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寫本《百怪圖》續(xù)綴*

游自勇

敦煌占卜文獻中有一大類屬於“雜占”，其中P.3106和P.4793的內(nèi)容多語涉精怪，性質(zhì)不明，無法給出明確的定名，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學界才較多採用“占怪書”“厭怪”之類的擬名(1)相關(guān)學術(shù)史討論，參王晶波《敦煌占卜文獻與社會生活》，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1年，518頁；拙文《敦煌寫本〈百怪圖〉補考》，《復旦學報》2013年第6期，78—80頁。。2009年，日本杏雨書屋所藏敦煌文獻陸續(xù)公布，其中有一件編號羽44的“陰陽書”，巖本篤志將之與P.3106、P.4793比較，發(fā)現(xiàn)這三件有極大的相似性，並注意到P.3106背面題記中有“百怪圖”字樣，據(jù)此判定P.3106和羽44都是《百怪圖》的不同抄本，P.4793則不能斷定就是《百怪圖》的一部分(2)巖本篤志《敦煌占怪書〈百怪圖〉考——杏雨書屋敦煌秘笈本とフランス國立圖書館藏本の關(guān)係を中心に》，最初報告於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西陲發(fā)現(xiàn)中國中世寫本研究”班(2010年6月28日)，後刊於高田時雄主編《敦煌寫本研究年報》第5號，2011年3月，65—80頁；此據(jù)何爲民漢譯本《敦煌占怪書〈百怪圖〉考——以杏雨書屋藏敦煌秘笈本和法國國立圖書館藏的關(guān)係爲中心》，載余欣主編《中古時代的禮儀、宗教與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6—142頁。。在此基礎(chǔ)上，劉永明、王晶波、筆者以及陳于柱進一步論證，得出了共識，認爲目前所知的敦煌寫本《百怪圖》有5片，分別是P.3106、羽44、P.4793、Дx.6698和Дx.3876。這5片，王晶波認爲可以拼合爲4件寫本，即P.3106、羽44、P.4793和Дx.6698+Дx.3876；陳于柱從筆跡、欄綫、朱筆點勘符號等方面判定P.3106和P.4793亦屬同卷，但不能直接綴合(3)劉永明《日本杏雨書屋藏敦煌道教及相關(guān)文獻研讀劄記》，《敦煌學輯刊》2010年第3期，76—78頁；王晶波《敦煌占卜文獻與社會生活》，513—519頁；拙文《敦煌寫本〈百怪圖〉補考》，78—88頁；鄭炳林、陳于柱《敦煌占卜文獻敍録》，蘭州大學出版社，2013年，279—281頁。。與以上學者的看法不同，黃正建堅持把P.3106定名爲“占怪書”，認爲羽44從內(nèi)容上雖然和P.3106很接近，但一則內(nèi)有占釜鳴等內(nèi)容，定名爲“百怪圖”恐不確切；二則史志著録中沒有《百怪圖》，羽44也無圖。他傾向於定名作《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所載的《百怪書》(4)黃正建《敦煌占卜文書與唐五代占卜研究》，北京：學苑出版社，2001年，167頁；同氏《敦煌占卜文書與唐五代占卜研究》(增訂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146—147頁。，關(guān)長龍從之(5)關(guān)長龍《敦煌本數(shù)術(shù)文獻輯?！罚本褐腥A書局，2019年，1061—1085頁。。除了上述5片外，黃正建從陸續(xù)刊佈的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敦煌遺書中又檢出BD15432、BD15774、BD16359和BD10791四件關(guān)係密切的殘片(6)黃正建《敦煌占卜文書與唐五代占卜研究》(增訂版)，146—147、149頁。下文凡引自該書的觀點，不再另行出注。，眼光十分敏鋭。在我看來，這幾件新比定出來的殘片將有助於我們解決上述的爭論。

