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遠行的背影后面，有老師的目光
——訪陽原縣井兒溝中心校教師薛連

本刊記者 張彥娟 周志勤

正是立冬前后，空氣清寒，陽原縣井兒溝中心校的校園里，楊樹泛黃的葉子落了一地，遠遠望去，大操場、兩層的教學樓、學生宿舍的平房靜靜伸展在無邊的晴空下，微風拂過，有讀書聲隱隱約約傳來。

就在這個遠離市聲塵囂、附近還有山泉水有水井的偏遠鄉(xiāng)村里，我們見到了薛連老師。

“硬紙片剪成的圓柱體，綿綿密密用在教學上的心思”

總感覺，校園里的時間，在不斷上課下課的音樂鈴聲的催促下，是飛跑著過的。

五年級的教室里，薛連老師正在給孩子們上數(shù)學課，這節(jié)課的內(nèi)容是關于《方程的意義》的整理和復習。

師：同學們，咱們先看一下什么是方程。

生：含有未知數(shù)的等式叫做方程。

…………

課堂上，流淌著靜靜的氛圍，孩子們在凝神傾聽，隨著老師有條不紊的引導，解方程、方程的解、列方程解應用題、練習，一步一步層層推進，條理清晰……就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中，去培養(yǎng)學生的數(shù)學思維。每一天，作為老師的他，就是在這樣認認真真、踏踏實實的育化中，感受著孩子們細微的長遠的進步。

課下，薛老師介紹：這個班是今年新接的班，最早時40多個人，現(xiàn)在走得剩下14個了。這個地方，像別處的好多農(nóng)村一樣，村里許多人家都搬遷走了，學生越來越少。薛老師說，往年他教的班都有三四十個。二年級以上走的多。而不管什么情況，作為教師，都一樣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堅守著。

做什么，就要做好，是薛老師的做事原則。

記者看到，在薛老師的書桌上，摞著厚厚的整整齊齊的學生作業(yè)《課時練》，翻開一本一本，上面都是認認真真批改的痕跡。薛老師說，每一題都看，看存在什么問題。有語文時，看作文、練習冊……每天晚上，學生們8點半下晚自習，9點熄燈，他都要這樣批改作業(yè)、備課到深夜。

怎樣根據(jù)實際情況講課，怎樣培養(yǎng)學生的學習興趣？課上的講授后面，是老師用心的付出。在宿舍里，薛老師還拿出了他保存的給孩子們上課時用的自制教具給記者看，大多是硬紙片剪成的，有扇形、圓柱體、圓錐體等，一些數(shù)學公式還可以通過幾個自制教具分拆組合來看，這都是在教學儀器不足的情況下自己做的，別看簡陋，這樣立體展示，比書上的平面圖直觀明白有意思多了，學生在動手的過程中就理解了物體形成的原理。這樣的不怕費心思，想方設法讓孩子們理解、感興趣，比現(xiàn)在一些地方慌慌地死記硬背甚至要求抄多少遍公式，慌慌地刷題追求高分，哪個好？

每一天，上課，下課，教室，操場，宿舍，薛連老師就在這樣的幾條線間來回穿梭著，“早晨6點起來，和孩子們一起跑操，晚上基本是半夜12點才睡，習慣了?！闭f起這些，薛連老師臉上帶著溫煦的笑容。

隨薛老師穿行在井兒溝的校園里，觸目空曠，安靜。薛老師介紹，學?？傉嫉孛娣e有50畝，全校共有200名左右的學生，30名教師?？粗⒆觽冏咴陂煷蟮男@里，顯得身影小小的。

每天都和學生們在一起，算起來，從1986年走上講臺至今，薛老師已有33年的教書生涯了。

今年，薛老師教的是五年級數(shù)學，兼班主任。他還負責學生住宿等工作。5天住校，周末才能回家。井兒溝中心校的學生來自附近15個村子，最遠的村離學校10里地。今年住校的學生有63人。由于有學生住宿，而老師少，無形中學校老師們加大了好多工作量。

