居民結婚,但能達成愿望的寥寥無幾。外來者利用法律空缺往返于大廈內外,懷揣經(jīng)濟致富美夢,但終將面臨各種生存挑戰(zhàn)。
法律中存在的矛盾沖突使重慶大廈內生存的群體游走在法律邊緣,為了生存的目標既尊重法律又藐視法律,避難者便是這對矛盾體承擔者的代表。他們是重慶大廈內為數(shù)較多的一部分群體,由于在政治、宗教或種族上遭到迫害而被迫逃離故土,在到達新的地方后想要開啟新生活,但他們的處境不容樂觀,是一個困難且無助的群體。避難者之所以也是“低端全球化”中的一分子,是由于香港政策規(guī)定不允許任何避難者在香港擁有永久居留權,除非他們向聯(lián)合國難民署提出申請并通過繁雜的面試。一次次希望與失望交織消磨著他們的耐心,總期盼提出的申請得到聯(lián)合國難民署的同意,可獲得資格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shù)。雖然避難者的生活舉步維艱,但是香港開放的邊境政策為他們提供了便利,因為根據(jù)香港法律,尋求庇護的避難者一旦出國便不需要再次回國辦理更新簽證手續(xù)。沿著麥高登給出的線索,我們可以看到他對避難者的記錄實則是對香港法律政策進一步促成“低端全球化”的分析。
歷史演進、群體互動、商品流動、法律政策的修改都在促使“低端全球化”在香港重慶大廈產(chǎn)生,這座大廈的存在引發(fā)了全球化的衍生,而“低端全球化”正在契機中尋找蔓延的路徑以向更廣闊的區(qū)域延伸。
伴隨改革開放與“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族群間形成新型的聚合與區(qū)隔空間,為中國帶來全新的社會交往模式。除香港重慶大廈外,廣州小北社區(qū)、三元里社區(qū),北京朝陽區(qū)麥子店的國際社區(qū),山東青島城陽區(qū)等地都聚合了不同族群,他們操持不同的語言,展示著各種各樣的文化元素。他們在世界各地的都市中主動聚集又主動區(qū)隔,“跨國移民社會空間”(transnational social space)[11]在各大城市中涌現(xiàn),不再僅僅依靠傳統(tǒng)主流力量——國家政府、跨國公司推動和控制,而是出現(xiàn)邁克爾·萊恩斯(Michal Lyons)所謂的“第三層全球化”(the “third tier” of globalization)[12]自下而上的全球化力量。全球化是20世紀80年代世界范圍內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研究者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開始關注并研究在全球化背景下出現(xiàn)的自下而上的跨國族群聚居區(qū),如戴春對上海國際化社區(qū)社會融入進行了研究[13];李志剛等[14-15]、萊恩斯等[16]、麥高登等[17]對廣州“巧克力城”展開研究,分析了黑人聚居區(qū)形成的社會空間,認為這種自下而上形成的聚居在本質上是一種草根現(xiàn)象或基層現(xiàn)象(grassroots phenomenon)。這種草根現(xiàn)象創(chuàng)建了一個小額資本的全球平臺,貿(mào)易商透過自我的膽識和在國際貿(mào)易中的技巧策略有效推動了貿(mào)易的發(fā)生和增長。
