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雨天,雨下得很急。同桌在忍了一周后還是跟我說拜拜了,不知道新來的同桌又忍得了我多久。剛進教室,我一眼便認出新同桌是班長鄧思琪,我懷揣著復雜的心緒向她走去。鄧思琪見我來了,趕忙站起身來,笑著向我伸出手:“你好,以后還請多多指教?!蔽抑苯永@過她,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鄧思琪沒有生氣,而是一臉天真地看向我:“那我們以后就是朋友了吧?!蔽也荒蜔┑亍班拧绷艘宦?,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我以為她一時的熱情也不過是身為班長裝裝樣子而已,誰知放學時聽到“哎,等等,別走那么快”。鄧思琪從我后面氣喘吁吁地沖到我前面,我有些生氣:“我脾氣差,性格孤僻,你干嗎非要纏著我?”她有些委屈,望向我:“沒有啊,我覺得你就像個小刺猬,用滿身的刺來保護自己。你其實內(nèi)心很柔軟,有一次我還親眼看見你給一只流浪狗喂東西吃呢?!蔽毅蹲×耍瑴I水一下子從我的眼睛里奪眶而出,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話。
高中時代,叛逆的我像小混混一樣,抽煙喝酒,聚眾打牌,上課頂撞老師,放學騎著單車朝路過的漂亮女孩吹口哨。我從不怕被學校找家長,因為我身后有一個老來得子的父親替我收拾爛攤子。甚至高二那次,因為和同學打架被老師找家長,在父親來之前我還打電話讓他送一箱蘋果來,那是平安夜,我要拿蘋果討好正在追的一個女孩。
黃昏, 辦公室里, 班主任正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對我爸進行批評指責,眼里充滿了對我這個差生的輕蔑。而年逾五十的父親臉上寫滿了卑微,瘦弱的背脊佝僂著,對老師點頭哈腰。直到老師最后說:“再這樣放任下去,這孩子以后指定是社會的蛀蟲!”忽地,父親的背挺直,細如蚊蠅的聲音突然拔高,枯黃的臉上神情堅毅,“我孩子雖然頑皮,但本性純良,是斷不會做危害社會的事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老淚縱橫的父親,仿佛良知被喚醒,心間涌滿愧疚。
那天, 我并沒有把父親帶來的蘋果送人,而是不停咽進肚子,吞咽著一份沉重的父愛。
高中剛?cè)雽W時,我的前桌是一個很高冷、對別人都很不屑的男生。我不愿和他交流,不是恐懼,不是害羞,只是覺得他有點自大。有一天,我去衛(wèi)生間洗完手回到教室,在座位上沒有找到紙巾,就一直在甩手。很不幸,我把水甩到了他的書本上。他回過頭來,睜大眼睛像是在瞪我,說:“你的水甩我桌子上了?!蔽冶鞠氲狼?,可是看到他嚴肅冷漠的臉,又不愿意低頭,只能硬著頭皮反駁:“又不是故意的,你要干嗎?”上課之后我很后悔說了這些話,畢竟是我錯了。幾分鐘之后,我拋給他一個紙團:“對不起,把水甩到你的桌子上,是我不對。”隨后他抓起筆來在紙上寫著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肯定在罵我吧,我剛剛態(tài)度那么不好。十幾秒之后,又是一道美麗的弧線,紙團飛回到我桌上。我略微顫抖著打開紙團,上面寫著:“女生記憶力都這么好嗎?我已經(jīng)忘了。”原來他也是一個溫暖有愛的人。
我叫他大狗,他叫我小狗,因為我們的小名都叫狗娃。大狗是1952年第一次高考的,然后就來到了我們村,在村頭的大榕樹下教書,這一教,就是一輩子。剛開始時,大狗的背還是直的,寬大溫暖的雙手還能夠抱著小狗坐上院子里的高凳,然后端出他那副險些盤出包漿的象棋,對弈兩盤。哪怕小狗的棋子壘得高高的,高射炮角度很是刁鉆,士會使用反間計,車開著空氣閃電漂移,大狗也總是笑著,教著,不厭其煩,“小狗啊,你看這卒,一次只能走一步,只能前進和左右,不能后退,就像是人??!”后來,小狗很大,大狗很小。小狗上了大學,去了遠方,久久回來一次。大狗的背佝僂下去,手也滿是雞皮,開始抖了起來,大狗的棋盤也隨著老房子的一把大火,消失在了廢墟之中。大狗走的時候,小狗不在,只是在很久以后收拾行李時,無意中看到了一個盒子。盒子里是支鋼筆,內(nèi)側(cè)有個蒼勁的“卒”字。大狗的人生,小狗不懂,但小狗記得,大狗希望自己是棋盤上的那只卒,前進,無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