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間愛著（組詩）

張敏華，1963年出生，浙江嘉興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作家權(quán)益保障委員會副主任，嘉興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詩刊》《作家》《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天涯》《星星》《揚(yáng)子江》《詩選刊》等100多家刊物發(fā)表詩歌。著有詩集《最后的禪意》《反芻》《風(fēng)也會融化》《沉香蕩》，散文詩集《風(fēng)從身后抱住我》?，F(xiàn)居浙江嘉善。

期待

每天早晨我都會在鳥聲中醒來，

一窗之隔，我摘下眼罩。

新的一天，我不能不在乎，

又不能太在乎。

出門看天，

天晴，心情會變好;

下雨，就帶上一把雨傘，

聽天籟之聲。

有多少人像我一樣，身體里

養(yǎng)著這么一群鳥，

懷里藏著這么一把

雨傘。

片刻

一只蝸牛正爬上公路，

“請稍等片刻。”風(fēng)中有一個聲音

在和誰說話。

這些微小的片刻，它們和萬物

經(jīng)歷一次次非比尋常的相遇：歡笑，抽泣，尖叫，靜默。

數(shù)不清的片刻，數(shù)不清的萬物，

它們藏著四肢和眼睛。

被時間愛著，恨著，愛著，

愛恨交加──

蜘蛛

即使我沒看見蜘蛛，但它

仍在屋檐下補(bǔ)網(wǎng)。

蛛網(wǎng)上細(xì)小的水珠讓我看見光，

顫抖的網(wǎng)扣讓我聽見風(fēng)。

一只蜘蛛，把混沌的塵世

編織在一張蛛網(wǎng)上，

它瘦小的身影，減輕了

人間的悲憫。

蛛網(wǎng)可能被捅破，蜘蛛

掉下來，逃過一劫。

面對蜘蛛，我的目光變得恍惚和遲鈍，

我想背叛它，卻讓我心生愧疚。

因?yàn)樯?，需要一只蜘蛛?/p>

死，需要一張蛛網(wǎng)。

站在蛛網(wǎng)下，我迎著風(fēng)，

像迎著蛛網(wǎng)。

回答

持續(xù)低燒的父親說，如果

再給他一年，他會把手里的土豆

埋入泥土，而不是把它

煮熟后吃掉。

燙手的土豆等著冷卻。

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

我自然知道他對生的渴望，

對死的坦然──

“為什么都會死？”

請讓被父親吞咽到肚里的

土豆回答。

四月

黃昏落在晚櫻上，夜色漸濃，

遇見的人只看到背影。

池塘里叢生的葦草和菖蒲，

像針，扎出了綠意。

而一個人來了，又離開，

卸下身后的靜寂。

不該把夜晚想得那么黑，

新月鉆出云層，一臉的干凈。

回頭，或抬頭的次數(shù)多了，

就變成了牽掛。

風(fēng)，沉默

仿佛只有沉默才能

聽見風(fēng)聲。

“起風(fēng)了?！睕]有什么不能發(fā)生，

直到風(fēng)的嗓子劈了。

風(fēng)試圖用它的嘶啞聲音

抹去人間的沉默──

錯愕的那一瞬，沉默是

唯一的聲音。

一棵樹也不例外

碗口粗的一棵樹，它那么高，

那么硬，又那么陡峭──

但它不說話。

砍下一根樹枝，

不知道它流了多少血，忍著多少疼。

風(fēng)迷了路。

所有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命運(yùn)

都不是命運(yùn)──

一棵樹，也不例外。

想做的事

昨晚失眠。我嘴里有薄荷的味道。

夜是一種隔離。

蜘蛛在月光下補(bǔ)網(wǎng)。

堅(jiān)持在做的事，并不都是我想做的。

──切開的蘋果開始變黑。

不曾經(jīng)歷過，我和一棵銀杏樹成為朋友。

午后，我將一位來社區(qū)

打流感疫苗的老人，

從電瓶三輪車上抱下來。

悲憫

一只破碎的碗，被遺棄在葦草叢中，

風(fēng)摔倒在碗里。

從碗沿到碗底，

塵土之痛，在碗壁上結(jié)痂。

一時一刻，風(fēng)在破碎的

碗里，經(jīng)歷因果。

一只破碎的碗，一碗破碎的風(fēng)，

絕塵而去。

夜色掩埋這只破碎的碗，

風(fēng)為這只碗，超度。

那一天

給父親理發(fā)，不知道

這竟是我最后一次給他理發(fā)──

刮胡須，忘了他的下巴

是否被我刮出了血。

洗頭，忘了水珠是否濺進(jìn)了他的眼睛。

吹頭發(fā)，忘了是用冷風(fēng)還是熱風(fēng)。

理完發(fā)，忘了是否給他梳頭，照鏡子。

現(xiàn)在我每次理發(fā)，看到花白的頭發(fā)飄落，

我都會想起父親，仿佛是他在給我理發(fā)。

親情

酒后醒來看見父親站在床邊，

端給我一杯紅糖姜茶。

而我感覺這是換了場景──

父親靠在病床上，

我端著一碗中藥，用湯匙

喂到他的嘴里。

在不同的時間，或在

不同的地方，常常有親情

降臨我們──

如此幸福地待在一起，

像小時候我騎在父親的背上，

到了中年，我推著

父親的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