薛老師一直帶的是小學高年級，2019年上半年剛剛送走了一屆新畢業(yè)生。按年紀他今年該退下來了，還是教高年級，帶畢業(yè)班，任班主任。他說，鄉(xiāng)下老師短缺?。∵@些年，沒人教數(shù)學他就教數(shù)學，沒人教語文他就教語文。以前什么都教，除了英語別的都教過。而他最喜歡的是數(shù)學。開始是兩門課（語文、數(shù)學都教），連文體、衛(wèi)生、德育、安全、住校生住宿，都管過。

從井兒溝學校校長楊榮金和老師們的印象中，能看到薛老師的一些影子：

薛老師對學生要求嚴格。他每接一個新班，作業(yè)都從寫規(guī)范字抓起，點點滴滴，讓學生養(yǎng)成好習慣。

他愛校如家，長期生活在學校，多年來沒有少上一節(jié)課。他父親去世時，兩天就回校了，返校后還把誤的課補上。

薛老師在生活上對自己節(jié)儉，一年四季很少買肉，常以豆腐土豆為主，但他對貧困學生能幫就幫；當同事有困難時，他?？犊饽摇?/p>

“那時的牛坊溝村，那時的執(zhí)念”

說起來，隨行的陽原縣教育局的韓老師，和薛連老師還是老相識呢，30年前，他們都曾在井兒溝鄉(xiāng)的一個山村——牛坊溝村那兒教過書。

回想起那時年輕的時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話語間都透著親昵。

提到每次從家去山村學校的路，韓老師說：“上去下去，得推著自行車，特難走！”

薛老師連聲感嘆：“路上都是石子！”

而當年的吃苦，現(xiàn)在再提起，都成了懷念。

在井兒溝鄉(xiāng)的牛坊溝村，薛連老師度過了漫長的23年的光陰。而這樣的經(jīng)歷，沉淀進了他豐實的現(xiàn)在。

這些年下來，為什么能一直堅守當老師？薛老師也這樣問過自己。為此，他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堅守農(nóng)村教育30年，只為心中一個執(zhí)念》，在文章里，他寫道：我們這兒孩子沒其他出路，只有念書一條路。而他確確實實這么認為，讀書能改變命運，改變貧窮，他一直有這個念想。

那是1979年，薛連以全鄉(xiāng)中考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1981年高中兩年畢業(yè)，他以2分之差與心中的大學失之交臂。未能上大學，他傷心至極，一病不起，躺在炕上二十多天。老師幾次到家開導他，勸說爹娘讓他復讀。可是他深知自己的家境太艱難了，弟兄姊妹4個，兩年高中的學費都是全家牙縫里擠出來的，復讀一年要100多元補習費，可當時家里就是十塊錢也沒有哇，吃飽飯都成問題！望著爹娘那無奈的臉和佝僂的腰，他打消了“再戰(zhàn)”的念頭，吞下淚水，跟爹扛起了務農(nóng)的鋤頭。

雖然他放棄復讀高考在家務農(nóng)，但那份靠讀書和教育改變命運的執(zhí)念始終縈繞在心頭。

薛連說：“我們村叫牛坊溝，是井兒溝鄉(xiāng)甚至是全縣地理位置最高的山村之一，海拔有1000多米，出門就是溝，抬頭就見山，土地貧瘠，嚴重缺水，只有旱作農(nóng)田?！?/p>

他們當?shù)厝硕际煜つ菢右痪湓挘骸吧礁呤^多，出門就爬坡，抬頭不見路，運貨人當車?！边@就是當時道路不通、出行艱難的真實寫照。村子與外界連通的唯一道路經(jīng)常遭洪水沖刷，到了冬天遇到大雪封山更是與世隔絕。就是這樣的現(xiàn)實困難，村里留不住老師?？粗蠋焷砹擞肿?，學生上課時斷時續(xù)，大隊干部和學校負責人找薛連談話，說：“薛連，當老師吧，不然可惜了你的這點兒知識，也可惜了咱村的孩子！”想到自己沒有靠讀書走入大學，但這個夢想寄托在孩子們身上也是可以的呀，于是薛連答應了。那年是1986年，當了5年農(nóng)民的他，在23歲時走上了講臺。