首先來看BD15774。據(jù)《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以下簡稱“《國圖遺書》”)的介紹，此件已經(jīng)與BD15773上下綴合(圖1)，定名“厭符法”；《國圖遺書》認爲此件與P.4793所抄爲同一文獻(7)《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144冊《條記目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51—52頁。。關(guān)長龍據(jù)此擬名爲“百怪書”(8)關(guān)長龍《敦煌本數(shù)術(shù)文獻輯?！?，1069頁。。就內(nèi)容來看，此件明顯分兩部分：前面的四個符圖(甲乙日、戊己日、庚辛日、壬癸日)與P.4793前的三個符圖(甲乙日、丙丁日、庚辛日)、羽44最後的一個符圖(丙丁日)性質(zhì)一樣，都屬於“十干日符”；後面是“厭法第卅二”，記載的是厭釜鳴法，文字與P.4793有很大的相似度。因爲與羽44相關(guān)，黃正建由此認爲此件不僅是厭符法，“一定還有占怪法的內(nèi)容在內(nèi)”。這給了我很大提示?！抖鼗兔伢拧匪瘉训牟噬珗D版上，羽44的顔色與後襯的底色之間色差很小，不太容易看出文書的邊緣，經(jīng)過多重調(diào)色處理後，我大致可以將文書的圖版摳出，再與BD15774+BD15773進行比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二者是可以直接綴合的，如圖2。

圖1 BD15774+BD15773(來源IDP)

圖2 羽44和BD15774+BD15773綴合圖

綴合後的文字如下：

102 右甲乙日、丙丁日、戊己日、庚辛日、壬癸日符如左。

103 (符圖)甲乙日符如上。 (符圖)丙丁日符如上。

104 (符圖)戊己日符如上。 (符圖)庚辛日符如上。

105 (符圖)壬癸日符如上。

106厭法第卅二又法：厭用釜鳴口舌，用青石八十斤於辰地，方圓八尺

107 三寸，大吉。 厭釜鳴妨六畜，用黑石十斤，埋於子地，方五尺五寸。

108 厭釜鳴虛耗亡財，用甘色石百斤，埋於大門中戶(9)“戶”，《敦煌本數(shù)術(shù)文獻輯校》釋作“方”，誤。，〔方〕二尺三寸(10)“方”，據(jù)文義補。，大吉。

109 厭釜鳴妨人，用青石一百斤，於午地埋，方停作人刑(形)(11)“刑”，當作“形”，《敦煌本數(shù)術(shù)文獻輯校》據(jù)文義校改。。

110 厭釜鳴妨子孫，以黃石一百斤，埋於卯地，吉。所厭埋之處，杵一千下，婦

(後缺)

這可以廓清不少疑問。第一，之前學者對於P.4793是否《百怪圖》尚有猶豫，我從P.4793和羽44殘存的一幅“十干日符”的比較，以及文字的契合上論證P.4793與羽44是同種文獻的不同抄本，如果認可羽44是《百怪圖》的話，那P.4793自然也是《百怪圖》。綴合後的文本保留了完整的五個“十干日符”，與P.4793殘存的三個“十干日符”無論是在符圖還是文字上都完全一致(表1)，這印證了我之前的推斷。第二，此前學界對於P.4793的疑慮還在於“厭釜鳴法”中並無厭釜鳴的內(nèi)容，更像是鎮(zhèn)宅法或鎮(zhèn)石法。我從文書的內(nèi)容和書寫層級符號上論證P.4793此處雖然與以往所見厭釜鳴法不同，但不能以此否定其“厭釜鳴”的內(nèi)容。這樣的論證還是以猜測居多。綴合後的文字與P.4793雷同之處頗多，見表2。可以看到，P.4793在占法大類上標明是“厭釜鳴法”，具體記載各種方法時則省略了“厭釜鳴”三字。羽44+BD15773+BD15774則相反。因此，P.4793“厭釜鳴法”中包含了厭釜鳴的內(nèi)容，這可以定讞。

表1 “十干日符”比較

羽44和BD15773、BD15774的綴合，鑿實了其與P.4793屬同種文獻的不同抄本的論斷。而陳于柱率先指出P.4793與P.3106屬同卷，但不能直接綴合，惜未舉證。比較一下這兩件的字跡(表3)，二者的關(guān)係就一目了然。加上P.3106與羽44的文字有少量重合，各種跡象都確鑿無疑地證明：P.3106+ ? +P.4793和羽44+BD15773+BD15774這兩個寫本具有同源關(guān)係，只是各自傳抄的底本不同。P.3106背面大部分都空白，只抄寫了“此百怪圖於法則不能違肉(害)”幾個文字(圖3)，從形式上説屬背題，所以正面內(nèi)容定名作“百怪圖”應(yīng)無疑義，據(jù)此，P.4793和羽44+BD15773+BD15774自然也是《百怪圖》了。

