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光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363000)
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福建、安徽、貴州、浙江、海南、云南、江西等地相繼發(fā)現(xiàn)并出版發(fā)行了大量記錄明清以來中國農(nóng)村田地、山林、房產(chǎn)等各種交易的契約文書。這些契約文書以手寫為主,數(shù)量巨大,歷史跨度長,材料真實具體,細致而深刻地反映了明清以來中國農(nóng)村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社會關(guān)系、人身關(guān)系,具有史學、法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文獻學、民俗學、語言學等多學科的研究價值。本文以明清以來南方地區(qū)的契約文書為中心,結(jié)合方言調(diào)查、地方志,考釋5則明清以來中國南方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有關(guān)的方俗語詞,嘗試為契約文書的整理和釋讀提供參考,進而有利于契約文書農(nóng)業(yè)史、社會史、經(jīng)濟史研究價值的充分發(fā)揮,同時為漢語辭書的編纂提供幫助。茲按詞條音序論列如下,敬請方家不吝賜教。
《道光二十一年(1841)新有竹山找契》:“(竹山)四至、竹冢俱在正契炳照,今憑中出契找過叔祖會松邊?!盵1]18《道光二十九年(1849)新有水田找契》:“田坵、租數(shù)俱正契炳照,……今憑中出找祖會松公邊?!盵1]22《咸豐二年(1852)新有水田借找結(jié)帳目》:“(水田)共二處,四至、坵數(shù)俱在正契炳照。憑中出借過祖會松邊?!盵1]28
案:“炳照”為同義復詞,義為“分明;明白;明了”。該詞主要出現(xiàn)在道光、咸豐年間的契約文書中,各大語文辭書皆失收①我們檢索的語文辭書有:《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第2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近代漢語詞典》(白維國編)《近代漢語大詞典》《白話小說語言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辭源》(第3版)等,另外還有一些契約文書所在地相關(guān)的方言詞典及地方志。此外,我們還查閱了所有能搜索到的近20年來有關(guān)契約文書詞語考釋的期刊論文和專著。以下每個詞條檢索的范圍相同。所有未單獨注明出處的例句皆出自《漢語大詞典》。?!氨庇小懊黠@;昭著;明白”義,漢揚雄《法言·君子》:“或問圣人之言,炳若丹青?!蹦铣簞③摹段男牡颀垺ぴ馈罚骸白曾B跡代繩,文字始炳。”宋陸游《秋夜》詩:“退士鬢毛紛似雪,老臣心事炳如丹?!薄罢铡庇小安熘?;明白”義,《逸周書·武稱》:“餌敵以分而照其儲,以伐輔德,追時之權(quán),武之尚也?!敝煊以a專骸罢?,訓知?!鼻孱櫻孜洹妒露辗钕儒嵊谙仍婺怪蟆吩姡骸巴跫局乖馑畤?,宣尼封防遭甚雨。我今何幸獨不然,或者蒼天照愁苦?!睖刂莸貐^(qū)的契約文書中還多用其同義或近義詞“分明”“明 知”“明 曉”“知 明”等?!肚?隆 四 十 八 年(1783)胡庭彩水田找盡契》:“田坵、四至原契分明,原價找過潘宅元照邊為業(yè)耕種?!盵1]7《道光二十一年(1841)新有水田賣契》:“今因缺銅錢應用,情愿將自己有水田一處,……記租五斗,記田一坵,四至明曉,憑中出契賣與叔祖會松邊?!盵1]16《宣統(tǒng)三年(1911)唯宗菜園找盡契》:“今有菜園一,坐落本都里土名下排坦安著,四至明知不具,憑中出契找盡過叔邊為業(yè)?!盵1]134
