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楊先讓1948年考入國立北平藝專(即現(xiàn)在的中央美術學院),成為徐悲鴻的學生,在徐悲鴻生命最后的5年(1948—1953)中得到他的教導。在本書中,楊先讓以學生的視角講述了徐悲鴻的一生:從徐悲鴻年少時隨父習文學藝,獨闖上海灘、北京,留學歐洲8年,回國后獻身美術事業(yè),到徐悲鴻的美術創(chuàng)作理念、美術教育思想,豐富而曲折的情感經(jīng)歷,他在特定歷史時期的藝術追求與選擇……
學生記憶里老校長的音容笑貌,來自徐悲鴻親友學生的口述材料,大量的繪畫作品與歷史照片,展現(xiàn)了徐悲鴻在藝術家、丈夫、父親、教師、校長等多重身份下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和復雜的人生選擇,還原了一個真實客觀、豐富立體、有血有肉的徐悲鴻。
到上海前,徐悲鴻就有去歐洲學習繪畫的打算。為此他跑圖書館,想辦法入震旦大學補習法文。
1915年2月,徐悲鴻為了學業(yè),為了生存發(fā)展,也為了見世面,孤身勇敢地踏上了上海。這又是十分關鍵的一步。當時的上海,是經(jīng)濟、政治及文化藝術等最活躍的城市。他知道這里藏龍臥虎,海派畫家任氏三杰、虛谷、吳昌碩,嶺南畫派高劍父、高奇峰兄弟,以及黃賓虹等名家,都曾生活在這塊寶地上。
當徐悲鴻下了去上海半工半讀尋求出路的決心時,得到宜興女子學校同事張祖芬先生的鼓勵與支持。張祖芬送他一部《韓昌黎全集》并莊重贈言:“人不可無傲骨,但不可有傲氣?!边@句話成了徐悲鴻的座右銘。他稱張祖芬為平生第一知心人。
上海像一座大熔爐,冶煉著這位年輕人。
繁華的大上海,漂浮著孤苦伶仃的徐悲鴻,進一步飽嘗了世態(tài)炎涼的他處于謀生無門的苦難之中。
這時,同鄉(xiāng)徐子明(獲德國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曾在北京大學任教)替徐悲鴻在復旦公學謀了一職,校長卻嫌他像個孩童而拒之門外。接著徐子明又介紹他到商務印書館,又因編輯排擠而作罷。徐悲鴻徘徊在黃浦江邊,深感山窮水盡,真可謂“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他曾企圖了此一生,但又想起父親的“不做懦夫”的遺言。正當徐悲鴻走投無路之時,前后有兩位黃姓人士及時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一是商務印書館的職員黃警頑先生,另一位是吳興富商黃震之先生。徐悲鴻曾以“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感恩思想,一度取名為“黃扶”。
人生的機遇看似偶然,實則存在主客觀兩方面的因素。比如黃震之先生之助,確實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一日黃在旅店中看到一幅徐悲鴻畫的雪景山水條幅,極其欣賞,并確信作者是可造就的人才,進而引見,且盡力協(xié)助。這里,徐悲鴻才情出眾的主觀條件,遇上了黃震之先生通達惜才,且又是位書畫鑒賞家和收藏家的客觀因素,偶然性寓于必然性之中了。
徐悲鴻另外的一次重要機遇也說明了這個道理。
上海猶太人巨富哈同,在私家花園“愛儷園”內(nèi)創(chuàng)辦了一所倉圣明智大學,請了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王國維、陳散原(三立)、沈美叔、馮恕等社會名流講學。當時征集古圣倉頡的畫像作品,徐悲鴻之作被選中,接著徐悲鴻又被聘為該大學的美術指導。從此,徐悲鴻進入了一個高層次的文化圈子。這對他開闊眼界、求知習藝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一個理想的環(huán)境。
此時,徐悲鴻一面在震旦大學學習法文,一面在倉圣明智大學兼職。徐悲鴻可能由于那非凡的氣質(zhì),獲得了康有為的厚愛與毫無保留的指導,甚至于后來住進了康有為在新閘路十六號辛家花園的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康有為護送徐悲鴻去日本、推薦他去北京以及為他赴法留學設宴餞行。當年徐悲鴻曾對康有為向溥儀稱臣深表不滿,當然此時的康有為完全是學者身份,而不是維新變法、避難國外、力主?;实目涤袨榱?。
書法,歷代大畫家多從已有字體中去綜合求化,取前人之長并融會貫通,自創(chuàng)天地以求突破,如鄧石如以篆入隸,鄭板橋?qū)㈦`、楷、行合一,何紹基以顏體為根底予以篆、隸,趙之謙由魏碑入行草,康有為以《石門頌》入行草,吳昌碩以金文入石鼓文,而徐悲鴻則魏碑兼有籀文(大篆),處處可見《龍門二十品》的神韻。徐悲鴻師從康有為后,書法明顯吸收了康的筆意,最后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
徐悲鴻闖蕩上海灘前后三年有余,這段歲月對他的全面發(fā)展與提高,并對其一生的事業(yè)影響深遠。
徐悲鴻獲得了一個得天獨厚的學習環(huán)境,他可以飽覽康有為古今中外的豐富收藏,從而豐富自己。
