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阻斷代際貧困的教育實踐
——全國唯一水族自治縣易地扶貧搬遷社區(qū)校園觀察

白皓 明珠

從閉塞的深山區(qū)到縣城中心，從村小教學點到寬敞明亮的教學樓，黎國云的命運突然轉(zhuǎn)了個急彎。

2019年下半年，剛上小學二年級的黎國云跟著父母享受易地扶貧搬遷政策，從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三都水族自治縣山區(qū)搬進縣城的城南社區(qū)，山坡、樹林和老屋變成了眼前一萬多人居住的大社區(qū)，散落山間的民居變成了小區(qū)的高樓，黎國云也成為三都縣第四小學的學生。

三都是全國唯一的水族自治縣，全縣約40萬人口中有97.4%是少數(shù)民族，水族人口占總?cè)丝诘?7%。三都縣是水族聚集區(qū)和經(jīng)濟社會文化中心，“十三五”期間，計劃有超過5萬名村民通過易地扶貧搬遷，告別“一方水土養(yǎng)不活一方人”的深山。

要想“搬得出、留得住”，教育是重要一環(huán)。近日，筆者走進城南社區(qū)，近距離觀察這里正在進行的一場阻斷代際貧困傳遞的教育實踐。

從改變孩子的行為習慣開始

春節(jié)將至，三都縣第四小學即將迎來建校以來的第一個寒假。自2019年9月建成開學起，學校接收了城南社區(qū)等兩個易地扶貧搬遷社區(qū)的741名適齡學生，其中433名學生來自建檔立卡貧困戶。

一切都是嶄新的。新修建的幾棟教學樓能滿足1500名學生的入學需求，大操場上塑膠跑道環(huán)繞著標準足球場。教師是從縣里各個學校抽調(diào)而來，縣教育局的干部進校當校長，州內(nèi)最高學府黔南民族師范學院派來了一個專門的工作隊，學院附屬中學教導主任掛任副校長，7名小學教育專業(yè)的大四學生頂崗成為實習教師。

絕大多數(shù)學生第一次穿上統(tǒng)一的校服，第一次見到教室里的電子屏幕，第一次有了音樂、美術(shù)和體育課。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進入這么好的學習環(huán)境，我以為學生會主動寫作業(yè)、主動復習預習、不懂就問，后來發(fā)現(xiàn)我想多了?！鼻厦褡鍘煼秾W院頂崗教師龍炎香說，很多學生不知道把第二天上課要用的書帶進學校，不知道怎么進行小組討論，不知道課堂上不能隨便大聲說話，甚至不知道上課該翻開書本。

龍炎香感覺，這是現(xiàn)實給自己理想的“當頭一棒”。這還不算教師們最頭疼的事，“記得今天回家要剪指甲”“一定要洗澡”“上學之前要梳頭”“草坪上的草剛發(fā)芽不能隨便踩”“放學必須排隊出校門，別擠”……這些嘮嘮叨叨的話成了每位教師的口頭禪，每天要重復無數(shù)遍。

面對這群剛剛走進城里的孩子，養(yǎng)成新的學習生活習慣是當務之急。開學的第一個月，所有教師都沒休息，全校741個學生都有教師登門家訪。教師們一方面摸底了解學生的家庭情況，另一方面給學生和家長講解家庭生活該養(yǎng)成的好習慣，心細的教師甚至會看看學生家里有沒有指甲刀。

741個學生中，有469人符合貧困生補助條件，全校有9個孤兒、兩個殘疾學生，最多的一戶有4個孩子在校上學……校長鄧武州對這些情況了如指掌。這個學期，學校的“國旗下講話”、班會、主題活動都圍繞學生的生活學習習慣展開，教師們的目標是讓學生在寒假之前有個全新的面貌。

情況比教師們預想得好，到2019年12月，學生們基本能保證上午8點之前進校，衛(wèi)生習慣有了明顯改觀。走廊上，可以看見給教師敬禮的學生，校園里隨處都能聽見“老師好”，放學時學生們排成長隊穿過“斑馬線”回家。

肯定每一點進步，激發(fā)孩子潛能

鄧武州經(jīng)常帶著教師開會討論怎么因材施教。

學生們的短板明顯：很多人沒上過幼兒園，智力開發(fā)不足；普遍學習基礎(chǔ)差，之前的受教育水平有限；內(nèi)向、不自信是共性問題，需要長期幫助。與此同時，學生的優(yōu)點也很突出，他們生活樸素，單純耿直，對外界充滿好奇，渴望擺脫貧困。

鄧武州說，原有的問題不是孩子們的錯，是過去的環(huán)境造成的，每個孩子都有可能在新環(huán)境中爆發(fā)出不一樣的力量。

在一次考試中，四年級二班的潘江山只考了50分，龍炎香使勁表揚了他一番，表揚的理由是比上次的40多分有進步。潘江山對筆者說，以前從來沒有得到過老師表揚，沒想到老師關(guān)注了自己不到10分的進步。

龍炎香還有意識地引導學生掌握學習方法。課堂上，學生們接受新知識慢，她就邊講新知識邊復習舊知識；學生們思維練習少，她就把大家分成小組，要求每個課間完成一道數(shù)學題，做不出來就小組討論。兩個月過去，所有同學都有變化。

