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物如故鄉(xiāng)（外一篇）

前些日子在陽臺理花，發(fā)現(xiàn)有幾枝花長出了粉嘟嘟的花苞，想伸手碰碰，可先摸到的卻是比往日更為和煦的陽光，心里頭似乎有什么東西“嗖”一下飛過，恍然，原來是春已到了。

春到了，春天到了，心中一直呼喚的聲音在耳邊更加強烈了，遂選擇從心，返鄉(xiāng)。

等到真實地踩在家鄉(xiāng)社旗的土地上，心中的那顆種子陡然破土發(fā)芽。自大學(xué)后，便常年客居異鄉(xiāng)，從前年紀輕的時候，眼里只有遠方，心里只揣著異域。可如今已過而立之年，心思自和以前大不相同，不待夜深，只一個人獨坐時，心馳神往的就都是故鄉(xiāng)了，很難簡單說出對家鄉(xiāng)的眷戀，怕是沒一兩個時辰說不完的。

我是堅定的“唯家鄉(xiāng)至上主義者”，我做的工作也都是想把家鄉(xiāng)的文化傳播到更多的地方，讓更多的人都了解這個城市的美好，所以總是一談到家鄉(xiāng)就滔滔不絕。

可是這樣的我，在踩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時卻久久失語。

我感受著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棟個建筑和每一只鮮活的小動物。讓新鮮的空氣充盈我久被塵霾污染的肺部。

走在熟悉的路上，有的店變了模樣、有的沒變，有的人認識和我打招呼，有的人不認識，我也想微笑點頭示意。踏上故土，我總覺得什么都是好的。

家鄉(xiāng)名字叫社旗，原本稱賒店，是因為東漢時劉秀舉兵起義在此賒旗而得名。“依伏牛而襟漢水，望金盆而鞠瓊漿;仰天時而居地利，富物產(chǎn)而暢人和?！?965年，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周恩來總理親自提名建立社旗縣，寓意是“社會主義旗幟”。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更喜歡它的寓意。劉鄧大軍曾在這里商討宛東戰(zhàn)役，這片土地也被賦予了堅毅的紅色。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因這色彩而堅定信念、頑強奮斗，我也總是為家鄉(xiāng)擁有這抹色彩而驕傲。

走到了山陜會館，會館被譽為“中國第一會館”，只是今日不同以往那般游客絡(luò)繹、人聲鼎沸，倒是讓我得了便宜，覓得一道幽靜。會館前殿四柱三間均衡勻稱，是中庸思想落實在建筑上的美學(xué)。正殿中曾有關(guān)公關(guān)云長的座像，造型精湛，讓人望而生畏，可惜在1951年關(guān)公的塑像及配像均被拆除。“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我站在正殿中回想如煙往事，三百年前的先人應(yīng)該也如我一樣，站在殿中，虔誠地向武財神塑像祭拜。

“夢回人遠許多愁，只在梨花風(fēng)雨處”。又逛到七十二街，夢中常常還歸故土，七十二街的每一處，都用熾熱的心一寸一寸丈量過。這些古樸又美麗的大街小巷，承載著歷史的洪流和時代的更迭。每每撫上墻面上的裂痕，我也仿佛通過這些歲月的缺口穿行古今，我眼前的現(xiàn)代世界仿佛消失。我看到劉秀高喊“復(fù)興漢室”，看到南來北往的商人皆聚于此，看到秦晉商人聚此建立山陜會館，還看到劉伯承、鄧小平在商討宛東戰(zhàn)役。俯仰之間，我又回到了現(xiàn)在，可我覺得，這片土地上曾發(fā)生過的事情都冥冥中和我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我看著這些殘缺的墻面，看著每一塊“長”出年輪的磚，也頗覺得人磚俱老了。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卑酝跎酱Ｔ谶h處，易安居士的詩詞闖入我的腦海。歷史上很少用悲劇人物命名某個地點，但西楚霸王是被歷史偏愛的人。西楚霸王，少年時勇武非常、心有大志，起兵之后更是殺伐決斷。究竟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時局動蕩，風(fēng)云變幻，一腔熱血的西楚霸王在四面楚歌之中也難免心生寒意，在垓下烏江也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生不逢時，雖為敗寇，歷史卻仍給他一片天地，多少人詠他、嘆他，即便是批評他，也不得不承認在那時的風(fēng)云歲月里他所擁有的成就。我們追隨著先人浩如煙海的經(jīng)史典籍，可幾千年的歲月長河，我們很難輕易探知到歷史的真相。歷史雖然都由成功者書寫，可如霸王山，我們也能從這些流傳至今的名字里窺探到歷史真實的一隅。“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聲聲楚歌漸遠……

我往前走。很多時候，我們只顧著往前走了，繁華的異鄉(xiāng)卻擱不住我的靈魂，只因已經(jīng)擁有了厚重的底芯，又怎能再輕易更改姓名。這塊歷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上千年的土地，見證了太多大江東去，所以這塊土地上孕育出的人民也仿佛天生帶著古韻，骨子里的厚重是怎樣也抹不掉的。