中國最為典型的“低端全球化”之地是浙江義烏,它是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之一。自20世紀80年代初第一代小商品市場誕生以來,義烏便成為國際性商貿(mào)市場,被稱為“世界第一大市場”,在面積約為1 105平方公里的縣級市形成了一個商貿(mào)場域,來自100多個國家的外籍人士于此進行著跨國貿(mào)易。義烏市對2016年全年涉外人員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此地境外人員達到15 000人(1)數(shù)據(jù)來源于義烏市2016全年涉外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信息。,不同國籍的人在所屬國與義烏之間往返,形成“候鳥型”遷移。“低端全球化”的案例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它使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之間有了交匯口。全球化的市場不再是強調網(wǎng)絡技術和優(yōu)化資源配置、被富人統(tǒng)一控制的單一市場,第三世界的人們也有權參與其中,成為時代的“弄潮兒”。
費孝通先生1986年分析溫州模式時提出“小商品、大市場”的概念,指出溫州模式的意義不在于發(fā)展了家庭工業(yè),而是提供了一個民間自發(fā)的遍及全國的“小商品、大市場”,使生產(chǎn)者與消費者間建立起一個無孔不入的流通網(wǎng)絡。費老預測性地呈現(xiàn)了“小”和“大”的關系,通過分享在德國柏林的所見詮釋草根力量正在流動與崛起:有人敲開房門,一位拎著手提箱的中國人站在門外準備兜售,打開手提箱是日用小百貨。費老所見的場景并非碰巧,在巴黎、柏林等歐洲大陸的不少城市,這樣的小生意人數(shù)以萬計,他們大多來自溫州青田一帶,依靠送貨上門和優(yōu)良的服務態(tài)度賺錢[18]。在歐洲的溫州青田人與在廣州的非洲人、在義烏的阿拉伯人一樣,自發(fā)在國外尋求貿(mào)易契機,利用低投入在半合法或非法的情形下形成跨國流動。
麥高登之前人類學界并未對“低端全球化”的概念給予重視,他的案例呈現(xiàn)了一個多族群的文化聚合之所,同時指出了“低端全球化”圖景的主要特征?!暗投巳蚧钡膶嵺`過程主要發(fā)生在第三世界或處于發(fā)展中國家的群體中,在交易方式上有別于通過網(wǎng)絡技術或跨國銀行的協(xié)作,商品的流動以及人員的流動遵循一定方向,他們游走于不同文化和空間,在匯聚的空間中呈現(xiàn)多元的文化景致,即麥高登所謂的“全球文化超市”。他們在互動中構建了自己的身份,建立起單一或多重“文化身份”,個人依據(jù)不同的情景塑造并改變自己文化身份構成生存性策略。
全球化是較為復雜的運轉過程,“低端全球化”是都市高度流動性的體現(xiàn)[19]。麥高登的研究是都市人類學研究中的重點,一個社區(qū)是一個微觀型社會,在所處的都市中,人們對眼前的事物習以為常,對真實的狀況卻極為陌生,都市里熟悉的陌生人會時刻提醒我們“我者”與“他者”的差異性和趨同性,在穿越城市一角到另一端去探究問題真相時,會發(fā)現(xiàn)腦海中熟知的小區(qū)域別有洞天?!安莞蚧被颉暗投巳蚧笔怯嘘P空間的想象和實踐,囊括了物理空間和文化的社會性空間,自下而上的策略性選擇使霍米·巴巴(Homi F. Bhabha)、愛德華·索亞(Edward W. Soja)所談論的“第三空間”成為可能,在流動的、開放的界域中形成極大的包容和社會性關系,第三空間是物質與精神的超越,不同于固化的交往,第三空間具有嬗變性,使交流的邊界更為寬泛[20]。全球化加劇了兩極分化,造成全球的不平等分配。伴隨著跨國的資金流動,自下而上的力量使邊緣或半邊緣群體逐級向中心流動。“低端全球化”過程中群體在實踐中產(chǎn)生的新型空間是第三空間的一種顯現(xiàn),參與者成為跨越空間實踐的主體,他們通過策略性的互動、協(xié)商,共享匯集地帶來的多元文化,在聚合的內部空間遵循一定的秩序和協(xié)作機制。在現(xiàn)代化與全球化的交織語境下,被一些學者狹隘地稱為邊緣族群的人們并不是被排斥在全球化之外或游離于社會之外,他們利用自身的能動性實現(xiàn)與世界的接軌,盡管軌道的修成并非由國家、地方政府的上層力量主導,而是族群內部自行解決,但路的修成是具有動機性的,是族群成員共享的成果。
