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掮著槍,在崎嶇的山路上走著。猩紅的太陽在槍頭上閃了一下,漸漸變黃變暗,然后沉入逶迤的山巒之后。硬檀木的槍托,被搓磨得幽紅賊亮。獵人的步子很輕很急,紫銅色的腱子肉一鼓一鼓的。獵狗灰灰急急地在前面跑,兩只尖小的耳朵機警地豎立著。
山的輪廓模糊起來,在一個三岔口,灰灰放慢了腳步,回頭望著主人,獵人拍了拍它的腦袋,向一片長滿竹子的山坳走去。
獵人感到肚子有些餓,將槍換了肩,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背后的那個皮袋子,那里面有兩只中午剩下的火烤野雞腿。他掏出來,一只叼在嘴上,一只扔向灰灰?;一屹康匾卉S,牢牢接住。這個時刻,獵人是不會坐下來細嚼慢咽的,一個好獵人更懂得該怎樣去追殺獵物。
灰灰的母親——黑黑,是獵人原來養(yǎng)的一條很高大很漂亮的母犬,渾身黑毛密實烏亮,像披了黑色的緞子。
三月的大山不安分起來。馴良的黑黑變得焦躁起來,東西吃得少了。每到夜晚,獵人總覺著柵欄外有幾條黑影游動。
天麻麻亮的時候,獵人發(fā)覺一向不懼強暴的黑黑像得了一場大病,疲憊地趴著。獵人感到很奇怪。在一個山坳里,獵人見到了一條兇猛高大的獵狗直挺挺地死在那里,脖子上有一串深深的牙齒印。獵人蹲下身子仔細地審視著,眼前閃出一個可怖的動物——狼!這是一只特別兇狠的狼。
七月,黑黑分娩,就產(chǎn)一個——灰灰,除了四只蹄子見黑色外,幾乎全是灰色,腿長腰細,眼小且瞇,耳小且尖,活脫脫一只狼。
灰灰滿月后,黑黑失蹤了。從此廚房里的東西時時被盜,獵人曾盯了幾次,仍未有獲。
那個夜晚,獵人下了決心,執(zhí)了槍,伏在暗處死等。
三更時候,一條黑影敏捷地跳過柵欄。小灰灰連滾帶爬地迎過去。黑影低聲溫存地恫嚇著跳開,向廚房溜去?;一也磺樵傅睾哌笾谄浜?,吧嗒一聲,廚房門開了?!昂诤?!”獵人脫口而出。黑影停了一下,急忙退回,猛地跳出院里的柵欄。外面,兩只綠瑩瑩的光晃了幾下,消失了。
從此,黑黑一去不復返。
灰灰長大了。它瘦俏而矯健,敏捷而兇狠。獵人曾試過它的勇氣,讓它去消滅一只瘋狗。只見它眼光死死盯著對手,毛發(fā)根根抖起,四腿臥地,不吠不叫,待對手一陣狂吠之后,只一躍,猛地咬住對方脖子。待獵人緩過神來,那只狗已直挺挺地倒在血泊中了,而灰灰卻悠悠然踱到一棵樹下,蹺起一條腿來,對著樹干撒了一泡尿,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走開了。獵人感到,可以帶著它去干點什么了。
“唔—唔”,獵人走著,覺著手被灰灰含著牽了兩下,停下腳步聽到了咝咝的響聲,獵人的手機警地向皮帶處摸去。一條竹葉青蛇正向他這邊不懷好意地移過來,已經(jīng)很近了,已能清楚地看到那丑陋的三角腦袋和鮮紅的觸動著的蛇信子。
嗖,一把鋒利的腰刀向蛇橫飛過去。蛇痛苦地扭成一團,漸漸,停止了蠕動。
獵人又拍了拍灰灰的腦袋?;一移^看看獵人,看不出一絲滿意,提示的是永遠的警惕。
森林、樹木亦愈來愈模糊,夜色濃重起來。走慣了的山道開始神秘、開始陌生、開始磕磕絆絆,獵人找到了孤靈的感覺——
那個夜晚他碰著了……那實在是個孤靈。
一整天,獵人負責守護那塊全村人的風水寶地——山芋地。也許是太餓太乏了,他剛剛打了盹兒,忽然聽見窸窸窣窣的響動。他輕手輕腳地摸過去,撲過去摁住了賊,手卻像觸了棉絮。是個女人。
“跟我走!”