忽而聽到一陣低沉嘶啞的樂聲，信步走去，發(fā)現(xiàn)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在吹薩克斯，竹林蔥郁，老人的背影綽約，我不敢再往前走上半分，只恐驚擾了這竹、這樂、這景、這人、這顆老又厚的心。薩克斯這種樂器很奇妙，通身金碧輝煌，總讓人覺得吹出來的就是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可它同中國的古樂又那么融合貼切、情意綿綿。薩克斯的旋律響在耳邊，思緒也跟隨音符游蕩，我看著那背影，背影生出的堅韌之意直震得我心底發(fā)顫。我總是怕老、怕年齡的增長、怕歲月的流逝，可堅厚的底色，沒有時間的浸潤是難以煥發(fā)出奪目的光芒的。“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也不知怎的，就很想流淚。在這片竹林中，我和這位老人是知己、是摯友，魂靈的牽引比肉體的攀談高貴，我沒看到他的臉，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們在這一支樂曲的演奏中早就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了。

“詩成流水上，夢盡落花間?！蔽业奈淖謥碜杂谖业撵`魂，而我的靈魂來自故里。是這片土地栽種培育了我的詩心、我的文情。我想，對于我來說，這句詩應(yīng)當是“詩成趙河上，夢盡古街間”。只有去向遠方才能懂夢歸故里，才能懂“故鄉(xiāng)籬下菊，今日幾花開”的愁郁;只有在異鄉(xiāng)過節(jié)，才能懂“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故里給我的文字添了情，給我的靈魂寫了意。

年歲愈長，愈醉心于這人間風(fēng)物，山川爾爾，萬家燈火，可此心只安于這一方天地。想回家，總是想回家，細來想想，家鄉(xiāng)于我，除去被賦予的那些名號，更多的是這些風(fēng)物，這些人，這些精神。松花釀酒，春水煎茶，沉浮半生，貪的卻還是那一份鄉(xiāng)土閑適。

也想到幼時，房前種菜、屋后栽花，想起父親帶我捕鳥，想起母親做好的飯菜?！皦衾锊恢硎强?，一晌貪歡?！本妥屛邑澫氯グ?，讓我醉在這夢中，沉在這故里。天朗氣清，我心亦如此，心中堅守的清明、堅定的信念，都因故里的撫慰愈加堅持。生活的苦難磨平人的棱角，可家鄉(xiāng)的溫潤不是磨掉棱角，而是包裹住棱角，它總是撫慰著游子躁動的心，在無助迷茫的時候，教我認清值得選擇和值得付出的東西。

有些人來了又走，有些人即使身在同一個城市卻再也沒有見過，這些流浪進歲月里的山河故人，我常念常想。煮一壺茶，用一個下午的時光去揮霍，在這片土地上，我可以肆意，我可以放縱，從喧嘩的外境沉淀回本真的內(nèi)心。

于故里，我是個頑皮的孩子，但我愛此間的風(fēng)物人情，它卻不需要我對它如宗教般虔誠信仰，它教我自如從心，給我穿越茫茫悲傷荒野的希望，在世事中唯有它像河流綿延情深。

情醉賒店古鎮(zhèn)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方凈土，無論行走多遠，他依然清晰地執(zhí)守在當?shù)?，永遠不變最初的光澤。那個地方，纏纏繞繞。人就像風(fēng)箏，無論飛多遠，只要風(fēng)箏線一拽，就會回到最初的起點，而那個光澤如初的地方，就是我們身為風(fēng)箏被拽住的那根線。

每年，無論多忙，總有那么一些日子，會有一些隱隱的飄蕩在空氣中的呼喚，把我喚回從小長大的地方，喚回魂牽夢縈的地方——社旗縣賒店鎮(zhèn)。

鎮(zhèn)似相思久，歸時撲面來！當我的步履踏上賒店鎮(zhèn)的土地時，她仿佛翹首盼兒歸的母親，向我敞開了溫暖的懷抱。

我老家原本在社旗東邊東大崗，在我小的時候父親到縣城工作，我便隨他來到賒店古鎮(zhèn)，蝸居在山陜會館后面的城中村居住。老城區(qū)最有名的就是賒店七十二條街。小時候，對數(shù)字“七十二”有著非比尋常的癡迷，總覺得，在七十二街里往返一趟，我似乎就成了拔下一根毫毛、足以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已在須臾間翻過了十萬八千里行程。

賒店的傳奇源自漢武帝劉秀起兵時候，在這里賒賬并借店 “劉記”店旗起義，讓賒店古鎮(zhèn)登上歷史的舞臺，發(fā)展成中原有名的大鎮(zhèn)。然而事實上，七十二街大多形成于清代，經(jīng)過歲月年華的風(fēng)霜洗禮，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已經(jīng)深深烙刻上濃得化不開的古韻，與足下的土壤同在，不增不減，不離不去。我，仿佛一個從童年起，就被這里的沉香迷醉的人，宿醉不醒，無論到哪里，都擺脫不了本有的底色。

