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梅(湖南)
有錦瑟,必繁弦。五十弦中,李商隱的思情悵惘,漫過《全唐詩》,漫過一個又一個朝代,不可遏制地撲入今夏。
時間之水浩蕩,卻無法折斷他推筆宕開的遺世之情。他的心底,一定堆壘了傷深見骨、不可醫(yī)治的疼痛,像繁弦音色,交集了思念、哀怨、憂傷、迷離,悲憤種種。置身晚唐,李商隱一生于牛李黨爭的夾縫,困頓、潦倒終身。唯用自況之詩,憶華年,嘆際遇,以圖揪出命運中的風雨。
人生送別無限事,唯有年華不可追。只是誰又能比一曲《錦瑟》,更深遠鋒利地劃開時光的皮肉,讓一腔情思千年之后仍撥動我心弦?
潮水般的視線,因韋叢的離去而枯竭。
這脆薄的目光里,萬仞擎云的青峰,如泥團低沉,云霓零亂。七個春夏執(zhí)手相依的愛人,裙裾隨風,帶走了元稹心里的千卷波光,萬頃滄海。從此,春風熄滅了,再無暖陽明月;從此,天下無云亦無水。
元稹蹚過了花團錦簇的中唐,卻弄丟了二十七歲的心上人。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他的悵惘悲戚,從一首《離思》里,冉冉升騰,高過了時光的峰巒,在千年之后的詩歌版圖,醞釀出一陣豪雨。霄云壤水,情深意遠,若寬袍大袖的元微之順著唐詩的風勢來到今天,他枯萎的視野,該會返青吧。
從晚唐的雞鳴聲中起程,告別人跡荒蕪的咸通末年,溫庭筠是他鄉(xiāng)最孤寂的游子,亦是最富有的旅人。
行囊里塞滿板橋晶亮的霜花,塞滿花間詞櫝與茅店檐頭的月色,這一路槲葉枳花,伴他借宿于今晚,借宿于我的書頁。
從詞語里,我看到他裹挾著春水、畫船、細雨、江樓、離情,匆忙而來。我知道,有唐詩的恒久加持,有方塊字這最貴重的行囊壓身,他的長旅還將浩蕩奔騰。
越過時光的高墻,這個名叫溫庭筠,又叫溫八叉的山西男人,一揮筆就把征鐸與踅聲深深嵌入中國文脈的臏骨。
你迅疾地路過人間,二十七歲的人生,短促得如大漠中融化的一朵飛雪。李賀,你又像唐朝的一粒鐵屑,把自己鑄進锃亮的吳鉤。寒光一閃,昭示千軍的檄文打馬出征,收復關山五十州,護衛(wèi)唐詩傳遞的長路。
你其實雄壯地活著,活在鋒利的軍刀,戍邊的旗里,活在一脈濃稠的血中。這個清秋,踩著白如霜雪的平沙,你從唐詩中歸來,像一枚遼闊廣柔的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