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嘉慧
王羲之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被譽為“20世紀(jì)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和“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的劉亮程就是一個“俯察品類之盛”并自得其樂的人。他常年居住在黃沙梁,天天和弱小的生命、事物打交道,觀察它們,發(fā)現(xiàn)它們,體味它們,他發(fā)現(xiàn)了萬物本身所具有的靈性和獨特的大千世界。今天我們要閱讀的《最大的事情》,又蘊含了作者哪些發(fā)現(xiàn)和思考呢?
品讀經(jīng)典
最大的事情
一年中我們在地里忙上一個月(一輩子在村里也就住幾十年),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便走了。不管活兒干沒干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后,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干爽,適合人筑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鳥會把巢筑在我們搭的草棚頂,在長出來的那截木頭上,涂滿白色鳥糞。野雞會從門縫鉆進去,在我們曾經(jīng)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jié)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yè),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么,我們干完的事,將是留給自然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鏟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里,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里來來去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于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fā)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fēng)探望一季,確信再沒锨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里鉆出。這片曾經(jīng)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墻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shù)拇竽玖褐校瑤字恢x正悄悄干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七八十年,把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fēng)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沖掉墻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墻基里,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筑在墻基里,大螻蟻在墻里死去,小螻蟻又在墻里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jīng)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墻根就徹底毀了。曾經(jīng)從土里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
不管多大的風(fēng),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一只隨意棄在塘邊的碎瓷碗,三百年后依舊會硌疼一只野鴨的蹼掌;一個從空中飄過的白色塑料袋,也許會造成千年后野地里一只兔子的死亡;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作者劉亮程,選自《一個人的村莊》)
心湖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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