都市中的人們不再深扎于固定和停滯的空間上,不再以血緣為聚集條件,而是多種復雜條件的聚合。不同族群相聚形成混雜的聚居區(qū),文化在內部繁衍為多種新型文化元素。都市中的成員組成開放且多元的整體,外籍商人、臨時工、保姆等各種職業(yè)的各國人口匯集于都市各個角落,擁有世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不經(jīng)意間所形成的場域下進行場景式互動,此場域濃縮了一張縱橫交錯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人們對地方的想象促使人口快速流動。
麥高登的研究為都市民族志提供了重要的研究范式,使學者重新反思在開放的環(huán)境下,文化在共享的同時更需要彼此之間的協(xié)調與溝通,多元的潮流打破了理解、觀察文化的單一視角,強調了文化群體的不可分割性。香港重慶大廈內部多族群構成的文化是一個有層次的文化結構,擁有美國文化印記的麥高登對“低端全球化”文化現(xiàn)象的研究是一項跨文化的比較研究,他反思了不同文化在價值上的平等,在競爭與共生的社會內部,第三世界國家的人們積極尋求生存空間,參與到全球化的聯(lián)動體系中,他們的生存策略盡管不值得大力推崇,但他們?yōu)樯疃疾ǖ木駞s值得敬佩。麥高登的都市民族志研究中弱化了某些生存空間的隔離性和封閉性特質,對內部空間文化的研究是“基于對空間過程和人們生活方式理解基礎上而得出的結論”[21]50。此外,從研究的角度來看,早期的研究中學者主要關注精英文化和社會主流勢力的趨向,忽視社會結構的下層力量。但在高強度流動的現(xiàn)代社會中,草根性聲音和觀點是不能被排除在外的,“低端全球化”或“草根全球化”不是為了劃分文化中心或文化邊緣。在《香港重慶大廈》中作者用“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來定義香港重慶大廈,但邊緣與中心的關系是相互聯(lián)系、有機結合的,麥高登的都市民族志也在提醒每位研究者,邊緣與中心是相對的概念,“低端全球化”中的群體利用低投入和半合法化或非法的方式進行跨國流動,他們的身份也同樣在中心和邊緣之間切換。在異國他鄉(xiāng)擁有較少資金的他們在相對固定的社區(qū)中處于邊緣地位,但回歸所屬國后倒手變賣物品使他們擁有了一定資金基礎,成為跨國貿(mào)易的中間商,他們的位置又從邊緣回歸到中心。相較于全球化時代中的高端交易,“低端全球化”擁有自己的市場和自主的選擇性。
在研究中有很多值得進一步探究的內容,例如各族群間如何互動,如何展開適應性策略?跨國貿(mào)易間的社會資本和社會關系如何重構?跨國背景下如何實現(xiàn)文化認同?“低端全球化”是國家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新形式,這種形式突破了大型跨國貿(mào)易公司的壁壘,也突破了越來越兩級分化的世界,將散落在邊緣的、參與感較弱的窮人拉進了共享的社會機制中。吉登斯認為全球化在本質上是時空的延伸,通過現(xiàn)場的卷入與跨距離互動相關聯(lián),全球化的運作是世界范圍內社會關系的強化,這種關系可以以一種方式將相距遙遠的地域連接[22]56-57。但吉登斯在論述中依舊是以發(fā)達國家為基點,討論自上而下的力量,未將“第三世界”和發(fā)展中國家中出現(xiàn)的全球化轉向納入考究范圍。世界越來越形成一個整體,人們趨于接受“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結論。在全球化背景下,人們通過空間流動實現(xiàn)了重新組合排列,同時也催生了對“多元化”的調適?!暗投巳蚧弊鳛槿蚧难a充是世界體系的內在構成。未來的重慶大廈可能會被拆除,未來的義烏市場可能發(fā)展成高端市場,未來的三元里社區(qū)、小北社區(qū)可能由于簽證、戶籍制度的強化使一部分人無法進行自由的跨國貿(mào)易,但“低端全球化”從來不會缺場,在下一個角落會重新出現(xiàn)一個重慶大廈、義烏市場、三里元社區(qū),出現(xiàn)一個南中國的世界城。