《光緒六年(1880)王茂官蕩園當契》:“(其蕩園)自當以后,至來年對期之日,備辦原價取贖。”[1]18《劉天科出當土地與鄒裘格當約》:“其有年限不定,不拘遠近,對期贖取,錢到土回,兩無異言?!盵2]34《駱永貢出當土地當約》:“自當之后,其土一當三春,對期價取,錢到土回。”[2]102《同治十一年(1872)十二月二十五日闕元慶立當年字》:“其銀利的至每年對期之日交兌,不敢欠少個文?!盵3]51《民國三十二年(1943)七月十日闕文利立租屋札字》:“其國幣每年對期送到屋主交訖付清,不敢拖欠?!盵4]292
案:“對期”一詞,頻繁出現(xiàn)在清道光年間至民國后期的貴州道真、浙江石倉、浙江溫州的契約文書中,當是較為重要的一個歷史詞語,準確解釋這個詞語對于契約文書的正確識讀非常關(guān)鍵。惜乎該詞各種大中型語文辭書皆未收錄,亦未見有學者論及。道真、石倉契約中有與“對期”意義相關(guān)、構(gòu)詞方式相同的“對年”一詞,可資借鑒。《杜芳桂向鄒德高借錢借字》:“立出借錢人杜芳桂,今手借到鄒德高名下銅錢二千文正。即日憑中二家面議,對年對期加利谷二斗包谷二斗?!盵2]201《民國三十二年(1943)七月十日闕文利立租屋札字》:“其利錢對年二分半起息,的至下年一并本利歸還錢主?!盵3]25“對年”義為“一周年;滿一年”,該詞多種辭書收錄,不贅。運用排比歸納、觀境為訓、詞例求義等訓詁學、詞匯學方法,可以求得“對期”的確詁。“對期”既可以存在于“來年”“每年”之后,又可存在于“年限不定”“三春”(即三年)之后,可見,“對期”義為“一周年或若干周年之后的同一日期”。
在《石倉契約》中,出現(xiàn)許多與建筑物名稱相關(guān)的詞語,弄清這些詞語的含義對于契約文書的正確識讀非常重要,而各大辭書失收這些詞語。
如“批灑”。《光緒三年(1877)五月二十四日闕開仁等立退房屋契》:“立出退房屋契人闕開仁、開福,今因母故,喪俱無辦,自情愿將祖父遺下樓屋一間,……并及樓盤瓦角,下并地基門路天井,并批灑一應在內(nèi),自愿托中立契,出退與本家弟闕開連入手承退為業(yè)。”[5]77從語境可以看出,“批灑”當是與“樓盤瓦角”“地基門路開井”等并列的、比“樓屋”次要的建筑物。
如“庇灑”?!兜拦舛哪辏?844)七月一日闕書才立賣瓦屋契》:“(其屋)東至買主屋為界,南至買主屋為界,西至弄堂為界,北至天井為界,并及正屋后向花臺,前廳堂天池,出入門路,上瓦角,下基地,板壁柱石,磉盤門戶,窗?庇灑等項,一概在內(nèi)。”[6]304比較語境,“庇灑”當與“批灑”為同一種建筑物,二者為同詞異形。
與“批灑”“庇灑”同為異形詞的,還有“披灑”“被灑”?!睹駠哪辏?915)十一月十六日闕秉蘭等立賣斷截房屋契》:“上至買主披灑,下至墻外滴水,左至墻外滴水,右至大路為界。”[5]121《道光十九年(1839)十月二日闕書榮立賣屋契》:“其屋內(nèi)至書才客軒為界,外至隨滴水為界,左至廳堂為界,右至書才被灑為界?!盵6]286編者注:“被灑”即“披曬”,正屋附屬部分。釋義仍欠明確。
其他還有“披曬”“被廈”“披廁”等,與上述4詞方言中讀音相同或相近,是為方言異形詞?!都螒c七年(1802)六月十六日胡增山立賣屋契》:“(平屋一堂)右手魚塘,左手灰寮,東至闕邊田屋為界,南到闕邊菜地為界,西至山腳為界,北至闕邊田為界,左手披曬一植,今俱四至分明,……托中欲行立契,出賣與闕天有兄弟等四人承買為業(yè)?!盵7]156《民國三年(1914)十二月二日闕吉寶立賣斷截火房契》:“本都本莊下包村,安著火房,內(nèi)接半間,橫屋被廈與正屋墻邊與吉炎對半,點中棟柱為界?!盵3]96《嘉慶二十五年(1820)十一月十九日闕門王氏等立當房屋契》:“今因口食不給,情愿將夫父手內(nèi)親置瓦屋一堂三間兩客軒,墻外披廁,壁柱門扇,……出當與房侄闕云松邊入手承當為業(yè)。”[8]38據(jù)語境,“披曬”“被廈”“披廁”等都是地位次于正屋而又與正屋毗鄰而建的建筑物。