“不……去哪兒?”
“大隊部。”
“大哥,我實在餓極了,就……求求您,千萬別……”
“那——走!”
月亮露了出來,慘白慘白的亮。女人在前邊走,每走一步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掀動的黑瀑布,那扭動的腰肢,那晃動的臀部……
女人逃跑。
他瘋了般地撲上去,老鷹抓小雞般地抓住了她。她的顫抖,她的哀求,他通通看不見、聽不到,只感到一股火焰在畢畢剝剝地燃燒……
曙色來臨的時候,女人從昏迷中醒過來,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個小土屋里。
獵人走過來,槍口上飄著青煙:“不要想跑,你是我的人了,你走不出這座大山,在這里給我安心生兒子!”女人沒作聲,在被窩里摸了摸被剝得赤裸裸的身子。
女人昏睡了兩天。第三天,女人早早地起來了,來到溪邊汲水,洗了洗臉,還對著水中的影子理了理亂亂的頭發(fā)。
第二年的秋天,女人生了,是個兒子。獵人抱了肉嘟嘟的小生命,“撲”地跪向疲憊的女人:“我有后了!”女人木木地望著大山,像在回憶著一個久遠的夢。
半年前的一天,獵人出獵回來,一下子驚呆了: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小院里,手里握著把菜刀,脖子上的血已凝固成了黑褐色,兒子不見了,只剩下兩只小鞋,地上有條灰色的尾巴。這是狼的尾巴??蓱z的女人是搏斗了一陣子才被咬死的。獵人的牙齒在“咯嘣嘣”響。獵人仰起臉,緊攥的拳頭杵向天空。
在一個懸崖下,一頭野豬和一只狼在兇殘廝殺。那場面頗為壯觀,令獵人目不轉(zhuǎn)睛,熱血洶涌。力量原本懸殊,卻沒料到,最后狼卻占了上風。狼猛地一躍,死死咬住野豬要害處,野豬慘叫著倒在地上。就在僵持的那一刻,懸崖上的獵人看得十分清楚,那是只沒有尾巴的狼。獵人眼睛亮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枯樹枝燃著了,火苗跳蕩著發(fā)出聲響,夜不再那么深沉恐怖。獵人掏出酒葫蘆大口地喝著?;一屹嗽谒耐扰远⒅?。
酒下肚,周身熱烘烘的,獵人仿佛又感到了女人的溫度……女人從進山那天起就沒笑過,沒事總在小本子上畫,后來沒有紙了,就找來白樺樹皮,一張張壓平展,裁齊,用線裝訂好,用炭塊在上面寫。寫什么呢?獵人從胸前摸出那個小本子盯了許久。女人愛本子愛得要命,他也就像愛女人一樣愛小本子。他生怕丟了小本子,又把小本子小心地放進懷中,擦起了獵槍。
獵人對自己的槍法是深信不疑的,可他不想浪費那些火藥鐵砂。昨晚他已在幾個地方下了套子。兔有兔路,蛇有蛇蹤,幾十年的狩獵經(jīng)驗造就了獵人,他只要在某個地方蹲下去一嗅,就可判斷出是什么動物在什么時刻過去的。他來到下套子的地方,兩只又肥又大的兔子還在掙扎。
獵人又找了些干樹枝,攏起來,火又旺了。他將兔肚朝上,一刀插進去,一攪,手一掏,內(nèi)臟全部挖出,“撲”地扔向林子,回手在皮帶中捏了一些鹽巴丟進兔肚,又折了幾枝細小柔軟的藤條捋去葉子,將兔肚縫了,“通”地將兔丟進火里。少頃,山谷飄起一股誘人的肉香。
樹木越來越密,雜草越來越深,已經(jīng)早沒了山路,枯枝野藤時時橫亙眼前,獵人拔出腰刀披荊斬棘。中午時刻,天竟下起雨來。一碰樹干,樹葉上的雨滴跌落下來,落在頭上、臉上,滾進脖子里,獵人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他知道離那懸崖不遠了,離那只沒有尾巴的狼越來越近了。此刻,他只想格斗,
