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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史,隱藏在村莊的秘密之中。一個家族的秘史,就是一個謎團。
據明萬歷版《溧水縣志》記載:我們村叫“南丁村”?!澳戏奖』稹?,村子里人丁興旺,我小時候看見過祖屋木樓恢弘的氣派。我聽父親說,以前村里有五個高墻大院,都是坐西朝東,前有門樓、廚房、馬房、廁所、雜物間,后面是平房,再后面是二層小樓,中間是寬大的院子。五個大院子,前三后二。在我們張氏先祖下江南來到這里時,就已經存在了。當時村莊好像經歷了一場瘟疫,人們都死去了。我們張氏一脈先祖,就“鳩占鵲巢”,在這里安家。我們家在前排中間,右邊是國敬家,左邊是國孝家;后排右邊是家春家,左邊是老長輩修君家。
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被拆掉了。我們家的祖屋一直保留到20世紀80年代末。
家族的秘密藏在木梁上。有一年春節(jié)將至,祖父撣塵時發(fā)現木梁上有一個油紙包。他打開一看,發(fā)現紙張很特別,柔韌度很高,還防潮,除了被老鼠咬了幾個小洞,字跡依然清楚。那上面寫著“張氏宗譜”,圖譜自上而下,層層疊疊排列著一個個方框,里面寫著張氏族人的名字。祖父把它掛在堂屋里,過年祭祖時讓我們磕頭祭拜。我數了數,有十幾層,我們張氏先祖下江南,其中一支在這里安家落戶。老輩子人說:“南丁村原來的大戶可能姓丁,后來張姓和程姓、陳姓家族在這里開枝散葉,形成了村前姓張、村后姓程(陳)的局面?!?/p>
村莊四周,水塘和良田分布均勻,是一個適合農耕生產的好地方。據說這里的幾百畝良田全是祖上的產業(yè),糧食堆積如山,騾馬成群,長工無數,后來家道中落。我家祖屋就在村口,進村就能看見,張家大院原來的規(guī)模依稀可見。幾家院子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矩形。后來二叔祖搬到村子后面去了,在五叔家對面留下了一塊空地。好像滿口的牙齒,缺了一顆。五叔就在這個缺牙的豁口圍了一個院子種菜。
曾祖的大哥、我的曾伯祖外號“龍王爺”,留下堂叔祖一脈。
曾祖排行老二,1936年他28歲,因刀匪禍亂鄉(xiāng)里,無辜丟了性命。罹難時,他后腦殼被砍了一刀。想來死前一定苦苦哀求,讓劊子手心軟了,刀下留情。雖沒有一刀斃命,對于他來說,也許并不是幸事。他后腦殼中了一刀后,拼盡全力掙脫捆綁在立柱上的繩索,跌倒在地上,可是再也無法爬起來。他疼痛難當,只能嘴啃泥土,手腳并用爬行了一路,最終倒在回家的路上……祖父是老大,留下六子一女,三叔祖和堂叔祖不在了,二叔三叔也不在了。二叔祖還健在。
祖父一脈傳承下來,到了我這一輩,堂兄弟四男四女,八人。我們天南海北,很少相聚,在微信上重建了“張家大院”,我是老大。在網絡時代,我把實體大院搬上了虛擬空間,似乎在這里可以凝聚因生活而四處奔波的兄弟姊妹,暫時安頓我們漂泊的心靈,觸摸這濃于水的血脈親情。
父親問我:“你的祖母以上,你知道姓氏嗎?”我說:“我知道祖母姓尤,曾祖母姓聶,再向上追溯我就不知道了?!备赣H說:“你要記住你的高祖母姓秦,娘家在秦村,天祖母姓黃,娘家在黃村。”我的曾祖和曾祖母、高祖和高祖母、天祖和天祖母,如今都已靜靜地躺在我們張家的菜地里。我等他接著說,父親搖搖頭說:“再向上,我也不知道了!”我有些迷惑不解,以后即使遇見她們娘家的后人,我們彼此也無法弄清淵源。這就像山里多年生的老藤,藤藤蔓蔓,新藤老藤,舊蔓新蔓,纏繞不清,哪里分得清哪一根是哪個年份的呢?這些只有村莊知道,可是它們閉口不談,最后成為村莊之間的秘密。一天,父親神秘地告訴我:“小區(qū)農村信用社的那個大個子秦主任,就是你高祖母娘家侄兒,我叫他表叔,你記得叫他長輩?!蔽尹c點頭,真心佩服起他來。
村子東面有一條風水埂,老人們說:“南丁村自古有‘龍鳳地’之稱,有條風水埂像個鯉魚背,平衡村里生男生女的比例。”80年代后期,風水埂被人鏟平了,村里連續(xù)生下的十幾個娃娃都是女孩。
村口池塘里幾只白鵝高昂著頭,像巡洋艦一樣在它們的水域逡巡,不時發(fā)出“嘎”的一聲,警告靠近領海的鴨群。水邊有人高高挽起褲管,拎著水桶在摸螺螄,小魚小蝦吐出一個個水泡。大槐樹上的鳥窩,今年又大了一圈。
我從院子里沖出門,和村口挑著擔子的姑奶奶撞在一起,嘴巴正好撞在扁擔的前端,我痛得捂著嘴,蹲下身子。
天氣炎熱,太陽曬得莊稼地里的山芋藤卷起卵形的葉子。一條大黃狗趴在池塘邊伸出舌頭喝水??诳实臅r候,我也會模仿大黃狗趴在它喝水的地方,“咕咚咕咚”猛喝一氣。鄉(xiāng)親們看見了笑罵道:“狗子喝水,壩田干!”