案:各大漢語辭書雖失收上述各詞,但收錄了其他同義異形詞,如“披舍”“披廈”“披屋”“披子”“披(兒)”等。其中“披舍”今天仍留存于贛語中[9]3292,“披廈”今天仍留存于江淮官話、吳語、贛語中[9]3292,正是上述各詞的規(guī)范寫法,與上述詞語構(gòu)成方言同音(或近音)同義詞。該組詞語義為“廂房;正屋旁依墻所搭的小屋”。石倉契約中出現(xiàn)過“披舍”,如《民國十五年(1926)五月十日葉金根立退屋字》:“立退屋字人葉金根,……將父手遺下股內(nèi)屋,……大門前內(nèi)手披舍屋一間,托中立字,出退與起能兄邊承管為業(yè)。”[10]213
《同治八年(1869)田契》:“此系米如椿實納兌不用折,系心光、清心甘情愿,并無生壓等情。”[11]105《光緒十七年(1891)田契》:“一斷千休,永遠為業(yè),米系同椿輸納,下日秀、升之子孫,不得生端異言,心甘情愿。無是生壓等情。”[11]107《羅魁玄兄獻出家藏民國田契(之二)》:“田有來歷無明問氏、才、志理直,此系兩造心甘意愿,并無生壓等情?!盵11]135
案:相同的語境,契約文書中還用“迫勒”“勒迫”等詞?!豆饩w十七年(1891)斷田約》:“乃兩造心愿,并無迫勒等情。”[11]110《民國十一年(1922)斷坭屋約》:“此乃兩造心愿,并無勒迫等情。”[11]124“迫勒”“勒迫”義為“強迫;逼迫”,多種語文辭書已收,不贅。運用排比歸納、觀境為訓、文例求義等訓詁學、詞匯學方法,可知“生壓”亦為“強迫;逼迫”義。
契約文書中又用“相壓”表“強迫;逼迫”義。《光緒十三年(1887)田契》:“田有來歷不明,問超、元理妥,不干標事。此后兩家心甘情愿,并無相壓等情?!盵11]108《光緒三十二年(1906)陰地契書》:“兩家心甘情愿,并無相壓之話。”[11]114
契約文書中表“強迫;逼迫”義的還有“逼押”“押逼”這一對同素異序詞?!吨芙鹑A將地基園子出賣與鄒德盛賣契》:“周姓自賣之后子子孫孫不得異言,系是賣主心甘情愿,非干中證逼押?!盵2]156《周福祿將得并之地出賣與鄒慶堂賣約》:“自賣之后,系是周姓心甘意悅,毛非中正逼押?!盵2]289《鄒慶夫?qū)I(yè)地出并與胞兄慶堂并約》:“心甘意悅,并無勉強押逼?!盵2]338《周長厚將屋基出賣與陳新禮賣契》:“自賣之后,系是二家意愿,并非中證押逼?!盵2]378
契約文書中以上4 個表“強迫;逼迫”義的詞語,上舉諸大中型權(quán)威語文辭書皆失收,當補。不過,《漢語大詞典》收有“逼壓”一詞,釋為“猶壓迫”。僅舉一例,即《孽海花》第十回:“他只知道自己該給皇帝管的,哪里曉得天賦人權(quán)、萬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強力去逼壓?!盵12]1029《近代漢語大詞典》亦收“逼壓”,釋為“強逼;壓迫”,亦僅舉《孽?;ā返谑匾粋€書證。“逼壓”顯然為“逼押”的異形詞。[13]86
《乾隆十三年(1748)胡文進水田賣契》:“自賣之后,每年秋熟還租谷一碩,其銀當日收足,其租不敢欠少。如有欠者,其田一聽叔邊改耕,本家弟侄不敢爭執(zhí),如有此色,自行支解,不涉叔邊之事?!盵1]3《乾隆四十八年(1783)胡庭彩水田找盡契》:“自找之后,其田一聽宅邊推收過戶當差,以后并無兄弟子侄叔伯復找異言反悔爭執(zhí)之理,自行支解,不染買主之事。”[1]7《光緒十二年(1886)吳亞德等園賣盡契》:“自賣盡之后,此園悉聽叔邊開基興造向用,侄邊并無內(nèi)外人等復生支節(jié)。如有復生支節(jié),侄邊自行支解,不涉叔邊之事?!盵1]155《乾隆六十年(1795)余新貴山場賣契》:“本山未賣之先,并無內(nèi)外文墨交加,如有此色,余邊自能支解,不涉董、張二姓之事?!盵1]209
