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頭的隴東南山地,春陽明媚。天氣放晴的正午,從黃渚關流下來的清凌凌的河水,要比秋天小很多,河水變慢,變深,變細,一會兒靠向東岸,一會兒甩到西岸,穿過一片片沙灘草灘,若隱若現(xiàn)。
河床里,不知什么時候,長滿了一灘灘蘆葦。長茂于去年的蘆稈、花穗,一整片一整片的,迎風獵獵。依附水邊,灘上的蘆筍,翠綠透白,噌噌噌地鉆出泥沙壅塞的河床,密密麻麻發(fā)上來。
這成片的春景,瞬間讓人想起蘇軾的《惠崇春江曉景二首》來,這是他于宋元豐八年(1085年),在被貶汴京(今開封)時,為惠崇《春江曉景》所寫的題畫詩。從蘇軾詩中,能領略到那種春天絕美的佳境,蘇軾云游過黃州、杭州、惠州、儋州,賞過天下春景后,為他最覺獨到的惠崇水鄉(xiāng)小景題贈了最好的春詩,這是惠崇和蘇軾心上的春天,無憂無慮的春天。
細細看,成縣的青泥河,一涓一涓奔流不息。我常常順著岸上走,有時獨行,有時偕友。此時,但見這正依偎的河,這些旖旎的春水、竹林、桃花、游鴨,蔞蒿、蘆芽、魚兒、大雁,這綺麗的春日佳境,又與《春江曉景》如出一地一時:一片竹林外,三兩枝初放的桃花,一條春水,幾只鴨子嬉戲,河灘上滿是蔞蒿,短短的蘆芽剛剛破土,魚兒此時正逆流而上,要回游到這河里來,岸上的農(nóng)人,唱了句小曲,唱詞是“正月的凍冰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漂”。天上還有兩兩歸鴻,岸上走著匆匆歸人,青蒿白蒿和蘆芽,探頭探腦,郁郁蔥蔥。
下河堤,走進河心,在水流停聚的地方,大潭小潭形成平靜的湖面,倒映著藍天,懸吊岸邊的城市樓盤;蕩漾著水波,潤澤滿灘的枯草新芽。微風習習吹來,把玉鏡般的河面吹皺,在太陽下波光粼粼,逆流推出一層層的波瀾,更顯水的幽深與清澈。往年的河灘里,有沿河奔跑的孩童,滿天飛的風箏,沿河釣魚的人,伴著一路踏青賞花的人們,笑聲甜美,熱鬧非凡。
側耳聆聽河聲,就會發(fā)自心腔地敬重自然的絢爛多彩。一條普通的河,它已經(jīng)流過了千年萬年,一張?zhí)烊粩[布的河床,經(jīng)過了不知多少的暴雨沖刷泥沙堆積,河流始終默默不息,不緊不慢地流淌著。河岸上的田地,從稻田、麥田、蔬菜地,變成了樓房、商鋪、街市。
河流來自上游的山中,它潺潺湲湲,溫柔嫻靜,但在翻越入城后的第一道攔水壩時,一股子的河水被均勻鋪開,傾壩而下。稍微靠岸,便能聽到朗朗巨響的水聲,轟隆隆的聲音,不亞于瀑布飛落谷底的氣魄。再往下去,河流一路減速,經(jīng)過幾座大橋,翻越六七個攔水壩,把最好看的一面,呈現(xiàn)給滿城看河的人、臨水而居的人。最后擁抱西入縣城的辨水后,跌跌宕宕地,穿越深深淺淺的潭水、參差錯落的石頭,湍急地奔出飛龍峽、長豐河。
這是《太平寰宇記》的左溪水嗎,是的,它指的就是隴右版圖上的青泥河,成縣人俗稱東河。它源于徽縣麻沿河八條溝,由北向南,逾山越谷,縱貫成縣盆地南北軸,最后到達宋坪鄉(xiāng)陜甘邊境史家坪村,進入略陽縣白水江鎮(zhèn)封家壩村,在石門沖洗去自己的名字,投懷嘉陵江。
青泥河雖然不大,甚至寂寂無聞,在一些地圖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影跡,但它確實彎彎曲曲地,穿過淺山丘陵的徽成盆地,艱難地繞山越嶺,柔聲細語地流淌著,湍瀉著。
有人說,青泥河流域的上游地區(qū),是秦人的發(fā)祥地,先民們循河覓道,很早就開發(fā)了沿青泥河的古道。這條河在成縣最長,是一條兼有水陸之便的古道,歷史上曾多次修鑿開道。《成縣新志》載:“青泥河交通,水經(jīng)白水匯嘉陵,陸通略陽達沔漢,為漢唐川秦糧運古道?!薄蹲笪南骞谖鞅薄芬噍d:“川陜商人,載運鹽貨,多經(jīng)此道?!薄稘h中府志》有言:“青泥河交通,最早通行當在秦代?!痹僮哌@條路時,感覺自己穿越了年代,走在了豐厚的歷史冊頁之上。
這必然成了一條流淌著鮮活故事,又飽經(jīng)過歲月滄桑的河流。
古老的河岳上,可以拜謁的實證有,省級保護文物的青泥河棧道,它的遺跡我并沒有去詳查過,但那個地方我去過無數(shù)回。
順青泥河走,我們總是不斷地告別小溪,投奔大河;逆青泥河走,我們又要不斷地接納小溪,感謝大河;杜甫當年離開成縣草堂,離開茅草小路,走上往成都的大路。山谷走穿了,入白水峽,青泥河就走完了。再沿嘉陵江走,翻牛頭山,經(jīng)劍閣,過鹿頭,到成都。
