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是位于黃河下游南岸的八朝古都開封。
50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時候,老師對我們說:黃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于是,發(fā)源于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脈,呈“幾”字形,自西向東分別流經(jīng)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nèi)蒙古、陜西、山西、河南及山東9個省(自治區(qū)),最后流入渤海,全長5464公里……這些與黃河有關(guān)的名字和數(shù)字,便如銘文般刻在了我心里。
不過那個時候的我雖然記住了黃河,但并不認識黃河。我只記得,在我小的時候,一到春天,一遇到刮風天氣,整個開封城就會黃沙滾滾,昏天黑地。如果要出門,就要用紗巾把頭和臉都蒙住,即使這樣,也擋不住沙子往鼻孔眼角里鉆,每次洗完頭發(fā),臉盆里總能見到一些黃黃的沙子。家里的窗臺、桌子、條幾就更不用說了,一場風下來,上面的沙子厚得都可以用手畫出字了。只是我那時還不知道這都是拜黃河所賜。
高中畢業(yè)后,我下鄉(xiāng)到了位于尉氏縣的河南大學農(nóng)場。有一次,農(nóng)場組織我們到附近的段莊參觀階級教育展覽,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至今難忘。
1938年黃河花園口決堤,段莊一帶被黃水淹沒。大水過后,那里成了黃泛區(qū)。黃泛區(qū)的慘景從此成了一道抹也抹不去的記憶。于是就有了疑問:為什么黃河這條孕育了中華文明,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的生命之河,在我的記憶中竟是這個樣子?難道她真的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既是中國的驕傲,也是中國的痛嗎?
于是我想到了故鄉(xiāng)開封,想到了那首傳遍了開封大街小巷的“開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幾座城”的歌謠。
這首歌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流傳的,已無從考證。但歌謠中唱的“地下埋有幾座城”的“傳說”,在20世紀80年代初已被考古學家們所證實。在今天的開封城下面,埋著魏大梁城、唐汴州城、北宋東京城、金汴京城、明開封城和清開封城六座城池。專家們說,這在我國5000年文明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在世界考古史和都城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
是什么造成了開封這種城摞城奇觀的呢?城摞城為什么發(fā)生在開封而不是其他城市呢?要講清楚這個問題,還得從兩千年來開封與黃河的恩怨情仇說起。
先說恩吧。
公元前361年,戰(zhàn)國魏惠王九年,魏國的國君梁惠王,就是那個《孟子見梁惠王》中的梁惠王,因為忍受不了秦國的侵擾,就將國都從山西的安邑遷到了儀邑,在儀邑修建了史書上第一次有專門記載的開封城——大梁。
但大梁地勢低,易積水,梁惠王于是就展開了一系列治水引水工程,開了一條大溝,將黃河水沿汴河引到了大梁城北,然后再向南折流入潁水,把黃河與淮河兩大水系連了起來。這條大溝,就是后來歷史上著名的劉邦與項羽楚漢相爭瓜分天下的分界線——鴻溝。
鴻溝建成之后,泄洪能力大大提高,既排除了大梁附近的積水,又改善了農(nóng)田灌溉條件。短短幾十年間,大梁一帶就成了魏國主要糧食生產(chǎn)區(qū),魏國的政權(quán)因此得以穩(wěn)固,大梁也因地處鴻溝水系中心而成了水上交通樞紐,成了一個“北鄰燕趙,南通江淮,水路都會,形勢富饒”的繁華之地,開封也由此有了歷史上第一個興盛期,大梁后來長達130年的繁華也皆源于此。所以說,黃河對于大梁,有再造哺育之恩。
魏國被秦國所滅之后,大梁進入了衰敗期,一直到隋朝建立,才開始了她的第二次崛起。這次的崛起,和第一次一樣,又得益于黃河的哺育。
那是大業(yè)元年(605年),隋王朝為了加強南北物資運輸能力,開掘了一條南達杭州北至涿郡(北京)的南北大運河。其中最重要的一段,通濟渠,自洛陽始,將谷、洛二水引入黃河,在經(jīng)過一段黃河之后,又于板渚(現(xiàn)滎陽市西北)將黃河水引向東南,經(jīng)汴州(今天的開封),流入淮河。
這一流經(jīng),讓沉寂了800年的開封又重新煥發(fā)出了生機。到了唐王朝時期,位居汴河(即通濟渠)咽喉要沖的汴州,已發(fā)展成為水陸交通重鎮(zhèn)。安史之亂之后,為避免漕運中斷首都受困,唐王朝特在汴州設宣武軍,并于建中二年(781年)重筑汴州城,這座汴州城后來被疊壓在了開封“城摞城”的倒數(shù)第二層,是繼魏大梁城之后史書上第二次有專門記載的開封城。
此后的唐末至五代的百余年間,長安、洛陽由盛轉(zhuǎn)衰,而汴州卻借汴河之利蓬勃發(fā)展。907年,駐汴州宣武軍節(jié)度使朱溫篡奪了唐政權(quán),將汴州作為都城,建立了后梁王朝,開封再次成為國都。