池塘里的水在減少,水汽蒸騰到云層里隱匿起來,更多的水通過涵洞流進溝渠,像燃燒的火苗在干涸的田野里蔓延。遠處抽水機“突突突”地叫著,低處的水通過一截又一截水管向高崗上流去……
西面有水庫,水利工程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已經完成,一座座堅固的“基垛”將一個個水庫相連。這項工程非常浩大,是全縣水利工程的一部分,不僅連接全村的灌溉系統,還和周邊的村莊相連。
南面有一碾屋,相當于磨坊,父親小時候推過磨、碾過米。現在留下一條小河溝,我們叫它鰱魚溝,想來一定是方言造成口誤,最初應該叫碾屋溝。祖上的碾屋坍塌在時光的河畔,只留下一條小河溝,后世子孫可能再也無法知曉這個秘密了。
再往前去,不遠處就是小廟和萬年青樹。祖父在世的時候常常在樹邊的菜園里鋤草。他戴著草帽,扶著鋤頭,躬身扯起草根,不時用搭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汗。
那里長眠著我們的祖先,六叔說:“他是張大先生,是我們這一支的始祖。”現在也遷徙進了公墓。
北面竹林掩映著小河,夏天涼風習習,河水蕩漾起一圈圈漣漪,引來各種鳥雀在這里舉行林間音樂會;冬天,寒風凜冽,一層厚厚的冰覆蓋著河面,少年們在這兒滑冰,太陽出來了,也無法融化這個天然溜冰場。
村子口耳流傳著幾句話“七籮筐八馬槽……就在七七里”,具體內容,我也記不清了。我說:“這幾句話里大有深意,好像說的是村里藏寶的秘密?!笨墒沁@么多年了,沒有人破解。父親說:“哪里有什么寶藏,這個村莊本身就是個寶藏,等著后世子孫守護、開采?!?/p>
2
村莊的歌謠,是一輪高懸的明月,照亮村莊,照亮我們貧瘠的心靈。
“鑼鼓一打喜盈盈,唱給鄉(xiāng)親你細聽……”船老大手敲竹板剛起頭,鑼鼓家伙什兒就歡快地響起。我和少年們擠在人群里看熱鬧。船娘子是我小外公裝扮的,他穿紅披綠,戴著假發(fā),云鬢上插著紅花。一張瓜子臉,描畫著細長的柳葉眉,涂脂抹粉,點絳唇、抹腮紅。他立在紙糊竹扎的魚形旱船里,左右輕搖,蓮步輕移,那模樣比女人還要女人。我們幾個都傻了眼,這還是小店里的伙計嗎?正疑惑間,他抿嘴一笑,細著嗓子唱道:“鑼鼓一打喜盈盈,唱給鄉(xiāng)親你細聽……”人群里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旁邊有叔伯手拿“連響”在撐舵,小丑是我的癟嘴堂叔,他右手拿一把破蒲扇,左手拿一把槳,鼻子被抹上白色的粉,不時插科打諢逗得大伙兒笑個不停,愛笑的少年更是笑得尿到了褲襠里。我們只聽他在旱船周圍來回扇動破蒲扇,唱道:“我今天看到一只公雞追母雞,公雞追得笑嘻嘻,母雞(被)追得哭滴滴……”一陣鑼鼓響起,人群里一陣哄笑。他是個“人來瘋”,看到村里的人越圍越多,更是來了精神繼續(xù)唱道:
“扯白扯白真扯白,五黃六月下大雪。拿把鐮刀去割麥,一手割了兩手血。跑到塘邊去洗手,一手抓了兩只鱉。大鱉傻了七十二缸肉,小鱉滴了七十二滴血。叫你請男客,你請女客。請五十來一百,前門擠得咔咔響,后門跟了一碼黑。接連下了幾天麻分子水(毛毛雨),茅缸(廁所)漲、米缸折,草堆折了大半截,你說扯白不扯白……”
方言就像一條河流,灌溉著我們的口音、面容和筋骨,順著我們的血脈傳遞。方言也灌溉我們的村莊,這首龍船調《扯白歌》用普通話說唱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有用我們村的方言演繹才別有一番韻味?!鞍住币敉皠e”,“麥”音同“滅”,“血”音同“謝”,“客”讀作“kie”,“百”音同“鱉”,“黑”讀作“hie”,“折”讀作“sie”這樣才合轍押韻,朗朗上口。《扯白歌》不僅透著鄉(xiāng)音,帶著鄉(xiāng)野樸實的風,而且詼諧幽默,甚至有些荒誕不經。對于“五黃六月下大雪”季節(jié)的顛倒、“一手割了兩手血”的滑稽,當時我還不能領會。可是,我懂得用方言說唱,這就足夠了。方言的河流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流淌在我的血管里,融入我的骨髓。