至今他還對那時的艱難記憶猶新。薛連剛?cè)谓痰呐f學校在村子的東部（現(xiàn)在已經(jīng)復耕了）。他記得，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是舊窯洞，孩子們的教室是三間多年的土坯房，屋瓦和窗戶殘破不全，可以說是夏天漏雨、冬天漏風；一年后，村里籌資在村子西南建了新的學校，雖然教室好了些，但校園沒有操場，到處是坑坑洼洼和大大小小的石頭瓦礫，薛連就帶領孩子們在課余和活動時間抬著筐子、拿著鐵鍬，拾撿石頭、清理瓦塊、平整地面……由于學校師資和教學器材短缺，他不僅是班主任，而且成了“全能老師”，當時除了沒有英語課，其他諸如語文、數(shù)學、自然、音樂、美術、體育等等全都開了課，他全部“一肩挑”，每周上30多節(jié)課，課外活動就帶著孩子們采集標本、制作體育器材，不僅豐富改善了教學條件，而且鍛煉了學生的動手動腦能力。好多家長說：“薛老師比科班出身的師范老師還專業(yè)呢！”

薛連與妻子張學花也是在這一年相識的，1987年就結(jié)婚了。說起妻子，薛連話語里滿帶著感情：“她嫁過來一直跟著我干活兒吃苦，這么多年來相濡以沫支持我、帶大兒女，從來沒有因為家里的瑣事影響我的工作，直到現(xiàn)在，我心里總充滿了感激和愧疚。”有了家人對他的支持，他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薛連帶出的學生一屆又一屆。在此期間，他被縣教育局委派到河北農(nóng)大園藝系林果專業(yè)培訓1年，在縣教師進修學校函授中師2年，不僅提升了學歷，而且大大提高了教師專業(yè)技能。2000年底，他由民辦代課老師轉(zhuǎn)為公辦正式老師。

這段時間，村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的越來越多，有條件的學生都走了，牛坊溝的學生逐年減少。到2008年秋季開學季，這時學校除了學前班其他年級只剩下七八個孩子了。根據(jù)“合點并校、集中教學”政策，在中心校連續(xù)兩次通知后，薛連到了井兒溝中心校任教。其實，在一年之前，他就接到通知讓他離開而沒走。當時，得到消息的家長們紛紛跑去挽留，說：“薛老師，您千萬不能走哇！您走了孩子們怎么辦？”十幾個孩子圍著他拉著衣角不住地哭哭啼啼。甚至還有幾個家長趕到中心校去反映，要求一定要留下薛老師。就這樣，他又教了一年。那樣溫暖的人和人之間結(jié)下的情誼，那里的鄉(xiāng)親們和他教過的那些純真的孩子們，都深深留在了他的記憶里。

“希望孩子們的前面，更開闊更高遠”

地方變了，環(huán)境變了，那個忙碌的身影換了個地方，依然忙碌著。

到中心校任教以來，薛連始終在高負荷地運轉(zhuǎn)著。他一直在要求自己不斷學習，不斷提高自己的業(yè)務素養(yǎng)和教學水平。多年來，他所教的學生進入市、縣重點中學的名額在全縣同類鄉(xiāng)鎮(zhèn)小學中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經(jīng)過跟蹤調(diào)查，這些學生進入高中的學習成績也是出類拔萃。

30多年當老師，他教過的學生還能數(shù)得過來嗎？他的班上，有過太多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的孩子；家里發(fā)生變故、家境艱難的孩子；有陷入各種困境的孩子……而他對每一個孩子，都付出了如嚴父、慈母一樣的關愛、幫助、溫暖。在很多孩子心目中，他成了最可信賴的人，甚至跟父母都不愿說的話會跟他說。薛連說，看到學生們能夠健康、快樂地學習生活，再辛苦也覺得值得。而這些年，無論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他心中總是想：“自己當年就是一個農(nóng)村貧苦的孩子，因沒有實現(xiàn)大學夢想而遺憾，如今歷經(jīng)坎坷當了老師，總不能讓一個孩子掉隊，讓一個孩子失學，讓一個人留下跟自己一樣的遺憾?！边@就是支撐他堅守農(nóng)村教育30年的樸素的精神支柱。