潘江山的變化最大。那次表揚后，潘江山第一次考試及格了，后來成績一路攀升。11月底的一次測試，他考了80分，成績進入年級第一梯隊。這個從來沒什么自信的“小個子”，第一次找到了成就感。全班學生的成績也從進校時40%的及格率、平均分50分，提升到期中考試的平均分66分。盡管平均分依然不高，但全年級第一的排名讓學生們足夠興奮。

“大家很有信心，說期末考試要跟其他學校比比?！饼堁紫阏f，學生們積極向上的學習主動性被激發(fā)出來了，這是一個學期來最難能可貴的進步。

龍炎香還把自己的“當頭一棒”和學生的進步故事記錄下來，寫成演講稿，參加學校師德師風演講比賽，聽得現(xiàn)場的評委和教師淚流滿面?！拔乙哺袆涌蘖??！编囄渲菡f，學生的每一點進步，都源于教師們超常的付出。

這樣的付出體現(xiàn)在點點滴滴的小事上，學生下午4點半放學，教師們擔心家長沒有能力輔導孩子寫作業(yè)，全校加課一節(jié)讓學生做作業(yè)，不懂的隨時提問。班級建了家長聯(lián)系微信群，一些家長不識字，教師發(fā)了信息還要用語音再囑咐一遍。

鄧武州說，從學生進校的第一天起，教師們都抱著一個信念，把孩子培養(yǎng)出來了，他的家可能就不再受窮了。

小手拉大手，帶著家長一同成長

孩子受到教育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家長。潘江山的父母從浙江回到城南社區(qū)，邊在社區(qū)附近務工，邊陪伴孩子成長，他們越來越清楚陪伴和教育對這個年齡段孩子的意義。

在三都，越來越多的父母回到易地扶貧搬遷社區(qū)就近務工，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孩子的教育。

距離三都縣第四小學不遠的三都黃埔幼兒園，是一所為附近易地扶貧搬遷社區(qū)配套建設的幼兒園。全園382個孩子中，有298名來自搬遷移民家庭，其中一半以上的孩子第一次走進幼兒園。

孩子們的改變同樣從行為習慣開始，講衛(wèi)生、懂禮貌、不隨地吐痰、果皮紙屑扔進垃圾桶、過馬路走人行橫道……孩子們身上的變化，也逐漸投射到家長身上。家長們逐步認識到，要想融入城市的新生活，就必須改變過去的習慣，家里養(yǎng)雞鴨、高空拋垃圾等現(xiàn)象漸漸減少，社區(qū)里的文明程度逐漸提升。

在易地扶貧搬遷社區(qū)，家長們想教育孩子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教師還承擔著向家長傳遞正確教育理念的責任。

有的家長第一次把孩子送進幼兒園，一周后發(fā)現(xiàn)教師沒教拼音、算術(shù)、寫字，就認為幼兒園是在“騙學費”，氣呼呼找到幼兒園教師。教師給有類似想法的家長解釋為什么要避免幼兒園“小學化”，把家長請進幼兒園里感受如何在玩中開發(fā)智力、樹德育人。

有的家長在孩子得傳染病后堅持把孩子送到幼兒園，認為幼兒園收了學費，有義務照看孩子。教師們耐心解釋病情會如何在園內(nèi)傳染，讓家長將心比心，以免傳染更多的孩子。有的家長在教師發(fā)的幼兒園活動照片里沒看見自己孩子的身影，質(zhì)問教師：“幼兒園是給照片上孩子開的嗎？”盡管教師哭笑不得，卻依然耐心解釋。

有的家長甚至認為一個學期向幼兒園交1725元的費用不值得，想帶孩子退園回鄉(xiāng)下老家。教師一方面堅持跟家長溝通，另一方面耐心跟孩子談心，講述學習的重要意義。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孩子愿意離開，慢慢地，也沒有家長提這件事了。

學生多了，教師顯得愈發(fā)珍稀

對于三都縣的移民群眾，曾經(jīng)的教育短板正在逐漸補齊。三都縣教育局局長韋快介紹說，為了全縣5萬多名易地扶貧搬遷的群眾，縣里新建了9所幼兒園、6所小學和1所初中，教育成了縣里花錢最多的領(lǐng)域。

然而，韋快沒有學校拔地而起的“功勞感”，反而每天為教師數(shù)量的缺口而發(fā)愁。2019年，縣里多了2000名兒童進入公立幼兒園，全縣幼兒園在園兒童達到12691名。入園孩子多了，原本“寶貝”的290名幼兒教師顯得愈發(fā)珍稀。

“受編制限制，全縣大概缺570名教師。”韋快說，財政部門繼續(xù)勒緊褲腰帶辦教育的同時，希望社會各界能有更多新嘗試，給民族地區(qū)的教育更多幫助。

對此，黔南民族師范學院主動提出探索一條路子。黔南民族師范學院黨委書記楊未說，既然是民族地區(qū)的師范院校，那就把教師的培養(yǎng)融入民族地區(qū)脫貧攻堅的主戰(zhàn)場，延伸到易地扶貧搬遷社區(qū)的學校和幼兒園里。

學院派出了119名教師走進三都縣的教育一線。目前，這支隊伍正在針對全縣課改需要專家指導、課程教學水平參差不齊、學生自主學習能力弱3項問題進行攻關(guān)。

韋快認為，高校對縣域教育伸出援手，把教師的培養(yǎng)融入民族地區(qū)教育一線，對民族地區(qū)的長遠發(fā)展意義重大，“孩子成才了，窮根就斬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