逛七十二條街，美在它的一磚一瓦一石皆是一個美妙的故事。七十二條街道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青色的瓦楞，許是佇立著什么遠久的思念。門前的柱子，筆直而立，每一根都有它的厚重，仿佛一個不喜言說的思想者，只是淡淡地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他像一位不善言辭的父親，跟在從遠方歸來的孩子身后，想看看他需要些什么，卻又不忍心讓話語打破了靜默相看的安寧與美好。我總想停下倉促奔波的腳步，總想靜靜地在門柱沉默的注視中，讀懂他內(nèi)心的考量，讀懂他對我的解讀。我猜，如果我靜下來，與他細細交流，也許就是靜謐無聲的那種，他也許能讀懂我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社會里，內(nèi)心的焦灼與渴望，身心的疲憊與向往……

站在賒店古鎮(zhèn)，恬靜悠然地觀望著歷史的變遷，古樸巍峨的建筑夾雜著歷史的滄桑。七十二條街道以有著“高樓杰閣，巧奪天工，精雕細琢，錦繡裝成，公輸匠藝，壯哉斯館”美譽的山陜會館為核心，通往模仿皇城規(guī)制設(shè)立的九座城門。每一個轉(zhuǎn)向的巷口，都有一段不一樣的期待?？赡苁且魂嚥灰粯拥膼芤獾娘L(fēng)，給我的人生不一樣的引領(lǐng);可能盡頭處有柳暗花明的開闊視野，為我打開另一片天地;可能會有一場不一樣的遇見，有一些朝思暮想就守候在巷口的拐角處……

所有街道的路面由一塊塊青色的方磚鋪成，凝練，低沉，默默承載著每一只踏上來的腳，每一個駛上來的輪，每一顆思故里的心。她沒有大城市那些華麗的燈紅酒綠，沒有那些震天的喧囂蕪雜，她開朗中帶著寬厚，安靜中帶著活潑，道路筆直而有規(guī)律，在你腳下悄悄地向前延伸，把你領(lǐng)到詩與夢的遠方。

適逢節(jié)日，七十二條街都毫不吝嗇把紅燈籠，一個接一個排隊似的掛上，平添許多張燈結(jié)彩的喜慶氛圍。無論是我生命中那些歡欣的時刻，還是那些失落的時刻，無論是縱情的時刻，還是收斂的時刻，這些情濃如火的燈籠，都如一個個溫暖的守候，燃亮過我或喜或悲或堅定或遲疑的年華。積淀下來的文化底蘊，早已滲透在七十二條街每個角落，步入其間，似飲一杯醇香的老酒，讓我醉臥街頭。

巧的是，清代永隆統(tǒng)酒館就在公安街南側(cè)，古時候，武漢漢口一帶，達官顯貴待客有“無隆酒”不飲的傳說。沿著街道漫步，似置身于歷史的洪流中，酒不醉人人自醉。投身于這里的大街小巷，我如醉眼看花，看每一個地方，都覺得美不勝收。醉的是風(fēng)土，是人情，是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更是經(jīng)歷過的分分秒秒，行走過的一城一池。

我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熟悉祖先在這里留下的所有印記，古樸而又狹窄的街道，里面卻擁擠著好幾百家小吃店，讓人眼饞嘴饞，讓人眼花繚亂，驚嘆不已，只一刻，就抓牢我的心。社旗油茶和社旗胡辣湯也是飄蕩在社旗空氣里的味道。社旗賒店五香油茶，味道適口，質(zhì)地純正，帶著一股飄在舌尖上的油香，卻又不膩，有芝麻和花生粒的點綴，口感豐滿而不單調(diào)。一般由湯和果組成，精制面粉，配上小磨香油炸蔥花、炒花生碎、核桃仁、銀杏仁、茶油果等，色澤、火候、風(fēng)味、口感，皆稱一絕，清香飄逸，余味悠長。至于社旗胡辣湯，那是眼睛看著就能目測出香味、辣味的一道風(fēng)味小吃，肉類、花生米、花椒等自然是少不得的必需品，它如一道勾魂湯，讓你喝過就忘不了，沉迷于那別處不可復(fù)制的鄉(xiāng)愁里。以至于到了其他地方，聞到香味，嗅到辣味，不可抑制地就會想起社旗胡辣湯獨有的味道。

如今的賒店古鎮(zhèn)，曾經(jīng)的輝煌早已沉淀在歷史長河中。每一根梁，每一塊磚，幾乎都有著上千年的歷史。沉淀于心底的這座古鎮(zhèn)，在歲月的櫛風(fēng)沐雨下，早已連同我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緊緊纏繞，濃得化不開了。那鏤空的窗欞，我想與你對白，你可曾于窗口洞見過社旗的前世今生？那淺灰的磚縫，我想與你說話，你可曾幻想過社旗的美麗明天？而我，如一闋詞，想在年輪的疊加里，飲一杯烈酒，飲盡對社旗生生不息的迷醉。

作者簡介：

王育潮，青年作家，《南都晨報》生活版主編、《躬耕》雜志廣告發(fā)行部主任、河南草廬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執(zhí)行董事。在《青海湖》《神州》《牡丹》《躬耕》《南陽日報》《天中晚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15余萬字，出版有散文集《聽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