但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長期的勞累，他患上了高血壓、心肌缺血。2014年時還突然患上了面部神經(jīng)炎，為了不耽誤給學生上課，他沒有按醫(yī)生說的住院治療，只保守治療，讓鄉(xiāng)醫(yī)針灸治療70多天，至今雖然病情有了好轉(zhuǎn)，但仍然留下了后遺癥，每到陰天臉部肌肉就抽搐難受，眼睛經(jīng)常流淚……

薛連說，這些年無論在牛坊溝還是在中心校，我感到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學校、社會和家長的認可，這就是我的幸福。在這里，有敬業(yè)盡責，重情義、講原則的校長，有同甘共苦的同事們，有積極向上、有情懷的集體，這也是我不離不棄井兒溝中心校的原因。

正像校長說的他把學校當成家一樣，因為在教學之余還負責管理住校生，每天，他總是那個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晚上，他都要等學生睡了他才睡，臨睡前去學生宿舍看看，看窗戶關沒關；半夜有學生身體不舒服，趕緊想辦法；以前冬天生的是火爐，擔心中煤氣……

校園里的學生宿舍前面，有一片榆葉桃，這些觀賞花木平時都是學過園藝的他修剪的。校園里的展牌上，有介紹學校活動室的內(nèi)容，上面，還有薛老師教學生們吹笛子的照片……多才多藝的他，把心都拴在了學校。

在他的宿舍里，薛老師拿出來兩個厚厚的相冊，上面有好多他教過的學生的照片。其中，有他教過的歷屆學生的畢業(yè)照。從到中心校至今，他已教了6屆畢業(yè)班，今年是第七輪。他說，每年畢業(yè)的學生畢業(yè)照他都留一張，仔細保存下來。

指著畢業(yè)照上的他的學生，薛老師一一指給記者看：

去年高考，一本走了七八個，二本的十來個；1個985，一個211，數(shù)這兩個考得好；我看看一本的有幾個，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一本以上的7個，哎呀，8個，這個也是一本。

2012屆，40個學生，有6個沒上大學。

這一屆，有幾個后來不上學了，不知道現(xiàn)在怎樣了。

…………

因為付出過，所以有感情。看著照片上自己的學生，就如父母一手帶大的孩子，每個他都覺得親切。薛老師說，本身學生學習就有差異性，有家庭、學校、社會的原因，而他希望，孩子們將來走出去，不管念不念書了，都要品行好，要做一個合格的人。

看著薛老師，記者突然想，就像我們這些早已離開家鄉(xiāng)，早已過了長長的讀書生涯走上社會多年后的學生，有誰還會想到，在遠方，自己曾經(jīng)的小學啟蒙老師，還會這樣牽系過自己呢？

下午4點多，正是下課時間。在最西邊的大操場上，遠遠有幾個孩子的身影，有兩個小家伙“四足”著地，在綠草坪上爬來爬去，互相爬著追趕；不遠處，三個孩子拿著氣球在跑……下午的陽光從天邊斜射下來，透過樹枝椏的縫隙斜照下來，給校園鍍上了明亮亮的暖色。

薛老師站在操場邊上，笑呵呵看著眼前這些可愛活潑的孩子們。

又是一撥和他在一起朝夕相處的孩子啊，一天天在一起跑操上課玩耍歡笑，又會在不久的將來離開，走向更開闊的天地。

而他們會不會知道呢？不管他們走得多遠，那個曾經(jīng)見過他們小時候最可愛時的樣子的他們的老師，還會一直默默關注著他們，那為他們的喜憂而喜憂的目光，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