回歸本書,“低端全球化”發(fā)生在香港重慶大廈而不是其他繁華場域,足以說明重慶大廈的特殊性。全球化邁進世界各地時,學者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自上而下的全球化,對自下而上的全球化、“草根全球化”和“低端全球化”缺乏關注。處于灰色地帶的人群被忽視,其尷尬的身份無法在香港得到認同,盡管有些人家在此地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代,但依舊無法被當?shù)厝苏J同。然而,在多元文化的不斷交流中,我們預測性地認為,香港當?shù)厝藭饾u接受外來族群,至少現(xiàn)在的重慶大廈不再是提之色變的“黑色心臟”。重慶大廈孕育出的世界主義氛圍使人們在道德上變得寬容,來自敵對國的雙方能夠超越國家強加于其身上的身份、超越國家和種族矛盾帶來的沖突建立友誼,民族主義強烈的人們在重慶大廈得到了“改造”,因為重慶大廈相處的第一條準則便是相互尊重、相互包容。
麥高登對香港重慶大廈的研究使讀者理解了“低端全球化”的概念,用民族志的個案展現(xiàn)了全球化的多重維度。重慶大廈成為中國全球化的中樞地區(qū),商人通過低成本的資金投入購買相對核心和發(fā)達國家的二手或仿冒偽劣商品,來往的貿(mào)易通過面對面的人際溝通進行,投資資本相較全球化資金來說數(shù)額較少,現(xiàn)金是常用的支付方式。在當今社會經(jīng)濟局勢下,重慶大廈的脆弱性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其未來的發(fā)展已有一定的預見性:在未來的幾十年里,它可能會繼續(xù)存在,但終究有一天會被拆除。這可能是多方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首先,簽證問題的限制,以往非洲商人來中國的第一站是重慶大廈,現(xiàn)在由于香港簽證的限制和煩瑣,非洲商人不斷涌入中國內地,導致重慶大廈客源驟減;其次,尋求避難的人可能因為免簽入境政策的改變而無法進入香港;最后,重慶大廈業(yè)主立案法團的提議如果奏效,大廈將會被重新規(guī)制,高額的店鋪租用費可能迫使店鋪遷離。香港重慶大廈作為多元文化交匯中心,盡管可能由于多方面原因不復存在,但是“低端全球化”的現(xiàn)象卻不會缺席,其依舊是未來世界的一種存在形式。
在《香港重慶大廈》一書中,作者以貿(mào)易網(wǎng)絡鋪開社會網(wǎng)絡,呈現(xiàn)空間和時間以及“他者”的關系,反思中心—邊緣的概念,以及第三世界的人們如何利用自我的能動性主動參與到全球化之中。人們的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也成為作者的研究對象,聚焦于那些為生活而遠走他鄉(xiāng)的普通人如何越過邊界盡可能規(guī)避法律實現(xiàn)自己的淘金夢?!暗投巳蚧标P注的是一種開放的邊界、草根的聲音,對思考如今的農(nóng)民工問題、城鄉(xiāng)接合部、城中村、海外華商、海外移民潮、留學潮等問題都有啟發(fā)。與此同時,“低端全球化”也存在一些不良的影響,如何規(guī)避和正確引導這一流通渠道使其合法化、公開化、社會化還需要進一步思考。僅僅依靠群體的信任機制和道德約束來維系“低端全球化”的運行是遠遠不夠的,其需要更細分的法律作為后盾,涉外機關需進一步維護參與者的權利和權益,增強友好合作的社會風氣,健全市場機制?!耙粠б宦贰背h的開展將有助于思考“低端全球化”的未來動向,理解中國在全球化體系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