在我的意識里,穿入成縣飛龍峽口的青泥河,千折百回穿出宋坪鄉(xiāng)格樓壩村。山重水復的巖巒之上,兩岸的石崖壁立千仞。這條古棧道可查的修建年代為秦漢,現(xiàn)存遺址比較清晰可見的,有飛龍峽棧道遺址、石門溝口棧道遺址及三镢崖棧道遺址。現(xiàn)存明代碑刻2通,棧道孔150余處,部分仍保留修建棧道時穿入??椎臍埿寄緲丁H绻獑柊俨骄耪劭M巖巒的天塹何以變通途,我們不得不為祖先的創(chuàng)造所折嘆,所追慕,所景仰。
過杜甫草堂,萬丈潭的群山疊岫,鳥兒歡歌,峽谷曲折幽深,河水左沖右突,像點著的炮捻子,再掐不滅地向前冒煙,向越低越深的河床趕赴。河水有時候鋪滿河床,有時候聚在一隅,有時候去拍打石崖,有時候去親吻絕壁。水勢時而平靜時而溫順,又時而洶涌時而浩蕩,在空山里發(fā)出滿谷的濤聲。
如果遇上一個峰回路轉的急彎,河流像瘋狂的巨獅,沖天怒吼。如果是連下了幾天雨的時節(jié),河流的聲音便響徹山谷,回聲無窮,這邊望著那邊喊,根本傳不過去任何聲息。凡奇險絕美的地方,又是收山貨的馬幫和趕路人歇腳的地方,抽一鍋旱煙,等一陣月亮,唱一曲山歌,鈴聲叮當中向著村店走去……
尋找炊煙,尋找燈火,就能找見落腳的村寨。山里人熱情好客,有吃的給吃的,有喝的給喝的,從不吝嗇??可匠ㄔ海S時接待每一個過客。房前屋后,泥濘的路上有昨夜的雨,灌滿牛蹄窩。樹莓順著石墻爬到了院邊。向日葵在房山墻的糞堆上燦爛地笑。紫藍色的桔梗花,朝著河流鼓吹動聽的小號。牽?;ㄉ狭朔宽?,最先聞到灶房煙囪里飄出的炒菜香。老品種的蕎麥花會開成一片雪野,蜜蜂逆河而聚,嗡嗡采花。一串串的毛栗子、獼猴桃掛滿山坡,林梢在秋后一夜間紅如晚霞。柿子金黃,掛面雪白而細長。
青泥河人一點一滴的心血和汗水,匯聚成義無反顧的河流,向遠處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鋼藍色山巒奔去。
雄奇的萬壑之上,青泥河的聲音,掩蓋了所有的牛哞馬叫、鳥語風聲和雞鳴犬吠,掩蓋了隔著山梁拉話的打山人。這種聲音,像切割機,把一切可能連成一片的生長、耦合、小橋,都給阻斷,把斜著看起來兩岸對峙的重山,從當中間斬斷,開出一道天門。一途所見的斷崖、絕壁和齊巖、灘涂、溝壑,都是河流的鬼斧神工切出來的。河水每每流過它們,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有喜悅、有愜意,有疼痛、有哀傷……
在群峰環(huán)繞里,臨岸居有三五人家,馬鞍架構的兩面坡房子,白墻青瓦,青藤紅花,陪伴著湯湯的流水。一位婦女坐在院子的花蔭里拆蔥剝蒜。兩個少年戴著草帽,吹著柳笛。開春到深秋,花草遍野,茂密的植被滋養(yǎng)著純凈的地表水,苔蘚長滿溪澗和樹身,千條萬條的深澗小溪,全部匯流入河谷,讓青泥河顯得更加精神,永遠新鮮。大山遮擋住太陽,影影綽綽,明明暗暗,枯藤纏繞著古木,蒼綠嫣紅,只剩下河流之上直通天際的一道光縫,愈暗愈亮。
若從高山俯瞰,這百十里青泥河,宛如一幅張大千工寫結合、重彩與水墨融為一體的潑墨潑彩長卷。
峽谷里生的人們,他們不知道什么屬于風景,只知道生活的柴米油鹽要從泥土里耕種,幸福的光陰要從長果結籽的林里去找尋,掐木耳,掰香菇,采瓢子,摘松果……但他們像敬畏圣潔的河流一樣,從不砍樹,不捕獵,不殺生。
重返峽深道長的路上,秦人走過,漢將走過,文武百官走過,黎民百姓走過,驛馬走過,駝隊走過……這讓成縣雖在山中,但如同盆地厚養(yǎng)而蘊藏的血脈,這聳翠的雞峰山綿延一道橫嶺,如威嚴的父親,這秀麗的青泥河匯成大地之水,如慈祥的母親,一直哺育著福佑著成縣,少受天災,風調雨順,四季宜人。
青泥河邊的村村落落,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通了車路。每家每戶的房頂上都裝著“鐵鍋”,能夠收看衛(wèi)星電視。山溝的夜晚,亮起了徹夜明亮的路燈。山里人的生活,也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方式,他們大多數(shù)已經(jīng)不靠山吃山了,他們在外面的世界,看到了新穎的活法,甜蜜的未來。他們懂了,靠山吃山,只會坐吃山空,后代就沒有路走了。他們也像執(zhí)拗的河水,按照峽谷的地勢,永不回頭地奔流。他們找到了新生活的走向,那就是責無旁貸地守護好青山綠水。
青泥河,載著一寸寸時光,越流越遠。我們漫無目的地在河邊走,看見天上的云在水中走。面對流水,沒有什么能停下來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