記得在省城讀書時,有天早晨起床后,我說:“我的鞋子(發(fā)音‘孩子’)呢?”舍友們驚訝地問:“你都有‘孩子’啦?”我哭笑不得,連忙解釋:“我們村的方言,我說的 ‘孩子’就是‘鞋子’?!焙髞?,他們常常以此打趣。
又一陣敲鑼打鼓,旁邊有叔伯手拿“連響”接著唱道:“哪吒一歲會走路,老君二歲上山修,孔子三歲拜了師,羅城四歲哭幽州,神童五歲私塾熟,包公六歲中了舉,李存孝七歲打死虎,二郎八歲海上游,孫臏九歲讀兵書,關老爺十歲讀春秋。”這些用方言唱出來的歌詞,音樂和諧,富有節(jié)奏感。內容有的勵志勸善,有的幽默風趣。因為當地口音,我把“李存孝七歲打死虎”聽成了“李存孝七歲打師父”,怎么能打“師父”呢,我苦悶了好久。
我在小詩《劃旱船》里寫道:
此岸荒蕪
無船無渡口
將喧囂搖擺成濟世的方舟
沉淀動蕩的生活
燈火喜樂
船歌悠悠如流水的詞
上闋在此岸
下闋已在彼岸
感謝這些唱詞,正是它們溫暖了寒夜,啟迪著村里蒙童的心靈。離開村莊多年,但是那些記錄著少年時代的唱詞和著鏗鏘的鑼鼓聲仍縈繞在我的耳畔……
3
“安徽的戲班子來了!”吃完晚飯,父親說著,扛著板凳循聲而去,我和妹妹也緊跟在他的后面。夜幕降臨,田野和池塘里一片靜悄悄,一盞汽油燈高挑,如同皓月將打谷場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輝里。打谷場平坦而開闊,戲臺就坐落其中,如夢如幻。我們還沒靠近,就聽見有兩個人在唱和。父親說:“他們唱的是黃梅戲!”我感覺他們的唱腔委婉清新,就像一股自鄉(xiāng)野吹來的風。
村里的人已經將這個銀色的露天劇場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風雨不透水泄不通。我和妹妹好不容易從人縫里擠進去,看見圈子中央,一男一女二人正在表演《打豬草》:
女: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男:丟下一粒子
女:發(fā)了一顆芽
男:紅桿子綠葉
女:開的是白花
男:結的是黑子
女:磨的是白粉
男:做的是白粑,此花叫作……
每當二人合唱時,我們也跟著向上卷起舌頭,發(fā)出顫音:“啞嘚啞嘚喂,嘚喂啞,嘚喂啞,嘚喂嘚……”散場后,我照舊,把這些唱詞記錄在小本子上——
女:八十歲的公公喜愛什么花
男:八十歲的公公喜愛萬字花
女:八十歲的婆婆喜愛什么花
男:八十歲的婆婆喜愛紡棉花
女:年青的小伙子喜愛什么花
男:年青的小伙子喜愛大紅花
女:十八歲的大姐喜愛什么花
男:十八歲的大姐喜愛一身花
……
《夫妻觀燈》唱的是夫妻二人一同在元宵節(jié)看燈的情景。二人即物起興,看見什么唱什么,高度還原燈會現場。
“那邊也來一班燈,觀長的,是龍燈;觀短的,獅子燈;蝦子燈,犁彎形;螃蟹燈,橫爬行;鯉魚燈,跳龍門;烏龜燈,頭一伸,不笑人來也笑人。”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舉手投足,引得大家忽而踮起腳,翹首遠看,忽而矮下身子,定睛細瞧。我們身臨其境,看得如醉如癡,大呼過癮。唱詞后半段更是詼諧風趣:
“火老鼠,滿地跑,老婆的褲腳燒著了。急忙看來急忙瞧哦,我的褲腳沒燒著。你不看燈盡瞎吵,險些把我的魂嚇掉?!?/p>
我聽了,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聽得不過癮,回來后躺在床上自己編了一段唱詞:前面是燈,后面是燈,左面是燈,右面是燈,上面是燈,下面是燈,躺在床上還在“蹬”(燈)。我唱著,不由自主地雙腳蹬了蹬蓋在身上的被子。“你看《夫妻觀燈》著魔了吧!”父親笑著說,“不能再蹬了,小心著涼!”