灰灰開始不安起來,耳朵機警地抖動著。他知道,他等待的這一刻即將來臨。
獵人來到了懸崖旁。前面是個小山包,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狼屎。他將扛在肩上的獵槍放下來,端在手里,向前搜尋著。獵人想起闖入狼領(lǐng)地的野豬的那場廝殺,嘴角閃過一絲冷冷的獰笑。
看見了,終于看見了,向陽的山坡上,一塊巨石的旁邊有一個洞,一只狼趴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突然,狼站了起來,悠悠地轉(zhuǎn)了一圈,又趴下了。這是只沒有尾巴的狼!好女人哪,你要不砍掉它的尾巴,我上哪兒找去,獵人激動了。
獵人將準星死死瞄準了狼!如果打不中怎么辦?必須再靠近一些,必須有十分把握才能開槍。更近了,獵人已清楚地看到了狼微微瞇著的眼睛。只有幾米遠了,他端起了槍,手竟有些抖,順著準星,他看到了女人和兒子的殷紅的血,他似乎看到了狼在痛苦的抽搐中死去!
嘭,沒響,撞針只撞了一下,引火被剛才的雨水弄濕了。狼似乎聽到了這一輕微的響聲,忽地站了起來,向四周搜尋著。這時,一條灰色的影子躍了過去。一場兇猛的廝殺開始了。
它們狂呼怒吼,悲愴雄壯,其聲威在山谷中久久回蕩。年輕的灰灰與狼拼死搏斗,與狼一起翻滾著、翻滾著……漸漸地,灰灰失利,呻吟著倒了下去。獵人又扣了第二下、第三下,可槍依然未響。和灰灰撕斗受傷了的狼此刻惱怒萬分地盯住他,見他扔了槍,便忽地撲過來。獵人來不及多想,嗖地拔出腰刀,舉刀奮力砍去……可是,他的手被另一只狼死死咬住,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狼咆哮著,獵人怒吼著……
前后夾擊,獵人沒有料到會有兩只狼……
漸漸地,咆哮聲停了,沉重的呼吸聲代替了怒吼聲。獵人感到渾身火辣辣的痛。獵人渾身是血。獵人被狼死死地咬住了喉管,獵人無法抵擋另一只狼的狂撕亂咬,獵人開始眩暈,開始四肢無力,獵人開始看到飄飄的云……
獵人的頭向一旁歪下的一剎那,忽然,發(fā)現(xiàn)咬掉刀的那只狼,黑黑的,毛很長,全身臟兮兮的,那正是他精心飼養(yǎng)過的黑黑。
“黑黑!”他喊,費了很大的力氣,聲音卻出奇的低。他發(fā)現(xiàn)黑黑一怔,它那眼光一閃,閃得很久遠很久遠……
獵人醒過來的時候,天已有些暗了。夕陽透過枝葉射下來,像灑下一層斑駁的血。獵人聽到了聲響,他看見沒尾巴的狼正在用同一種姿勢死死地咬住黑黑的脖子。黑黑正在用最后的一絲氣力掙扎著,因為肚子大,顯得很無力度。獵人忍住疼痛坐了起來,顫抖地抽出了綁在腳上的被血染紅的匕首……
數(shù)十年后,一個獵奇者來這里探險,發(fā)現(xiàn)了一個脖子上有傷疤的奇怪的老人。
老人皺紋滿面,發(fā)須花白,跪著面對兩座墳:一座墳大些,是合葬墳;一座墳小些,是孤墳。
無名的野花開滿了葳蕤的墳頭。獵奇者讀懂了老人一直珍藏著的樺樹皮做的小本子,那是一個女知青的日記。
作者簡介:
賀敬濤,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500余篇,散見《人民日報》《讀者》《山東文學》《佛山文藝》等報刊,數(shù)十篇作品入選《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