后梁之后,王朝更迭,除了后唐,五代中的后晉、后漢、后周也都先后定都汴州,稱為“東京”。其中尤以后周對后世的開封城影響最為深遠。后周皇帝周世宗在位時對汴州進行了城市規(guī)劃和改造,不僅修建了新城,擴大了外城,而且疏通了汴河,恢復了之前以汴州為中心的水陸交通網(wǎng),使東京(開封)一躍成為中原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中心。汴河,這條黃河的分支,對于開封這一次的崛起,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到了北宋時期,開封的水運能力更是達到了頂峰?;菝窈?、汴河、五丈河和金水河,或環(huán)繞京城或穿京城而過。《清明上河圖》中畫的那條繁忙的上河,就是汴河。
當初宋太祖趙匡胤之所以選擇四周幾無天險可守的汴梁(開封)作為國都,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有這條河。汴河作為北宋都城的交通大動脈,朝廷與百萬軍民的生命線,每年通過它運至京師的糧食達600萬石至800萬石。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說:“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東去至泗州,入淮,運東南之糧,凡東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給焉?!币虼宋覀兛梢院敛豢鋸埖卣f,北宋時期的開封之所以能達到“八荒爭湊,萬國咸通”,能繁榮160多年,能成為當時首屈一指的世界大都市,依仗的就是汴河。
歷史上開封的一次次崛起,一次又一次的輝煌,都離不開哺育養(yǎng)育她的黃河。
黃河,對開封有恩,有大恩!說完了恩,我們再來說說開封與黃河的怨。
開封與黃河的怨始結(jié)于公元前225年。那一年,秦國派大將王賁帶重兵攻打大梁,久攻不下,王賁便決鴻溝之水灌城。在經(jīng)過3個月的黃水浸泡之后,大梁城轟然崩塌,魏國滅亡,一代國都大梁就此成了一片廢墟,成了埋在開封“城摞城”最底下的“大梁城”,本是養(yǎng)育大梁的黃河之水最后成了毀滅大梁的元兇。
進入北宋之后,由于黃河上游的水土流失越來越嚴重,黃河挾帶的泥沙在河道內(nèi)不斷堆積,黃河便由溫順變得桀驁不馴起來,原來作為開封城賴以生存的多條河流,就成了黃河“宣泄”的渠道。
據(jù)史書記載,從淳化二年(991年)到宣和元年(1119年),僅僅128年的時間里,黃河就發(fā)生水患達20次之多。北宋時期以汴河為主的“四大漕運”全被淤沒,素有“北方水城”之稱的開封的四周也因此變成了一片茫茫沙海。直到20世紀60年代初,我作為一個開封人,還能嘗到這茫茫沙海帶來的危害。
宋之后的元、明、清,黃河泛濫更是成了家常便飯?!堕_封府志》和《祥符縣志》記載,從金明昌五年(1194年)至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的近700年間,黃河在開封及其鄰近地區(qū)決口泛濫的次數(shù)就達110多次。元太宗六年,明洪武二十年、建文元年、永樂八年、天順五年、崇禎十五年,清道光二十一年,開封城7次被黃水淹沒。這一次又一次的淹沒,給開封人留下了一個“開封城,城摞城”的歌謠,給中國,也給世界留下了一個開封城下面埋有六座城池的奇觀。
這奇觀的背后,與六座城池同時埋下的,還有開封與黃河展開的你淹我建、你再淹我再建的不屈不撓,還有黃河泛濫帶給開封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慘象。這些慘象我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但對造成這些慘象的黃河生出了畏懼。
對于開封人來說,黃河是哺育滋養(yǎng)他們的生命之河,是開封得以成為八朝古都的功臣。但同時,黃河也是數(shù)次毀滅開封,給開封人民帶來深重災難的害河。
開封與黃河,恩恩怨怨了兩千多年,已不是簡單的“恩怨情仇”四個字所能概括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黃河經(jīng)過不斷治理,基本得到了控制。黃河,這條河床高于開封城6到7米的“地上懸河”,安瀾70年,再也沒有泛濫過。不僅沒有泛濫過,而且還用她的“母愛”,用她甘甜的“乳汁”——滾滾黃河水,滋潤著今天的開封。
2014年5月1日,位于開封新區(qū)和老城區(qū)之間,占地面積約6000畝,作為泄洪通道的開封西湖,開始引黃蓄水。此舉新增引黃灌溉面積近30萬畝,每年向市區(qū)提供工業(yè)和生活用水3000萬立方米。而這不過是開封借黃河之水興開封,再現(xiàn)古都開封“水中有城,城中有水”盛景規(guī)劃建設眾多舉措中的一個。
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歷史上因黃河而興、伴黃河而生的開封,為增強發(fā)展的新動力,目前正在以治理黃河為主線,以黃河文化和歷史資源為依托,全力打造一個名為“開封‘中華母親河’”的文化旅游品牌。被黃河水淹沒的六座古城池——“城摞城”遺址,也正在加緊施工,不久將向公眾開放。
開封與黃河的怨,在此有了一個了結(jié)。而黃河對開封的恩,還在繼續(xù)。這種繼續(xù)即便到了有一天,人們走進開封就像走進一幅流動的《清明上河圖》的時候,也不會停止。
正如歷史上黃河曾幾次成就了開封的輝煌一樣,今天的黃河也在成就著今天的開封。相信用不了多久,黃河就會再度成為開封的驕傲;而開封,也會借黃河而興,讓滋養(yǎng)她的黃河為她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