徐悲鴻身處國內(nèi)一流學者、教育家和藝術家之中,與之進行著文化藝術的廣泛切磋與研討。
1917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促成徐悲鴻去日本半年。他對日本明治維新后的美術革新狀貌進行了考察,感到日本的花鳥畫雖能脫離舊習,但韻味不足。這期間,他認識了日本著名書畫家兼收藏家中村不折,見到許多珍貴的中國碑帖。中村不折還將自己編譯的《廣藝舟雙楫》托徐悲鴻轉(zhuǎn)交康有為。日本的美術發(fā)展現(xiàn)狀給他頗多啟發(fā),加深了他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未來的改革與走向的思考。
遺憾的是,徐悲鴻結(jié)束八年歐洲留學生涯回國后,他的恩師康有為逝世(1927)了。所幸1926年徐悲鴻在上海舉辦了一次匯報畫展,請了自己敬仰的前輩前往觀賞,之后將自己的畫作拿給康有為過目,康有為興奮地提筆稱贊:“精深華妙,隱秀雄奇;獨步中國,無與為偶。”怎料這次匆匆相見竟成了他們最后的一面。
徐悲鴻在上海與宜興同鄉(xiāng)蔣梅笙(復旦大學教授)一家的情誼,也頗有故事。蔣家離哈同的“愛儷園”近在咫尺,徐悲鴻進出如同家人;徐又年輕有為,典型的一位江南英俊才子形象,頗獲蔣教授夫婦喜愛。日久天長,終于與蔣家女兒演出了一場雙雙逃婚、私奔,虛驚之后皆大歡喜的人間愛情喜劇。
總之,徐悲鴻奔赴上海可以說是天賜良機,中國當代文壇精英們對他的影響是十分可觀的,也是獨特的,因而對他以后的事業(yè)也具有關鍵性的意義。
徐悲鴻在上海的三年里(1915—1917),可謂大起大落、悲喜交集,有苦難也有歡樂。由于辛勤的努力,徐悲鴻終于獲得了友誼、事業(yè)、聲譽以及愛情,構(gòu)成了人生最美好的篇章。
回上海不久,徐悲鴻赴北京,任“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1918)。他針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走向泥古不化的局面,號召畫壇有志之士奮起革新,并撰文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繪畫之可采入者融之”的主張。在此期間,他不僅觀賞了故宮的大量古代繪畫稀世珍寶,而且結(jié)交了羅癭公、樊樊山、黃賓虹、金城、蕭友梅、陳師曾、胡適、魯迅等社會名流,并為勇于改革京劇的梅蘭芳、程硯秋畫像。尤其是與陳師曾的交往,對徐悲鴻的藝術思想起了很大的作用。陳老先生對徐的偏愛絕不次于康有為,他視徐如己出。后來徐悲鴻又與陳老先生的幾位著名大學者兒子——陳隆恪、陳寅恪交往頗深,還有一起留學歐洲的交情。
陳師曾(1876—1923)比徐長十九歲,1902年留學日本,七年后歸國。陳師曾對明清以降以臨摹古人代替創(chuàng)作、陳陳相因、了無生氣的中國繪畫提出批評,提出“推陳出新”的主張。這對后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產(chǎn)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1918年,陳師曾被蔡元培聘為北大畫法研究會導師,正是此時與徐悲鴻同事。他們不只是情感相投,更重要的是,對中國繪畫的革新主張一致,在一起共同磋商研討中國繪畫未來的發(fā)展。這些對徐悲鴻起著積極的鼓舞作用。
友人們對徐悲鴻赴法皆寄予希望。陳師曾勉勵他:“東西洋畫理本同,閱中畫古本,其與外畫相同者頗多,西洋畫如郎世寧舊派,與中國畫亦極相接近。西洋古畫一方一方畫成者,與中國之手卷極相似。希望悲鴻先生此去,溝通中外,成一世界著名畫者?!保ㄒ?920年6月《繪學雜志》第一期,第9頁)
人所共知,沒有陳師曾就不會有齊白石?!熬裏o我不進,我無君則退”,齊白石這則名言說的即是陳師曾。徐悲鴻與齊白石相識就是陳師曾介紹的,后來產(chǎn)生了齊白石與徐悲鴻的特殊友誼和藝壇佳話??上ш悗熢?923年早逝,享年四十八歲。梁啟超悼曰“中國文化界的地震”,吳昌碩以“朽者不朽”挽之。
徐悲鴻在留法期間,曾赴新加坡舉辦畫展募集學費(1925)。之后,回到上海逗留三個月,即為自己的師長前輩以及恩人康有為、陳散原、黃震之畫像留念。尤其陳散原老人的油畫像、素描畫像遠不止一兩幅(包括1927年徐悲鴻結(jié)束留學回國后所作),可想他們之間的情誼之深。1918年的北京,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夕。徐悲鴻本是一位追求真理、向往美好、心地善良的藝術家,此時他的思想絕不可能是平靜的。1918年底,又是在蔡元培和傅增湘的幫助之下,徐悲鴻獲得了赴法留學的機會。時年徐悲鴻整二十四歲,各方面的修養(yǎng)已經(jīng)顯示出是位有成就的藝術家了。他不愧是中國美術戰(zhàn)線上有代表性的革新者,他的出國留學不同于一般青年學子,他是一位身負重任的中國文藝界戰(zhàn)士,為了中國的新文化藝術而“出國取經(jīng)”,是中國新文化運動中勇敢的實踐者。
因此,徐悲鴻在上海、北京的奮斗,可謂他坎坷人生旅程中的第二個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