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上大學二年級英文課時,教師是英國人。他除文章外還隨意講一些詩。一次曾問我們喜歡哪一家。我立即回答:濟慈。哪幾首呢?《夜鶯曲》和《希臘古甕曲》。當時讀書不多,感受卻強烈,所以回答爽快。以后見識雖稍廣,感覺卻似乎麻木多了。常常遲疑,弄不清自己究竟怎么想,更不要說別人了。也許因為詩句本身的力量,也許因為讀時年輕,后來的麻木并未侵吞以前的記憶,在雜亂的積累中,濟慈的詩句有時會驀地跳出,直愣愣地望著我。
一九八四年三月中旬,我們從英格蘭西南部都徹斯特返回倫敦。進市區(qū)后,車子經過一些僻靜的街道,停在一座房屋的小綠門前。英國朋友說,濟慈在這里住過,《夜鶯曲》就是在這里寫的。我們沒有提過要參觀濟慈故居,大概是賢主人知道我的故居癖吧,順路便到這里——恰巧不是別人,而是濟慈住過的地方。
這是一座小巧舒適的房屋。原屬于濟慈的好友,退休商人查理斯·布朗和布朗的朋友狄爾克。濟慈六歲失怙,十一歲失恃。一八一八年他的二弟病逝后,他應邀在這里居住,前后約兩年,供濟慈使用的是一間臥室、一間起居室。起居室在樓下,有法國式落地窗可以坐看花園。那里現在有綠草地、郁金香和黃水仙。室內書櫥中有他同時代人的作品。窗旁有莎士比亞肖像。莎翁是濟慈最愛的詩人。無論走到哪里,他都帶著莎翁的畫像和作品。展品中還有他手錄的莎翁的詩。臥室的樓上,有帶帳幔的床,帳頂彎起如船底,是照那時的樣子仿制的。
濟慈短促的一生實在沒有嘗過多少人間的溫馨。他孤身一人,無依無靠。雖然有友誼的支持,但還是寄居;經濟拮據,又不斷生病。
一八一九年四月,布勞恩一家租住了這房子屬于狄爾克的一部分。濟慈和布勞恩家長女凡妮感情日篤。這一年的春和夏,大概是詩人最幸福的日子吧,五月的一個清晨,他在這個花園里寫出《夜鶯曲》。那時這里還是個小村莊,這一帶名為漢普斯德荒原,可以想見其自然景色。除《夜鶯曲》一首外,《致賽琪》《憂愁》和他詩歌的頂峰《希臘古甕曲》都是這時寫出的。
飛呵飛呵我要飛向你
不駕酒神的車
而是憑借看不見的詩翼
在《夜鶯曲》中,濟慈憑借詩的翅膀,同夜鶯的歌聲一起高高飛翔,展開豐富的想象。他要飛離人世的痛苦和煎熬。他在溫柔的夜色中感到許多美麗的花朵,在夜鶯狂喜的歌聲中,死亡也變得豐富甜美。然而歌聲遠去了,留下的只有孤獨。
據記載,一八二〇年春,有人看見濟慈坐在小村外,對著眼前的自然景色痛哭。哪一位詩人不愛家鄉(xiāng)、祖國,不愛家鄉(xiāng)的田野、樹木、溪水、花朵,不愛親人朋友,不用心全力擁抱生活?在自己不得不離開時,哭,恐怕也減輕不了他的痛苦吧。
老實說,去英國時,想到的都是小說家,還有莎士比亞。壓根兒沒有想起濟慈。他的故居也不像勃朗特姊妹和哈代故居那樣有當時的氣氛。但去過后,車子駛過越來越繁華的街道,他的兩句詩忽然閃出,直愣愣看著我: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就是你們在地上所知和須知的一切。
如何解釋這兩句詩,已經有連篇累牘的文章。我當時聯想到他不幸的一生,只有一聲嘆息。
三月二十三日我們到詩會做客。詩會是詩歌愛好者自己組織的團體。我們的老詩人方敬把另一位老詩人卞之琳翻譯的《英國詩選》送給他們一本。他們十分高興,建議選一首來朗讀。這首詩恰又是濟慈的《希臘古甕曲》。詩會的前任會長,一位退休的中學校長朗讀英文原詩,由我念卞譯中文詩。
聽見的樂調固然美,無從聽見的卻更美;——
我聽著老人輕微而充滿感情的聲音,心里知道他是怎樣熱愛詩,又怎樣熱愛濟慈的詩。
呵,幸福的幸福的枝條!
永不會掉葉,也永遠都不會告別春天;
幸福的樂師,永遠也不會覺得累,
永遠吹奏著曲調,又永遠新鮮。
我念中文詩時,覺得卞先生的譯文真是第一流的。我的“朗誦”雖未入流,但我相信如果濟慈聽見,一定高興。
一八二〇年秋,濟慈的病日益嚴重。醫(yī)生說只有到意大利過冬才有救。英國天氣陰冷,一百多年前沒有很好的取暖設備,的確不利于有病之身。我這次到英國一行,才懂得為什么英國小說里有夏天生火取暖的描寫。九月十三日,濟慈離開倫敦。船經都賽時,他曾上岸,最后一次站在英國的土地上?;氐郊装搴?,眼看英格蘭在眼前慢慢消失,他把自己的一首詩《明亮的星》寫在隨身攜帶的莎士比亞詩集里,在《一個情人的抱怨》旁邊。這手跡陳列在他故居中,字跡秀麗極了!
意大利的天氣沒有能救他。一八二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他終于告別人世,再也不能回到他愛的土地,想來那美麗的風光一直印刻在他心中吧。再也不能見到他愛的人,她戴著他贈予的石榴石戒指一直到死。
兩天后他葬在羅馬新教徒墓地。照他自己的安排,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有他自己選的一句話:
這里長眠的人,
他的名字寫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