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穆·小七
星期天的午后,一場陣雨,秋高氣爽。
布魯爾沒有午休,他在店鋪忙乎。自從開了這家鐵匠鋪,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打制鐵馬掌和為周圍牧民的馬釘馬掌。釘馬掌是一門技術(shù)活,更是一門藝術(shù),不是任何人隨隨便便就能從事的行業(yè)。布魯爾能夠輕松做好這件事,是因為他不但掌握著打鐵的手藝,還很懂馬的身體結(jié)構(gòu)及馬的生理變化等許多相關(guān)知識。這些都與他多年的牧場放牧生活分不開。
三點過了,他想,該去架子后的小床上躺一會兒了?!安剪敔?! 努爾旦大叔和他的馬在外面,馬掌壞了?!彼钠拮影⒁赖┰诘赇佂夂傲艘宦?。
“不在!我不在!”布魯爾翻了一個身,對著墻,側(cè)著躺在床上。
“老努爾旦——是努爾旦大叔,你知道的,如果你不起來干活,他會讓你一年不好過——他嘮嘮叨叨的毛病,你知道多么讓人頭疼?!卑⒁赖┰诓剪敔柹磉呡p聲說。
停了一會兒,布魯爾慢吞吞坐起來,伸了伸發(fā)麻的手臂,走到桌子前的椅子旁坐下。
老努爾旦出現(xiàn)在門口,他撐著頭往里張望,細(xì)長而干巴的脖子從那大一號的外套中突兀地冒出來。他的身后站著他的老馬,那是一匹和他一樣蒼老的棗紅色老馬。
布魯爾看了一眼老努爾旦和他的老馬,聲調(diào)低了下來:“努爾旦大叔,快進來??!”
“ 瞧, 我沒聽錯吧? ” 老努爾旦聽到聲音, 摸索著朝里頭走, 嘴里還不停歇地叨叨:“嗨,布魯爾,我早就聽到你的聲音了。如果你能騙過我,我就不是我了,那就是別的傻瓜老頭了。哼!”
怎么了? 需要我做些什么?”布魯爾看到他進來,站起身問。
提起這個話題,老努爾旦的語速明顯慢了下來:“哦,我的馬……”他走到桌邊,轉(zhuǎn)身指著門外的老馬,“我可憐的老馬,它沒法走路了……我想,也許是馬掌出了問題……”布魯爾瞄了一眼老努爾旦側(cè)著的臉,看到他眼里涌出了一些亮閃閃的東西。
“噢,讓我看看?!辈剪敔柲闷鹗诌呉桓直坶L短的小鐵棍,往外走。老努爾旦快步跟出去,俯下身子,伸出手,小心翼翼捧起老馬的右前腿。布魯爾摸著這條病腿,注意到這條腿熱乎乎地發(fā)燙。他蹲下來,用鐵棍輕輕敲擊磨斜了的鐵掌。馬兒立即畏縮了,腿在空中抽抖了幾下,老努爾旦嘴里也跟著“ 咝——咝——咝”吸溜了幾下。
布魯爾仔細(xì)觀察馬蹄,發(fā)現(xiàn)一根釘馬蹄鐵的鐵釘不知怎么穿透馬掌的角質(zhì)層, 斜插進肉里了。他用軋扁了的鐵棍的另一端撬了撬那個釘子,立即有一股腐肉的臭味飄了出來。
“噢,看!”布魯爾指著鐵釘讓老努爾旦看,“都插到肉里了,一定很疼,已經(jīng)化膿了。”
“哦,是啊,一定很疼?!崩吓瑺柕┛纯磋F釘,再看看布魯爾的眼睛,“你說怎么辦???”邊說他邊輕輕撫摸老馬的前腿,眼睛里的亮光更多了。
“這是很簡單的事情?!辈剪敔栟D(zhuǎn)身走進店鋪,取出一把大號鐵鉗。老努爾旦把馬的病腿夾在兩膝間,把馬蹄往后往上輕輕抬起來。布魯爾的手只是在馬掌前晃了一下,鉗子上就多了一個黑黑的生了銹的鐵釘。
這個過程,老努爾旦一直沒有說話,他緊張地扶著老馬的腿,眼睛紅紅的。他俯下身子,盯著被布魯爾隨手扔在草地上的黑色鐵釘看了看。他覺得那個小小的鐵釘怎么會那么可惡,是它讓自己的老馬一跳一跳走不成路的。他把手放在老馬的臉上摸了摸,拍了拍,臉挨著馬的臉蹭了蹭。這位平時將嘮叨的能力發(fā)揮得爐火純青的老頭,就這樣沉默著,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去藥店買幾塊錢的碘酒,每天兌著清水沖洗化膿的傷口,一個星期后就沒事了。”布魯爾把手中的工具撂到草地上,站起身子看著老努爾旦的眼睛說,“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帶它來釘一只新的馬掌了。放心吧,我會給它釘一個漂亮的馬掌,讓它的蹄子舒舒服服的,一點問題都不會有?!?/p>
“老天有眼。”老努爾旦吁出一口氣,“好呀,真好,謝謝,謝謝你了。我以為它這輩子算是到此為止了呢。呃,就那么著做成老得嚼也嚼不動的熏馬肉……”他攤開雙手,嘴角朝下撇了撇,“要不就成了走路一高一低的老瘸子。就像這樣……”他抬著腿,肩膀一高一低地原地踏了兩步。
他想努力說個笑話,讓場面不要那么嚴(yán)肅??墒?,在他的眼睛移到老馬身上時,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他看著馬的病腿,帶著傷感又憐愛的表情,好一陣子沒說話。就好像知道主人為它操心了似的,老馬轉(zhuǎn)過頭來,癡癡地望著它的主人,還用鼻尖蹭老努爾旦的臉,然后把頭擔(dān)在他的肩膀上。它和它的主人一樣老,同時,它身體里的堅定也酷似它的主人。
老努爾旦輕輕撫摸它的脖子,在它耳邊吹了口氣:“你看看,你還好好的,天也沒有塌,咱們回家吧!”他喃喃地說著,又轉(zhuǎn)向布魯爾,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往回走。老馬側(cè)頭看看他,一歪一斜跟在他身后。
布魯爾和阿依旦一同望著老努爾旦和那匹老馬慢吞吞地爬上山坡?!捌婀至?,今天怎么沒啰唆?從來不這樣……”阿依旦轉(zhuǎn)身問布魯爾。
“沒什么,今天他不想說而已?!辈剪敔枖傞_雙手,聳聳肩膀,瞇著眼,看著慢慢走遠的老努爾旦和他的老馬。他和它都邁著搖晃的步伐,一瘸一拐,消失在灌木叢的后面。
//摘自2019年5月10日《光明日報》,本刊有刪節(jié),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