那個時候戲班子常常不請自來,他們說:來自“黃梅戲之鄉(xiāng)”安徽安慶。他們忙碌時種地,農閑時就結伴一同出來唱戲,以此掙些錢糧,來維持生計。村里有紅白喜事的人家都會請他們唱專場。
班主姓陳,“陳家班子”一行8人,來自一個大家族。他們中間有夫妻,有堂兄弟,也有叔侄。其中一個小伙子引起了少年們的注意。他叫小陳,十八歲,長得高高瘦瘦的,像個豆芽菜。他會多種樂器,打鼓、打镲、敲鑼、快板、二胡……樣樣精通。不僅如此,他還有一樣絕活。我親眼看見小陳悠閑地叼著煙,一邊不緊不慢拉二胡,一邊雙腳配合,左腳踩镲,右腳踩動機關帶起鑼鼓的錘,敲鑼打鼓。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至今難忘。后來,我在很多地方也看過戲,特別留意戲班子里的樂隊,但一直沒有再見過這種絕技。
“臺柱子”是一位中年女子,好像叫“紅姑”。她長得什么樣記不清了,依稀記得個子高挑,舉手投足充滿了精氣神。村里的男人都喜歡他,女人們好像不太滿意。我看見男人們遞過香煙,她也不推辭。她嫻熟地點燃一支香煙,抽一口,緩緩吐出煙圈,鼻子里還會冒煙。她說話聲音響亮,感覺性格爽朗,不像普通女子。一次,她身穿一套已經褪了色的戲服,在臺上正唱得起勁,忽然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高聲喝道:“大膽!”我們聽了心頭一震,空氣似乎一下子凝重起來。小陳一邊伴奏一邊應道:“大膽是——鵝蛋!”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下來,臺下又響起我們的笑聲。
紅姑肚子里裝著很多本戲文,老人們懂禮數,對她很是恭敬。董家二爺說:“紅姑真不簡單,嚴鳳英會的,她都會!”
“多謝,老人家抬愛!”紅姑感慨地說:“我們‘陳家班子’去過不少村莊,得到的并不都是歡迎的掌聲。有的討厭我們,甚至把我們當作討飯花子驅趕。只有你們村的人心地善良,會懂得欣賞美好的東西……”
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村子里沒有電視機,我平時只能在半導體收音機里聽到這些唱詞?!瓣惣野嘧印钡牡絹?,給我們這個小村莊帶來了生動的畫面和淳樸的民風。打谷場上的汽油燈像一輪明月,除了照亮每一個農忙搶收的夜晚,還亮徹“陳家班子”降臨村莊唱戲的美妙時刻。
“陳家班子”不是一個有名的劇團,他們的服飾已經半舊,有的已經洗得褪色,行頭更是簡單。但是,他們的歌謠就像一輪明月,寒夜里照亮那個貧瘠的山村,慰藉我的少年時代,涂抹我人生的底色。
作者簡介:
張國安,筆名塵子、章印等,江蘇溧水人,中國詩歌學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溧水區(qū)網絡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于《詩刊》《詩選刊》《星星》《揚子江》《詩潮》《意林》《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芒種》《鴨綠江》《延河》《遼河》《青年文學家》《散文百家》《散文詩世界》《青春》等。著有詩集《后知后覺》,曾榮獲2010年網絡創(chuàng)意寫作大賽一等獎,2018年獲全球“記住鄉(xiāng)愁 詩意周莊”詩歌賽優(yōu)秀獎,2019年獲江蘇省“詩意湖泊”征文二等獎《江南時報》“憶江南”征文一等獎,2020年中國西部散文排行榜黑馬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