案:相同的語境,《溫州》中還用“支當”“承當”“聽當”等詞?!犊滴跛氖辏?707)潘亞巖水田賣契》:“(其水田)憑出賣叔邊文銀一兩二錢,面斷當日隨契收受完足,推收過戶,時直當差,并無重疊記耕,利姻言三口四,眾能支當?!盵1]1《乾隆三十六年(1771)潘肇立竹園山找契》:“自找之后,其山一聽叔邊管業(yè)樣樣。本家兄弟子侄不得二三言說,如有此色,自能承當,不涉叔邊之事?!盵1]5《咸豐七年(1857)萬川公派下裔孫祠基兌約》:“自兌之后,其地歸我眾議邊建祠作用,其田歸孔侄掌管,其糧餉亦入孔侄戶口聽當?!盵1]220
石倉契約中也出現(xiàn)了很多“支解”的同義詞。《民國二十五年(1936)十二月十九日闕順田立賣山場契》:“其山自賣之后,任憑買主籙養(yǎng)杉木管業(yè),日后賣人不得異言執(zhí)阻,如有上手來歷不明,賣人一力承當,不干買主之事。”[5]214《咸豐三年(1853)十月十三日張培恕等立退田契》:“倘有來力[歷]不明,退人自能支當,不涉會內(nèi)人等之事,日后年稱日久,退人永無找贖等情?!盵3]257《嘉慶十七年(1812)七月三十日闕有光等立找田契-契尾》:“如有此色,周邊自能聽當,不干業(yè)主之事?!盵14]43《乾隆十五年(1750)十月三日鄭忠達等立賣田契》:“如有來歷不明,叔伯子侄爭執(zhí),本家自能之[支]聽?!盵5]251“支聽”“支當”“聽當”為石倉契約中常見的表“承受;承當”義的同義詞組。①方一新、路方鴿:《〈石倉契約〉(第一輯)語料價值初探》,《浙江社會科學》2014年第3期。由此可見,上揭例中“支解”一詞為“承受;承擔;承當”義。
上舉諸語文辭書中,《漢語方言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未收“支解”一詞;《辭源》《漢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近代漢語大詞典》收有“支解”一詞,而未及此義;《白話小說語言詞典》收有“對付;應付”義,僅舉一例,清《隋唐演義》三七回:“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15]1999;《近代漢語詞典》收有“對付;化解”義,僅舉一例,同《白話小說語言詞典》[16]2661。二部辭書主編為同一人,所釋實為同一義。筆者認為,《白話小說語言詞典》《近代漢語詞典》僅據(jù)孤證釋義,所釋未諦。該句背景為:十余歲的羅士信天生神力,喜歡好勇斗狠,替張?zhí)排r,經(jīng)常跟其他牧童打架,以一敵眾還占上風。該句是一個假設(shè)復句,張?zhí)韵轮馐牵喝绻约汗偷哪镣_士信打死了人,自己該怎么承擔責任?所以,此例中“支解”也是承擔、承當、承受義。
由上文內(nèi)容可以看出,契約文書這類地方寫本文獻中存在數(shù)量較多的方言詞、口語詞、疑難詞,這一方面說明該類文獻具有較高的語言研究價值,考釋這些詞語對于漢語語文辭書編纂具有很大的助益,甚至可以促進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水平;另一方面,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目前來看,有些詞語僅出現(xiàn)于某些地域,對這類詞語的進一步深入考釋和挖掘,有助于相關(guān)方言的研究;最后,考釋、研究契約文書中的方言詞、口語詞、疑難詞,可以提高契約文書的整理和研究的質(zhì)量,有利于充分發(fā)揮契約文書這類地方珍稀文獻的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