表3 P.3106與P.4793字跡比較

圖3 P.3106V題記

其次是BD15432(圖4)?！秶鴪D遺書》定名作“百怪圖”，認爲與P.3106爲同一文獻，但並非同卷(12)《國圖遺書》第143冊《條記目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27頁。。黃正建如同之前對羽44的看法一樣，疑當爲“百怪書”。關(guān)長龍則直接擬名“百怪書”(13)關(guān)長龍《敦煌本數(shù)術(shù)文獻輯?！罚?084頁。。BD15432釋文如下：

圖4 BD15432(來源：IDP)

(前缺)

(後缺)

最後是BD10791和BD16359。BD10791，《國圖遺書》定名作“魘蠱術(shù)殘片”(24)《國圖遺書》第108冊《條記目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41—42頁。，黃正建認爲“應(yīng)當也與厭釜鳴法有關(guān)”。BD16359，《國圖遺書》定名“厭符法”(25)《國圖遺書》第146冊《條記目録》，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53—54頁。，黃正建認爲“應(yīng)該也是厭釜鳴類文書，但與P.4793、BD15774不同，不是用埋石的方法，更接近羽044號文書中的厭釜鳴法”。其實，這兩件是可以直接綴合的(圖5)，綴合後的文字如下：

圖5 BD10791+BD16359(來源：IDP)

(前缺)

(後缺)

《國圖遺書》誤將首字“厭”釋作“魘”，才定名作“魘蠱術(shù)”，這明顯是錯誤的。文書內(nèi)容殘存了未日、酉日、戌日、亥日鳴的占辭，黃正建是據(jù)內(nèi)容判斷與厭釜鳴法有關(guān)，並無切實證據(jù)。我注意到《國圖遺書·條記目録》對這兩件的來源描述都是揭下的裱補紙，而BD15432也是裱補紙，再比較BD15432和BD10791+BD16359的文字(表4)，二者極爲相似，因此這三件屬同一抄本，

表4 BD15432和BD10791+BD16359字跡比較

也就是説，BD10791+BD16359也是《百怪圖》?！栋俟謭D》中有關(guān)“釜鳴”的內(nèi)容見於羽44+BD15773+BD15774和P.4793，其中與BD10791+BD16359句式相似的是第卅一類的“十二日辰占”：

此占法丑、寅、卯三日還記載了厭禳之法，辰日以下則只記不吉事項，無法對照。不過，戌日的“六畜死亡”、亥日的“亡遺六畜”倒能和BD10791+BD16359對應(yīng)上，酉日則不合?？紤]到《百怪圖》是多種占法的彙編，此處酉日不合只能説明占法不同。檢視其他文獻中有關(guān)釜鳴的記録，唐代薩守真所撰《天地瑞祥志》卷一七引京房曰：“酉日鳴釜，家有酒事；一云家有卒死人。戌日鳴釜，有盜賊至；一云財物來復去。”(34)薩守真《天地瑞祥志》卷一七《釜》，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鈔本，葉14a。頗能合得上。當然，上述都只是出於認定BD10791+BD16359所記爲“厭釜鳴”而作的猜測，即便如此，作爲《百怪圖》的不同抄本，BD10791+BD16359和羽44+BD15773+BD15774在這部分差異如此之大，不免令人生疑。羽44+BD15773+BD15774第廿九類是“占狐鳴怪”，裏面也有十二支占，厭禳之法和BD10791+BD16359也頗相似，我曾蠡測《百怪圖》中還包含了鳥鳴占的內(nèi)容(35)拙文《敦煌寫本〈百怪圖〉補考》，84頁。，因此BD10791+BD16359的內(nèi)容不一定就是“厭釜鳴”。

綜上，敦煌所存《百怪圖》目前所見有10片，分屬4個寫本，分別是(1)P.3106+ ? +P.4793，(2)羽44+BD15773+BD15774，(3)BD15432、BD10791+BD16359和(4)Дx.6698+Дx.3876。我們可以復原出第十七、十八、廿五至卅二的內(nèi)容。可知《百怪圖》全書的篇幅巨大，且?guī)в袕【幮再|(zhì)，其篇幅已經(jīng)遠超《白澤精怪圖》了。如果結(jié)合敦煌本《白澤精怪圖》《瑞應(yīng)圖》來看，則此類有關(guān)神怪信仰的專書在敦煌地區(qū)應(yīng)該是比較流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